药婆婆最终是黑着脸把三人赶走的。

早间, 人烟稀少的深巷里晨雾弥漫。

浅碧色衣裙的简欢走在中间,和左侧靠墙的冉慕儿你搀着我, 我搀着你, 笑笑嘻嘻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大概是烧男人罢。

街巷最外侧,黑衣少年一手握剑,一手和简欢十指相扣。

药婆婆立在小院门口, 故作的黑脸松弛下来, 溢满担忧的双目倒映着渐行渐远的少年少女。

第一缕曙光洒落人间,破开晨雾, 照亮老妇满头银白的发,亮得像冬日阳光下树梢间的雪。

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壁街巷的八岁小伙跑来, 焦急道:“婆婆!我阿妹不知怎么了,起不来床, 一动她就哭!爹娘喊我来叫您去一趟,帮我阿妹瞧瞧!”

药婆婆回过神, 皱了下眉,也没耽搁,跟着男孩朝他家急行而去。

拐过巷口时, 她回过头,朝人去巷空的远处看了眼,无声喃喃。

她这一生,无论是身为南尘仙岛的弟子,还是躲在这偏僻一角的药婆婆, 都不曾忘过自己医修的身份。

若这世间, 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愿天道,看在她这些年行善积德的份上,让这些远行的年轻孩子,得偿所愿,平安归来罢。

除此之外,她姚滢渟别无所求了。

……

“药婆婆真名叫姚滢渟吗?”

江家来接金三厨的灵马马车上,简欢在和冉慕儿咬耳朵,有些诧异。

一旁,沉寂之闭目坐着打坐修炼,面色清清冷冷。

前些日子,因着冉慕儿下合欢香的事,简欢对冉慕儿很有怨气,还一度想为他出气。

但不过十几日,简欢如今和冉慕儿蜜里调油的,什么都说,加起来说的话,比和他说的多多了。

而且她们都很喜欢佛修。

不懂。

好吵。

且品味堪忧。

沉寂之轻轻摇头,颇为不认同。

冉慕儿:“对,想不到罢?婆婆名字很好听呢。”

“姚、滢、渟。”简欢无意识重复了一遍,脑中不知为何都能想象到当年药婆婆在南尘仙岛风姿绰约的样子,她托着下巴,畅想,“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是呢!我小时听我娘说,当时好多人喜欢婆婆的。”提到娘,冉慕儿的眸暗了些,又没事人一样地道,“婆婆当年,是南尘仙岛最惊才绝艳的医修之一。我爹娘去仙岛求药,想遮掩我和哥哥的灵根,私底下问了几人,都不太愿意给。婆婆一听就同意了……”

简欢垂眸听着,末了小声嘀咕:“……有时候,天道真的很不公平。”

想起药婆婆被迫逃出南尘仙岛,修为大跌,连外貌都维持不了的遭遇,冉慕儿也叹了声:“是啊……”

马车内气氛莫名凝重,两个女孩都有些闷闷不乐。

沉寂之睁开双眸,眼神在简欢脸上停了下,冷不丁问:“佛修真的很好?”

简欢和冉慕儿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点头:“嗯嗯!”

“……”沉寂之扯了下嘴角,淡嗤,“好在哪,就因为有一个秃脑袋?”

他特意看了看简欢,意有所指:“想抓头发都没得抓。”

昨夜一直扯他头发,呜咽着不想要了的简欢:“……”

她默默转过头,面向车壁,捂脸,不想再多看沉寂之一眼。

冉慕儿的视线暧昧地在两人间转来转去:哦?

……总之,话题就这么扯远了。

天南地北乱聊了一通,直到灵马开始从云层间往下降,车内才安静下来。

江家位于九州大陆偏南之地的越安城。

城中居民富庶,城主便是女主江巧巧的父亲,江巍。

城内有越安湖。

干净澄澈的碧湖旁,矗立着一大片连绵的白墙黛瓦。

载着简欢三人的灵马马车轻盈地降落在这别有洞天的白墙黛瓦间。

车夫跳下灵马,贴了灵额变成金家三兄妹的三人,依次下车。

旁边两个小丫鬟快步行来,朝他们福身,当头那位年长些的婢女,气质从容不迫:“奴婢恭候三位大厨多时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奴婢先带三位到客房小憩,可好?”

