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阴暗中,阿伦的情况好了许多,但他的呼吸仍是急促了,蔚蓝色的瞳孔中染上了些许的混浊和迷惘。
直到缪诺琳又问了一次他到底怎么了,他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小师妹,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我这次可能惹上大麻烦了。”
缪诺琳探了探阿伦的额头,冰冷无比,但摸摸他的手心,却是炽热一团,她合紧了嘴,掀开布帘一角,往太阳的方向看去,除了稍稍刺目,一切无恙。
她坐到了阿伦身边,轻声分析:“自我……我们身体里开始流淌出银灰色血液,除了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们会怕光怕热,之后我们一切都与常人无异的,这种低等亡灵的缺陷是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身上的……”
阿伦缩了缩身体,双手环抱胸前,脚也缩到了椅子上,沉声问:“小师妹,你到底想说什么?”
缪诺琳皱着眉,沉声说:“阿伦,无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们是亡灵里最高等级的恶魔,完全不畏惧普通亡灵所畏惧的一切。你忽然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你很可能被诅咒了,也可能是染上了某种可怕的病毒。”
阿伦眉头跳了一跳,内心却没有太多的恐慌,太多生与死之间的经历将他的内心磨练到了麻木不仁的境界,他甚至还笑了笑,安慰缪诺琳道:“小师妹,不必太担心,说不定是什么突发性症状……”
缪诺琳冷冷的打断了他,说:“突发性症状?阿伦,这么多年来,你有感冒过吗?你有发烧过吗?你会喉咙痛吗?没有,一次都没有吧!因为我们是踏足在生死边缘上的恶魔!告诉我,你最近见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阿伦看着缪诺琳眼中深深的关切,胸口暖了一暖,牵了牵嘴角,便将最近所发生的人和事一一讲述了出来。
缪诺琳中途听得很细心,一句话也没插,但当她听完,第一句话就说:“我说阿伦,你对凤雅玲真是有情有义啊!”
阿伦迎上了缪诺琳的目光,说:“小师妹,假如你身处在凤雅玲的位置,我也会一样待你的。”
缪诺琳终于勉强笑了笑,但她很快又敛起了笑容,正容道:“有几个人是特别可疑的。第一个是洛塞夫大主教,第二个是神龙的女皇,第三个是波特,其中洛塞夫的嫌疑最大,因为他代表的是神,代表着世界上最光明的一切,而你是黑暗中的恶魔……”
阿伦摇了摇头,显然不能接受洛塞夫陷害自己的可能。
缪诺琳沉吟道:“阿伦,他也未必想害你,说不定是想帮你抹去身体上亡灵的气息。或许,那些烙在你灵魂中的光明烙印,今天刚好到了发作的时间。”
抹去亡灵气息,重新成为一个人,身体中重新流淌出正常人的血液……阿伦脸上竟无法抑制的流露出了喜色,哪怕他深深知道这不过是缪诺琳的一个假设。
缪诺琳不无失望的看着蜷缩成一团的阿伦,轻声道:“阿伦,假如你不再是一个亡灵恶魔,那么你的一切力量将随之流逝,你不再是一个绝世强者,不再可以傲立于人前,从此成为一个普通人,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阿伦的目光茫然了一下,立即又恢复了清晰,微笑道:“小师妹,假如真是如此,那也不错啊!”
缪诺琳表示无法理解的顶了顶下巴,才说:“假如你的敌人知道你成为了普通人,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你吗?”