沉寂之学着金大的模样,背着厨具箱,一手负在身后,俨然一副家中兄长的模样,沉着道:“有劳姑娘先带我们到客房认认路,之后直接带我们去后厨便是。我们要看看食材准备得如何,才能确保明日一切无恙。”

两位小妹搀着手,闻言乖巧点头,全听阿兄话的模样。

婢女视线掠过三人,笑着在前带路,道:“金大厨这话折煞奴婢了,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夫人交代过奴婢,一定要好好招待三位,三位这两日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奴婢便是……”

一行人听着婢女吴侬软语的说话声,绕过圆拱门,走上蜿蜒回廊,恰巧和款款行来的白衣女子迎面碰上。

搀着简欢的冉慕儿不由手一紧。

那是……江巧巧。

若她的猜测为真,那江巧巧体内的变异风灵根,是她家小妹的。

以她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只为了江家有一个变异单灵根的孩子。

江巧巧也许不知这些秘辛,但她无辜吗?冉慕儿很难说得清。只知道,她现下对江巧巧实在没什么好印象。

简欢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江巧巧,安慰般地轻轻用手推了推冉慕儿。

前边,两位带路的丫鬟连忙闪到回廊边,朝来人恭敬福身:“见过小姐。”

简欢三人也跟着低头,躬了躬身。

江巧巧眉眼一弯,天真无邪的视线瞧过来,看到面生的三人,愣了愣,迟疑地问:“这三位是?”

婢女忙回道:“小姐,这三位是聚灵楼的金三厨。”

金三厨?

江巧巧朝三人点头致意,柔声道:“明日娘亲的寿辰,就要麻烦三位了。”

‘金家三人’受宠若惊地道:“小姐客气了……”

两拨人马你来我往客气了一番,简欢三人也没久停,随着婢女继续往客房走去。

江巧巧转身,往反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脚步渐缓,下意识抓紧了衣裙,低着头有些心神不宁。

江巧巧总觉得,那位金家大哥很熟悉,让她想起了藏在心里很多年的少年。

当年,御兽宗广宴九州,谷山带着沉寂之前往。

江巧巧也去了,她当时年龄小,不懂危险,想去摸一只灵兽,结果差点被灵兽吞入腹中。

是路过的沉寂之救了她。

之后多年,江巧巧一直都在暗地里,用尽一切手段,偷偷注意沉寂之。

以至于,她太过了解他了。

那位金家大哥明明和沈师兄长得完全不一样,五官也稀松平常。

但江巧巧,却还是觉得他们两人很像。

……说不上来的感觉。

江巧巧回头,看了一眼,哪怕对方脚步刻意大步,也还是很熟悉。

那些年,哪怕未进玉清派,每年,她都会找机会去玉清派几回。

她躲在暗处,看过他很多次的背影。

若金家大哥是沈师兄,那其中两位金家妹妹,必有简欢。

他们为什么会来她家?而且,要以别人的身份混进来?

江巧巧一颗心忽上忽下,摇摆不定。

‘金家兄妹’三人在客房小坐片刻,就去了后厨忙碌。

到底跟着真正的金三厨学过十日,三人在厨房里分工合作,弄得也有模有样。

临仙城和越安城离得远,江家几乎也没人见过金三厨,无人怀疑。

特别是,简欢觉得,沉寂之一向很能装,站那就有大厨风范。

明日寿辰要准备的食材多,三人从午后忙碌到亥时才回客房歇下。

与此同时,玉清派小山坡。

屋舍后的‘一品灵树’树梢,地果灵正美滋滋地**在枝头,吸收月华。

真好,今日简欢和沉寂之走了,家里就是它一个果子的了!

他们在的时候,居然不让它晚间出来,好过分。

地果灵自然不服,偷偷摸摸出来过一回,结果听到屋里的动静。

咦。

羞羞。

它的绿脸都要黄啦。

地果灵用火柴小手捂着没有耳朵眼睛鼻子的绿脑袋,火柴小腿悠哉悠哉晃着,枝丫随着它的动作跟着轻摇。

忽而,绿色小人猛地弹起来。

有人来了,而且不是简欢和沉寂之的气息!

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成一团绿色小球,直接滚进树根,往地底深处钻去。

万籁俱寂的山坡之上,五名黑衣人飞快潜入。

房门无声被打开,黑衣人接二连三闪了进去,看见空****的房间时,均是一愣。

是真正意义上的空****。

没有人,只有床、桌子、椅子三样,除此之外,连水杯花瓶都无。

简欢的房内,本还有盏鎏金朱雀铜灯,但这会儿,也消失了。

沉默片刻,当头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人呢?”

另外一名稍显年轻的人影有些惶恐:“长老,昨日弟子还在门派里见到过他们的……”

“废物!”男人冷声,“快给我找,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捉拿沉寂之!”

否则他怎么和尊上交代?

子时初,江家客院。

简欢和冉慕儿的卧房中,简欢递给沉寂之一沓改良过的隐息符。

江府里有高阶阵,无法使用隐身符。

但她用符剑那可与万物混为一体的剑意写就的隐息符,倒是能用。

冉慕儿站在窗前,警惕地推开小道缝隙,合欢宗能令人在梦中沉睡的魅术,混在晚间清凉的风中、空气中,朝客院四处飘**而去。

二楼辗转反侧不太能睡得着的人,头一歪,深深地睡了过去。

冉慕儿收手,不死心地问身后两人:“就非得让我守在这吗?不能你们两人中留下一人,我与另外一人去探江府吗?”

她又不介意,和简欢一起,和沉寂之一起,都行的。

简欢理所当然地回:“不能。”

三个人中,总要留下一人守在这里,情况不对便要及时通知外探的两人。

大家都不愿留下,但她和沉寂之人多势众,二比一力压冉慕儿。

沉寂之倒是没说话,只淡淡扫了眼,用会说话的眼睛表明到了他的意思——“不然?”

冉慕儿嘟嘴,给简欢和沉寂之分别抛了个媚眼:“我很有用的,不要让我在这独守空房嘛。”

简欢和沉寂之都熟悉了冉慕儿的行事作风,见此见怪不怪,理都不理,推开窗,先后往夜色深处轻巧一跃。

晚风卷起他们的裙摆,像舞动的船帆,在深海中渐渐远去。

冉慕儿形单影只地站在窗前,伸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自言自语,如泣如诉:“我好生命苦,三个人里,就我一人吃素,还落单……”她仰头,望着天边的月,埋怨道,“上天你何其不公呐!”

冉慕儿的嘤嘤假哭声被远远抛在身后,简欢和沉寂之绕出客院,往主院行进。

江府占地极广,主院和客院间隔得有些远,有一个很大的花园。

一炷香后,花园岔路口的竹林里,两人藏在偏僻角落。

堆满落叶的地面,摊着那张江府舆图。

虽来前收集了舆图,但刚刚粗粗探了下,发现舆图有些地方不对。

江家似乎改建过,事先商量好的路线,要重新划定。

沉寂之蹲着,一脚微屈,视线在地形图上一扫,伸手指了指地图上一处道:“我们现下在这。”

“嗯。”简欢手在下巴处轻弹,蹲得有些累,就往身侧一靠,一手撑在他大腿上,一手在地图上重新画了两条新路线出来,道,“你探这条,我探这条?”