“……”对于此,阿伦只能闭上嘴巴了。
“除了洛塞夫大主教,凤慕雪和波特的可能性也是相当大的,但恐怕只有洛塞夫的动机有可能是良性的,其余两人真有动过手脚的话,居心亘测啊……”
在两人对话时,阿伦只要一有时间,就不停的喝水,就像一个在沙漠中缺水多时的旅者,这看得缪诺琳不由得眉头大皱。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缪诺琳掀开布帘一角,看了看窗外天空,烈阳正被一团乌云挡住,令天色阴沉了许多,她轻声道:“阿伦,皇城到了,你先回去吧!此事我还要好好想想。今晚我将入宫参见凤慕雪,到时我再去找你。”
“嗯……”阿伦无力应了一声。
内皇城的城门外,阿伦脚步软弱,令他脚下的步伐看起来更轻飘飘了。
幸好没走几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的宋锦阳主管重新出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快步跟上,大胆来到阿伦身边,搀扶了阿伦一把。
阿伦侧头对宋锦阳微微一笑,以示感激,但那笑容中明显带着一丝疑惑,宋锦阳像是心虚,又再微微地垂下了头。
内皇城的大广场上停泊有几十辆专用马车,当阿伦快要走上其中一辆马车时,猛烈的阳光又再从浓云中喷出,这几乎令阿伦再次站立不稳,身体内部**成了一团,但他强咬牙关,硬是没让自己倒在炽热的碎石地面上。
同时,阿伦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宋锦阳手中搀扶的力气明显增大了。
刚在马车里坐定,阿伦目光迅速瞥了一眼四周,从茶几托盘下取出一瓶用来冲茶的清水,也不用杯子,一扭开瓶盖,就将整瓶水灌进了喉咙里。
宋锦阳眉目里带着忧愁,但他一声不吭,默默的将所有的布帘全部放下,当他在阿伦对面坐下时,发觉对方的眼睛里全是深深的疑惑。
没多久,负责驾御马车的御者将他们带到了阿伦所住的庭院,阿伦自觉全身的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一般,完全是靠自己的意志,才能慢慢走回到房间里,虽然过程只是短短的几十步距离。
宋锦阳侍侯阿伦坐好,又很自觉的用最大的水晶玻璃杯子盛满了水,放到阿伦面前。
阿伦的胸口一阵郁闷,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喉咙深处甜甜的,阿伦慌忙合紧了嘴,没让这口银灰色的血液给喷了出来,全身上下渐渐被渗出的冷汗给湿透了。
他一手按撩住微痛的胸口,一手抹了抹迷檬的眼睛,发觉宋锦阳已经拿着一个痰孟,站在自己身边。
阿伦微微急促的喘着气,手一掀,那顶厚长的帽子立即被掀了下来,英俊的面庞因为痛苦而变得有点扭曲,一双本应深邃的眼睛浑浊一片。
宋锦阳看得一阵心慌,刚想后退两步,阿伦的手已经闪电般探出,紧紧的扣在了他的喉咙上,“当”的一声响,痰孟顿时从宋锦阳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阿伦咽了一下口水,硬生生将那银灰色的血吞回到喉咙里,才冷冷的说:“宋锦阳主管,我很感激你前面的一臂之力,但我并不是一个善男信女,讨厌有人在我面前隐瞒些什么!”
阿伦曾在皇宫里放倒五百精锐的事迹,宋锦阳作为主管之一,可是略有所闻的,他丝毫不怀疑扣在自己喉咙的手指能立即洞穿自己的生命,但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阿伦冷笑道:“宋锦阳主管,一个人的耐性是有限的,死亡也不是唯一的终结,我知道有不下千种的方法,可以令人生不如死的!”
宋锦阳眼中闪过了惊慌恐惧,嘴唇再次一动,但仍是什么也没说,一阵沉默过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阿伦心中涌起怒气,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强控着翻腾不休的内息,又冷冷道:“主管先生,看样子,你是再也不想看到你的家人、孩子了……”
话未说完,脑袋又是一阵刺痛的晕眩,身体的力气终于被抽得一干二净,那只曾经强而有力的右手无力地从宋锦阳身上滑落。
宋锦阳叹了口气,后退了几步,却没离去,而是找了一块干爽的毛巾,又再上前为阿伦轻轻抹去那不断渗出的冷汗。
一阵深深的沉默后,宋锦阳忽然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原本,我是一个专门侍奉女皇陛下的内侍……三个月前的一天,女皇忽然得了一个急病,开始时的症状,就是怕光怕热,全身无力……就与你现在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他换了一块干爽的毛巾,又低声说:“那一天之后,我就被调离开了女皇身边,而和我一起侍奉陛下的另外三个内侍,现在全部下落不明……”
阿伦闷哼了一声,脑袋昏昏沉沉的一片,内心阵阵烦躁,身体却是完全无力,他低声问:“是不是你的同僚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而你运气比较好,没有看到?”