沉寂之顺势半揽着简欢的腰,无所谓地轻嗯了声。

一时间,也没人先起身离开。

两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踏出的任何一步都可能有危险,有可能是……见到对方的最后一面。

眼下时辰还来得及,所以哪怕,哪怕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简欢轻轻依偎着他,仰头瞄他一眼,又低下头,想了想,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其实……有些怕江巧巧认出你。”

回廊上和江巧巧迎面撞见,还没觉得有什么。

但傍晚,她和沉寂之冉慕儿在厨房忙碌时,江巧巧又来了,说是来拿娘亲的晚膳。

可这些事,自有府中下人来做,何须她一个千金小姐亲力亲为?

简欢总觉得,江巧巧是来看他们的。

沉寂之不解:“为何?”

他自认为,自己乔装得很不错,没什么瑕疵。

简欢扫他一眼,抿抿唇角:“你难道不知,呃——”她顿了顿,总觉得这话从她口中说不好,但顾及到正事,还是说了,“江巧巧喜欢你吗?”

闻言,沉寂之眉眼一动。

他不傻,旁人对他什么心思,其实他都清楚。

沉寂之垂下眸,只说:“我没什么可喜欢的。”

简欢挑眉:“?”

那她这算怎么回事?

她蹦出一句:“你这是骂我眼瞎?”

沉寂之:“……”

他瞥她一眼,想了想,也笑了。

他索性将简欢拉入怀里,双手绕过她的腰,收紧抱住她,轻声:“我对江巧巧并不好。”

简欢心里哼哼。

他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他对她很好,所以她没有眼瞎呢。

简欢双目望着黑黢黢的林子,道:“算了,多想无益。”

不管江巧巧有没有察觉异样,他们眼下也没法多做什么。

见机行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干他丫的!

沉寂之嗯了声,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口气。

秋月透过树梢,将斑驳竹影明明晃晃洒落在初尝禁果不到半月的情人身上。

四周空气不知不觉在升温。

明明是秋夜,却莫名觉得有些燥i热,简欢把玩他交叠在她小腹前的手,脸微微红。

这些日子,她和他确实有些放肆,不太节制。

但其实,他也感觉到了罢。

江家这一行,风险着实有些大,谁知道前路如何呢?

所以能放纵的时候便也就放纵了。

反正人生如戏。

不如玩场小游戏。

简欢眼睛滴溜溜一转,有个念头就冒了出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他的手:“哎,沉寂之,想玩点刺激的吗?”

沉寂之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侧传来:“说说。”

“我们比比呗。”简欢目光灵动狡黠,“看谁今夜查探到的最关键,最关键的那人,可以无条件让对方做一件事。”她一抬下巴,跃跃欲试,“敢吗?”

闻言,沉寂之抬起头,指腹轻轻勾着她的下巴,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脸上,稀松平常的脸也因那双春水轻晃的眼,变得勾人起来:“剑修没有不敢的。”

他在她唇上浅浅印下一吻,在简欢微愣时,灵力波动,人便闪出了小树林。

简欢本靠着他,结果靠着的人没了,她身形晃了晃,手下意识在落叶堆里一撑,眸里瞬间盛满怒火。

他大爷的沉寂之,他居然用这种手段耍诈!无耻!

……

竹林间,一片竹叶从枝头掉落,还未飘到地面,便被两股劲风重新卷起,在空中不住飞旋。

林中,刚刚还在的少年少女,早已不知所踪。

简欢和沉寂之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要查探的路线飞去,生怕自己落后对方半步。

简欢本也就突发奇想,提了一句,没想到沉寂之这个狗男人,好胜心如此强烈,居然耍诈抢她前头!

……他这是打算赢了,让她做什么?看他这样子,怕是心里早就有想要做的坏事,但憋着没说罢?

草。

她必须赢。

他不是不喜欢佛修吗,她若赢了就让他亲自给她修!

心里瞬间烧起的熊熊斗志浇灭一切旖旎心思,像是后头有恶狗追着跑一般,简欢的身形居然比她先前都要快上几分,效率节节攀升。

还好她先前给自己选的,是比较有价值的一条路线,涵盖了江巍家书房等重地。

主人家的书房,向来是最能隐藏秘密的。

只是,明明如今已是第二天,是江夫人的寿辰。

传言中爱夫人如命的江巍,在这三更半夜,不陪挚爱安寝,却还在书房里?