宋锦阳的声音更低了,“不知道,约翰先生!请不要再问了,这已经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阿伦无力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是震惊不已。
按光悦影所说,凤慕雪患的可是绝症,她也亲自承认了一次,难道说,只是昨晚一次短短的接触,这绝症就传染了给我?这怎么可能?她身边这么多人,为何个个没事,我的运气就这么差,仅仅近距离交谈一次就染上了……
难道是宋锦阳在说谎?阿伦不由得瞥了一眼身边的主管先生,他眉头深锁,似是知道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那,又难道说这仅仅是巧合……
自从那一年开始,自从鲜红色从此变成银灰色的那一刻开始,阿伦就未曾受过这样大的身体折磨,他以坚韧的意志去强撑着虚弱的身躯,苦苦思索着。
宋锦阳看出阿伦深深的疲意,沉声问:“约翰修士,你需要上床休息一会吗?”
阿伦摇头道:“不用了,我想沐浴,水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冷,帮我在其中加上冬草、巴豆、枸祀……”
宋锦阳应声下去后,阿伦暗叹一声,进神龙以后,一切事情都比想像中要倒霉啊……
哲人曾经说过,现在的挫折,都将成为未来幸福回忆的最佳伴侣。
阿伦对此不以为然,或许是因为他的幸福回忆从不因挫折而来。
恰到好处的温水中,阿伦伸展了一下躯体,躁动的银灰色血液平静了下来,但大量精力耗费后的虚脱,还是令阿伦连一根脚指头都是软弱的。
温水池边有一个神龙仰首形态的香炉,从神龙口中飘出袅袅轻烟,令整间浴室都弥漫在淡淡的芬芳当中。
阿伦透过薄薄雾气,注视着几幅墙上的壁画,那是众神处死魔鬼的画面,魔鬼奋力挣扎,但因为前面中了众神的圈套,已经没有了力量,根本再无还手之力。
这些壁画令阿伦感到一阵不舒服,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缪诺琳的话——“阿伦,假如你不再是一个亡灵恶魔,那么你的一切力量将随之流逝,你不再是一个绝世强者,不再可以傲立于人前,从此成为一个普通人,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假如你的敌人知道你成为了普通人,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你吗?”
“呵……一个被代表正义的人们杀死的恶魔,多么无趣的一种未来啊!”阿伦喃喃自语着。
水汽朦胧中,阿伦的思潮不禁又回到了那个过去不敢回忆,现在渐渐学会面对的灰色岁月,眼前淡淡的雾气慢慢变作了昨日的画面。
那一年,那一天,阿伦才刚刚成为一个亡灵,东帝天当时在他眼中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黑袍怪客,一声不吭就将他扔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里。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几个只有手指大的通风口就是房间的唯一装饰。
那个时侯,阿伦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面对无穷无尽的漆黑、无穷无尽的未知,只懂得躲在房间一角,傲傲哭泣,记忆中不断闪现的,是族人惨死,父母变作亡灵的可怕画面。
那个时侯,他还相信神灵,他不断的向神祈祷,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一觉睡醒后,一切恶梦都将终结,他又能重新回到那片无忧无虑的土地,重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现实永远是残酷的,每次睡醒,他还是在那间无尽漆黑的房间,通风口的地方放着一些冰冷的饭菜,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于是,他继续无奈的哭泣,继续在哭泣中祈祷。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掉了多少眼泪,祈祷了多少回,房门终于被打开了,因为长期的黑暗,门外的光芒是如此的耀眼,刺得阿伦几乎睁不开眼睛。
东帝天来到了他的面前,一把就将他拎起,放到面前端详了起来,他小声的饮泣立即又变回了嚎淘大哭。
东帝天却赞叹了一句,“阿伦,你是我见过最有毅力的人。”
阿伦止了止哭声,圆圆的大眼睛又红又肿,其中带着疑惑和不解。
东帝天解释道:“因为你可以连续哭泣了十天,没有毅力怎么可能做到。”
听他把话说完,阿伦又继续傲傲大哭了起来。
东帝天不再吭声,拎着阿伦来到小绿洲的中央,掷到地上,只抛下了一句,“晒晒太阳,如果受不了,那就死去吧!”
这时,猛烈的阳光已经刺得阿伦神经**,身体每寸肌肉都像是要被烈日剥离下来,过去可怕的传说一个个涌上他的脑海,这些传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亡灵是无法接触太阳的,他们是与黑暗同行的一族,他想,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亡灵,阳光肯定会将我的肉体蒸发掉的,也好,这样的方式也是一种解脱……
于是,他干脆躺到地上,缩成了一团,等待着真正死亡的到来,无奈身体明明痛苦无比,精神也受到烈日的严刑拷打,但叫他失望的是,直到太阳下山,他还是好好的躺着,连毛也没少一根。
东帝天又出现了,拎起阿伦又端详了一阵,说:“不错,这样晒都死不去,再晒几天,你就可以适应太阳了。”
阿伦那时侯已经在处于半昏迷状态,嘴唇颤动着,发出了“嗯嗯哦哦”的声音,如果东帝天能翻译出这些嗯嗯哦哦,定能听到阿伦最强烈的咒骂声,这也是他人生里第一次用这么恶毒的言辞来诅咒别人,只可惜对方根本无法领略到他的意恩。
东帝天将阿伦拎回到那间漆黑的房间,掷下,离去。
无尽的漆黑和无知又再开始伴随阿伦,然后饮泣,然后模模糊糊的入睡,然后天亮,然后继续面对那炽热无比的艳阳。
在这最难熬的几天里,阿伦有想过绝食,以死亡来解脱黑袍怪客对他的折磨,但肉体强烈的需求,总能够战胜他的精神目标,总是令他在漆黑中爬行,爬到那通风口的地方,抓起那冰冷的饭菜,大口大口的放进嘴里。
从那时侯开始,他开始鄙视自己脆弱的灵魂、不坚定的意志和弱小的身躯。
也是从那时侯开始,他从向神灵祈祷,到诅咒神灵,诅咒言辞之恶毒,可以令天上每一位神灵都为之震动。
东帝天显然对阿伦的表现很满意,从饭菜质量的提升可以窥见一二,但这也不能阻碍阿伦一有空就将他狠狠诅咒。
当阿伦完全适应阳光后,东帝天在一个傍晚,拎着他离开了绿洲,他很清楚的记得,眼前的天地完全是一片血红色的夕阳。
在一个高高的土丘上,东帝天指了指下面一头匍匐着的巨大魔兽,以毫无感情的冰冷语调说:“等会,你下去杀掉它。”
阿伦不吭声,但脸上完全写满了惧意,不过他并没有哀求,因为他试过抱着东帝天的腿大声哭泣,哀求对方放他离开,结果东帝天一脚就将他远远瑞开,于是,他知道对东帝天来说,任何哀求都是徒劳的。
东帝天从袖子里变出了一把闪着绿光的匕首,冷冷道:“阿伦,你看清楚我的动作了,我只示范一次。我要事先提醒你,等下你只要出现一个错误,你就会成为这头魔兽的晚餐。”
阿伦还是不吭声,只是盯紧了东帝天的一举一动。
东帝天整个身形弓了下来,往前小踏两步,又往后小踏两步,冷冷解释:“你要尽量屏住呼吸,身体的重心要尽量的平衡,这样的前进方式,可以降低猎物的警觉,做到最好,你就可以神不知兔不觉的去到她身边,出手时要快,匕首要刺直线,那样才不会浪费力量……”
简洁地将刺杀过程说明了一遍后,绿光一闪,东帝天已经将匕首抛到了阿伦手上,冷声道:“现在,你下去收割这只魔兽的生命。”
呼啸的风声中伴随有阿伦剧烈的心跳,血色的黄昏中渗出阴沉的杀气,阿伦不敢后退,也不敢停下,因为身后正有一道森严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那头匍匐不动的魔兽踏去。
随着与魔兽的距离渐渐接近,阿伦的手也开始颤抖了,匕首差点也从手中滑落,魔兽身体上的暗黄色鳞片已经清晰可见,阵阵令人窒息的腥臭冲击着阿伦的嗅觉神经,他灵魂中最懦弱的一面近乎哀号起来,但他脚步依然没有停下,背后那道有如实质的冰冷目光就像一股推力,不断促使他继续前进。
与其被那个黑袍怪客折磨,倒不如痛快的死在那只魔兽爪下……阿伦不断用这句话鼓舞着自己。
这时,那头魔兽忽然动了一动,微微抖动着身躯,似乎发觉了某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又像是刚刚结束睡眠,准备醒来。
阿伦非但没有停下,反倒加快了脚步,微薄的身躯撞进了魔兽的怀里,猩红的血液与夕阳的光辉溶为一体,只在眨眼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着那头巨大魔兽在面前轰然倒下,慢慢抽出匕首,然后坐倒在地,急促呼吸着,呼吸之急促,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肉体到灵魂,全都在剧烈的颤抖。