江巍是化神大能,在宁漳城里时,简欢一直用同为化神期的谷山试符箓。

改良来改良去,才成了现下的隐息符。

这隐息符,十步之外,谷山也感知不到她,但靠近十步,就会有所感觉。

浑身上下贴满隐息符的简欢分外谨慎,趴在书房外的灌木丛中,自封五感中的其他四感,独留听感。

夜晚的风刮过树梢的声响,丛中昆虫爬过的窸窸窣窣声,混著书房内的些微动静,纷至沓来。

书房里,五官硬朗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桌前,手里翻着越安城的卷轴,时不时提笔写个几字。

时间在燃烧的烛光中一点一滴流逝,江巍没有任何异动。

书房内无人交谈,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响。

简欢贴着夜晚有些潮湿的泥地,眸闭着,像似在熟睡。

灌木丛的蚂蚁、蟋蟀、蚯蚓、各种说不出名的虫,时不时从她身上爬过,但她自封触感,如一截木头般趴着,耐心地听。

这样的深夜,江巍不可能只在单纯批阅卷轴。

他在等着什么。

果不其然,等了近半个时辰,子时与丑时的交界,书房的门被打开又被阖上。

烛火一晃,房内多了个人影,管家模样的人看都不敢看江巍,目光一直落在地面,恭顺地匍匐在江巍面前,苍老的声音里夹杂着有些惶恐:“尊上,失败了……那边没抓到沉寂之……”

沙沙声蓦然一停,长得一脸正气的男子停了笔,眸中黑色一闪而过。

房内静了半晌,笔继续往下写,威严的男声缓缓道:“五日内务必把人带来,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管事眉目一凛:“是!”

江巍落下最后一笔,阖上卷轴起身,黑雾弥漫的眼中跳动着疯狂之色。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苦心经营数百年,他魔族大业,将成啊!

江巍无声笑着,朝书房外走去。

管事整个人贴在地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汗流浃背。

沉寂之没有太多收获。

他这条路线越走越偏,屋宇消失在身后,前方是在夜色笼罩下,盘根交错的漆黑密林。

和主院花园里,那些修剪得巧夺天工的花丛绿荫不同,这密林静静矗立在这偏僻一角,遮天蔽月,危险诡谲。

舆图上也有这片丛林的标志,只是,很不对劲。

沉寂之藏在夜色的阴影中,驻足在密林的入口。

他轻轻闭眼,脑中浮现白天灵马马车往下降落,俯瞰而下的江府地图。

江府里确实有大片丛林,但,不应能形成这般阵仗。

眼前这片望去,无穷无尽,几乎望不到头。

像是凭空从哪嫁接了一大片山林过来,藏在这。

沉寂之睁开眼,当下就有了决断。

他并没有贸然闯入,潜伏在周遭,在找需要的东西。

丛林的树枝间,一条蛇盘着身子窝在那。

忽而,一阵微风刮过,泛着幽冷鳞片的蛇莫名开始疯狂扭动,拼死挣扎,然而不过一息之间,蛇安静下来,变得呆滞。

沉寂之驱使着蛇,精确计算着简欢告诉他的十步距离,跟在蛇后,往幽林飘进去。

蛇在枯叶堆间爬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安静到宛如一潭死水的丛林中,分外明显。

前进了大概小半时辰,突然间,一阵黑气波动,本好好爬着的蛇,长长的蛇身被斩断数根,惨不忍睹地散落在周遭。

沉寂之身形一晃,不进反退,藏在一颗百年乌桕树干后,像攀在树上的壁虎,一动不动。

风中传来似有似无的幽幽低语。

“……是什么?”