很快,东帝天又已站在他面前,冰冷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赞赏,说:“不错,你是个天生的杀手……”
面对这不是夸奖的夸奖,阿伦的灵魂颤抖得更厉害了。
东帝天却把他拎了起来,冷然道:“走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畏惧这些低贱的魔兽了。”
……
阿伦晃了晃沉重的脑袋,飞龙沙漠的往事渐渐从水雾中淡去,他暗自用嘲讽的语气自我感慨着,确实,从那一天开始,我不再畏惧阳光,从那一刻开始,我学会了收割生命。
第六章
回忆中的时光往往是过得最快的,浴池里的水处于一种活循环状态中,始终保持恒温的感觉更是令阿伦丝毫不在意时间的流逝。
宋锦阳曾在门外恭谨的提醒过晚餐时间已到,但阿伦疲惫地将他打发走了,并友好的提醒他,没什么事不要骚扰自己。
当他还想继续回忆时,门竟然被轻轻推开了,接着闪进一道人影,门立即又被关上了。
“好点了吗?”这是缪诺琳的声音。
对于她的到来,阿伦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懒洋洋的答道:“好很多了,只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怀疑现在随便找个孩童都能把我击倒……对了,小师妹,最好不要离我太近,现在初步怀疑,这个病很可能是女皇陛下给传染的……”
阿伦毫无保留地将和宋锦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还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缪诺琳皱了皱眉,细心把话听完,才道:“就算是,也没办法了。我刚刚才见完凤慕雪,而且坐的距离也十分的靠近。”
她淡淡地笑了笑,毫不避忌的坐到了浴池边的红木椅子上。
缪诺琳的豁达多少感染到了阿伦,他也笑了,将这个恼人的话题抛到脑后,微笑说:“喂,小师妹,你的目光正在亵渎我的肉体啊!”
缪诺琳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阿伦全身,暖昧的笑道:“不可以吗?我亲爱的阿伦!”
“当然可以,如果你肯亲自用身体来亵渎我,我会更加欢迎的。”阿伦舔了舔干燥的舌头。
“下次吧!现在本王子心情不好。”缪诺琳弹了弹衣物上的灰尘,以示她现在所代表的身分。
阿伦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才问:“你情况如何啊,小师妹?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缪诺琳注视阿伦,轻叹道:“首先,你奇怪的状况就难以令我保持愉快的心情了,其次,我也有被感染的可能,更何况,刚才入宫拜见神龙的皇帝,过程也实在算不上开心……”
她见阿伦回以疑惑的目光,也不隐瞒这些国家机密,直言道:“凤慕雪想再过一段时间就全面对疾风发动战争,希望得到我们雷诺的配合,但在未来分赃的问题上,态度又含糊不清,这如何能令人愉快?况且……”
“哼!”缪诺琳重重的哼了一声,才道:“对我而言,神龙才是未来真正的敌人!”
阿伦深知缪诺琳的野心,微微一笑,同时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缪诺琳和波特的志愿十分接近,这一次人类出使播多拉,有机会令他们两个深入接触,假如他们联合起来,那阿兰斯的未来会不会因此而改写呢?
缪诺琳又道:“不过平心而论,凤慕雪这个女子确实十分厉害,不愧是神龙之主,明明开出了无比苛刻的条件,但又能把自己说成是吃亏的一方,让对方占尽了便宜,而且还有大量的理据来支持她这个荒谬的观点,真是岂有此理!”
阿伦淡然道:“你能分辨出其中关键,但很多人是不行的,提防其他势力的动向吧!”