“蛇。”

简短的答话后,此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沉寂之脚尖轻点上了树,眸隐藏在叶间,视线朝外探去。

四处树影幢幢,但在角落,有一口爬满藤蔓的枯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刚刚说话出手的人,隐在暗处,不见身形,但修为皆在他之上,要么元婴,要么化神。

不,严格来说,他们不是修士,应是——

魔。

沉寂之垂眸,视线在枯井上盯了几下,不再多待,悄悄往原路回去。

丑时三刻。

简欢和冉慕儿的卧房内,三人坐在桌前。

房内没点灯,简欢和沉寂之把各自的发现一五一十交代了下。

因为冉慕儿在,简欢隐藏了沉寂之的信息,只说:“江巍在抓一个人,但没抓到。还有,我听见他的下人……”

简欢顿了顿,眸中跳动着火光,轻声却清晰,“喊他尊上。”

冉慕儿握拳,眼里含着恨意,咬牙切齿:“有魔守着的枯井……尊上……魔族之人向来喜欢这么喊……江巍,江家才是魔窝!!”

结果这口锅,却推到她穆家身上。

好人成了魔,魔却成了好人?岂有此理,何其可笑!

冉慕儿霍然起身,整个人又气又恨,纤弱的身子抖动着。

简欢忙跟着站起来,半抱住冉慕儿,平日很会说话的人,看着冉慕儿,抓耳挠腮,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父母家仇,不是言语可以安慰的罢。

简欢只能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冉慕儿的背,瞪了安安稳稳坐那的沉寂之一眼。

沉寂之回了她一个眼神。

意思很明白,安慰人?他更不会。不用指望他。

简欢:“……”

冉慕儿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会儿,重新在桌前坐下,问:“明日你们打算怎么做?”

这两人是一起回来的,他们路上肯定有商量过。

简欢和沉寂之对视一眼,道:“你去闹寿辰,我和沉寂之去跳个枯井……”

“不行!”冉慕儿拒绝,“枯井下定然危险,说不定是魔渊……”

“此事是我把你们牵扯进来的,我自己一个人跳枯井,你们两人去闹寿辰,还能想尽办法离开。”冉慕儿脸色微微苍白,很坚持,“灵石我放药婆婆那了,你们回去找药婆婆,婆婆会给你们的……”

简欢低着头,放在膝上的手,和少年伸过来的手十指相扣。

魔族已经找上沉寂之了。

刚刚回来的路上,两人交流过,心里都有很不好的预感。

九州大陆,知道沉寂之体内有魔原石的人,就他自己,她,还有他师父谷山。

谷山和羽青已经有阵子联系不上了,根据推断,他们大概是通过宁漳城城主的线,混进了魔渊。

如今魔族大概率知道了沉寂之身上的秘密。

从何得知?

只能是,谷山。

谷山和羽青,大概率已落入魔族手中。

冉慕儿还在说,简欢打断,笑眯眯的:“那我们互相表态,少数服从多数嘛。”

冉慕儿:“……你们有两个人!”落单是她活该吗?

简欢耸肩,一锤定音:“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冉慕儿:“……”

冉慕儿看向一旁没说话的沉寂之,挑拨离间:“这么危险的事,你也肯让简欢去吗?”

闻言,沉寂之只抬眸看她一眼,并不上当,淡淡道:“没有我肯不肯,只有她想不想。”

冉慕儿:“……”

三人仔仔细细商议了明晚行动的细节,沉寂之便回了隔壁房间。

客房雅致,该有的家具都很齐全。

少年缓缓走近铜镜前,将后脑勺的灵额摘下,露出那张五官精致的脸。

他坐下,出神片刻,慢慢地从芥子囊取出一卷秘诀。

这是在临仙城跟着金大哥学厨那十日,他通过藏仙楼的渠道买的。

一直没想好要不要用,但——

沉寂之低着头,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铺了片阴翳,带着凉意的指隔着衣裳,触在自己丹田的位置。

师父,枯井,魔原石……

此事无法十拿九稳,他总归先想好最坏的结果。

沉寂之静静坐在铜镜前,抬眸,望着镜子里朦朦胧胧的自己。

明日寿辰,需要三人准备的是晚宴,早膳午膳自有江府大厨。

该准备的东西,今日都备得差不多了,明日也不用起很早。

从现下到天亮这两个半时辰,是用这卷秘诀最后一个机会了。

沉寂之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了决定,拿出玄天镜,在镜面写字。

[貔貅有剑:今日,算我赢了吗?]