缪诺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满含深意的看了看阿伦,沉声说:“阿伦,你真的打算出使播多拉?你要知道,你目前的状况可是十分不妙的。”
阿伦默然了一会,缓缓点头,道:“是的,毕竟答应了。”
缪诺琳语气中多了一份异样的情绪,淡然道:“为了凤雅玲,你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阿伦师兄啊!你可曾想过,你和凤雅玲是很可能没有未来的。”
阿伦沉默不言。
缪诺琳又加重了语气,说:“神龙国主很可能是看出了你真正的能力,却辨别不清你的野心,于是将你归类于危险人群,就算这次出使我们能安然归来,在未来的日子里,数之不尽的陷阱将等待着你,直到你死亡的一天,或者是她死亡的一天,这才是一个终结,你真愿意去面对吗?”
阿伦仍然是默然不语。
缪诺琳的语气更重了,说:“阿伦师兄!你可别忘了,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什么颜色的血液,只要一个万一,你将万劫不复!更别提你还有一个身分是阿兰斯全民公敌,狂风蓝雪云!”
面对缪诺琳越来越凌厉和痛心的目光,阿伦只好苦笑道:“小师妹,你所说的一切我都知道,出使回来后,我将好好考虑自己的未来,好吗?”
缪诺琳神色稍缓,淡淡的笑道:“好了,阿伦,你也差不多泡了大半天了吧!是不是该结束这场漫长的沐浴了呢?”
“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阿伦有气没力地看着缪诺琳,不过又狡黯的眨了眨眼。
缪诺琳咬了咬嘴唇,终于走了上前,将阿伦从浴池中扶起。
轻灵的水珠缓缓滑落,淡淡水雾中弥漫出阵阵诱惑,尽管仍处于虚弱状态,但阿伦的身体还是起了十分轻微的变化,这令缪诺琳的目光微微移开,看向别的地方来分散注意力。
但她才刚刚帮阿伦围好浴巾,阿伦已经将她拥进了怀里,明明对方没用上什么力气,她却无力抗拒,直到双唇紧紧结合,在芬芳的烟雾中,全是动情的气息。
良久后,阿伦的下唇一阵剧烈疼痛,但总算缪诺琳嘴下留情,并没有将他的嘴唇咬破。
面对阿伦惊愕不解的目光,缪诺琳面无表情的说:“告诉我,阿伦!无论是样貌还是智慧,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凤雅玲的?你可以为她牺牲至此,到了这样的情况下,你还硬要代表人类出使!”
说完这话,缪诺琳冷淡无情的眼神终于也溶解了,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深沉的伤感和失落。
阿伦刚想说上些什么,缪诺琳已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嘴唇封住,柔声说:“阿伦,什么都不用说……我走了,你好好休养吧!”
话毕,她留下了怔怔发呆的阿伦,毅然推门离去,就像她来时那样,没有惊动任何侍卫,迅速便消失在夜空的尽头。
当夜,天空就像一位洗净铅华的女子,素裹淡妆,非但无星,连一朵云也没有,冷清而不失格调地注视着每一位世人。
庭院正中心,阿伦正斜斜地仰卧在一张宽厚的软椅上,双脚很不雅观地翘了起来,软弱的身躯明明十分疲惫,但阿伦却无丝毫睡意,双眼怔怔地看着夜空,其入神的程度,真令人怀疑夜空中正演绎着一场精彩绝伦的歌剧。
只可怜了身后不远处站立的宋锦阳,他撑着眼皮陪伴着这位难以侍侯的贵宾,把每一个想打出的呵欠硬生生的吞到肚子里。
当睡魔正尽情的躁嗬着宋锦阳的意志时,约翰先生却举了举手,就像在酒馆里要求多来一瓶酒的手势,他赶紧像个称职的侍应,快步走了上去。
阿伦的眼神微微有点迷惘,他拨弄了一下那深蓝色的长发,问:“宋锦阳主管,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宋锦阳看了一眼阿伦那俊美到极致的外貌,小心翼翼地回答:“约翰先生,你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
“呵,那你觉得是不是应该有很多女人喜欢我?”阿伦的目光仍是停留在夜空的某处。
宋锦阳深深知道这位贵宾存在的不稳定性,他经常会有许多无聊的问题,但也经常会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话,根本令人无从判断他的真实性格,对于这一类看似无聊的问题,宋锦阳决定还是照实回答的好,于是他说:“约翰先生,我相信是这样的,不过你经常将帽子压得这么低,而且身分又是修士,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讲,魅力值又会大大打一个折扣。”
阿伦又问:“宋锦阳主管,你觉得爱上我的那些女人,是爱上我的外貌呢,还是爱上我的灵魂?”