隔壁房间,玄天镜柔和的光打在女孩柔美的脸上。

简欢靠着枕头,还没睡,翘着二郎腿在刷玄天苑。

刷着刷着,就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简欢眉轻佻。

他发现的枯井,比她听的对话有价值。

按理确实是他赢。

简欢指腹在镜面敲了下,想了想,矜持地回:勉勉强强,你运气好。

沉寂之:嗯,我运气好,那就是我赢了。

简欢无所谓,下回指不定谁赢呢:愿赌服输,你说呗。

黑暗中反光的铜镜,映着半倚在椅上的沉寂之。

少年触在镜面的指,仿佛在抚着对面姑娘白皙的肤:冉慕儿给过你双修秘籍,是吗?

等了片刻,简欢没回。

大概能想象到她此刻会是什么表情,沉寂之隐下眸中暗色,浅笑:你现下过来,教教我,可好?

隔壁。

简欢在看到的刹那,几乎瞬间弄灭了玄天镜。

她下意识瞥了眼对面**的冉慕儿,羞恼地翻了个身,拉高被子,躲进被窝,整个人缩成一团,脸瞬间就憋红了。

沉寂之这人怎么,都不分场合就……

不过,也确实。

从现在到天亮这段时辰,是他们最后的闲暇时光了。

明日起来,准备膳食,膳食准备好后,前边开宴,她和沉寂之就要去枯井那。

前路未知,既是如此……

简欢在被子里躲了片刻,鼓着腮帮子想了想,窸窸窣窣地掏了几张隐息符塞在发间。

片刻后,被子拉开一角,女孩钻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床,刚推开窗,便听见冉慕儿像是梦呓的声:“我也想今夜吃荤,想吃饱再上路呐……”

简欢:“……”

……

冉慕儿给的秘诀,看似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非常难。

合欢宗弟子,原来不是只要会睡觉就能修炼的……

隔壁有人,两人在房内设了结界。

简欢憋红了脸,喘着气,声音抖颤:“沉寂之,我不行……”

沉寂之也很难受,这秘诀在丹田内运转时,整个人仿佛置身地狱。

没一会儿,汗便湿了额间的发。

他败下阵来,趴在简欢身上,两人大口大口喘着气。

呼吸稍稍平静,他思索了一下,声线微哑:“是不是……站着会比较好?”

简欢人生第一次想摆烂,躺在那不愿动:“算了罢……”

“再试一试,好么?”沉寂之轻轻蹭着简欢的颈窝,在她耳尖呢喃,起身将她从**抱了起来。

简欢光脚踩在冰凉凉的地面上,双手撑在房内的紫檀雕九龙纹衣柜前。

沉寂之站在她背后,一手撑着衣柜,一手按在简欢丹田的位置,艰难地提醒她:“简欢,记得运转丹田。”

简欢勉强回过神,努力调动丹田的灵气,但只要按照口诀一调动,就说不出的难受。

很像爬了一天山,第二日起来,乳酸堆积,还要努力去揉小腿肚消散乳酸的感觉。

草。

简欢都站不直了,往下滑去,拖着哭腔:“……我不行。”

沉寂之一把揽住她,低下头,轻轻咬着她的肩,胸口剧烈起伏着。

到底是成了,他失神地喃喃:“好了,不试了……”

“以后再试。”少年的声音低低的,觑了眼紧闭的窗,外头的天,已有些朦朦胧胧的亮了。

仅剩的时间不多。

他亲了亲简欢的鬓角,拉她沉沦尽欢。

带着衣柜不住晃动,听着仿佛要散架。

简欢呜咽着,烟花盛开时,咬住他撑在衣柜前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