问题是越来越古怪了,连宋锦阳也不禁开始怀疑约翰到底是不是一个修士,但他还是老实回答:“约翰修士,我想两者皆有之吧!但按常理来说,应该是因为你的外貌居多吧!”
阿伦终于看了宋锦阳一眼,宋锦阳情不自禁的咽了一下口水,不料阿伦却笑了笑,说:“宋锦阳主管,你确实是一位诚实且值得信赖的先生,虽然答案有点伤害我。”
宋锦阳只好也陪着笑了一笑,稍稍松一口气。
不过,阿伦就像一个问题少年,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宋锦阳主管,你一生之中爱过多少女人?”
“……三个。”宋锦阳想了想,回答说。
“那么,你现在的妻子,是你的最爱吗?”阿伦侧过了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宋锦阳。
“……不是。”夜空下,宋锦阳主管的眼神终于和阿伦看齐,染了一层淡淡的惘然。
阿伦的问题终于结束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重新望向夜空,眼睛重新入神,像是在继续看着那场未完的歌剧。
宋锦阳暗暗叹了口气,后退了几步,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却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觉中,陪伴了一位未来在人类世界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度过了一段他渐渐成长的心理历程。
接下来的三天,阿伦就像他所扮演的修士身分一般,孤僻好静,整天将自己关在房子里,饮食趋向于清淡,不再暴饮暴食。
凤雅玲知道他身体不适,每天都抽一大段时间来陪伴他。面对凤雅玲充满关怀的注视和询问,阿伦却无法做到什么都告诉她,难道能向她说明,老子初步怀疑,这身病是你母亲给传染的,而且根据第一病源亲自口述,此病还很可能致命……
阿伦只能缄口沉默,说是小问题,也推掉了太医的访诊,同时也有点失望地发觉,他无法做到像对缪诺琳那样,对凤雅玲也是言无不尽,就信任程度上讲,两者有着一段相当明显的差距。
缪诺琳也曾偷偷潜进宫廷里见了阿伦一面,令阿伦感到高兴的是,缪诺琳尽管与凤慕雪和自己都有过近距离接触,但她显然并没有感染到这种病毒,对于此,缪诺琳已经有了新的看法:那就是洛塞夫大主教给予了阿伦一种全光明属性,现在这个光明属性与某种强烈的黑暗属性相冲突,产生了所谓的“变种病毒”,那种强烈的黑暗属性,当然是来自尊贵的女皇陛下的身体了……
这样吓人的分析,阿伦半信半疑,但不管如何,到了第三天,他的力量已经恢复了小半,而且恢复的速度还越来越快,令他心里稍安,不过他知道,一旦出使归来,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回到天空圣堂,不是为了得到神的救赎,仅仅是为了得到洛塞夫大主教的诊治。
第三天的夜晚,神龙在皇廷主殿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大型舞会,原因是各个国家的贵宾都已经到齐,明天就将要踏上危险的谈判之路,除了欢迎他们,还有送别他们的意思。
当然,在凤慕雪和阿伦的对话,这还是一场庆祝他们成为母子的盛宴,不过,这件事还只限于神龙的皇族成员和高等贵族知晓,等阿伦平安归来,才会通告全国。
对于凤慕雪陛下在这层关系上玩弄文字游戏,阿伦冷淡应对,除了为了兑现许下的承诺,他本人也的确对谈判起了兴趣,毕竟他意识深处,始终认为自己是人类一员,而且曾在暴风山脉里的日子,总能为他带来一份特殊的责任感。
这夜,主殿被装饰得金碧辉煌,格调奢华且不失格调,在数十盏巨型壁灯的光芒下,辉煌的灯光映照向了全场每一个角落。
精美的食品、醇香的美酒,正摆放在雪白色的餐桌上,供客人们品尝。
两列长长的餐桌摆放于大殿两旁,从入口一直延伸到主殿的尽头,整个宽敞的主殿地板都铺上了崭新的红地毯,向人们彰显出神龙皇室奢华气派的一面。
毕竟是神龙近年来少有的一次盛会,能被邀请到的贵族客人们全部到场,幸好神龙的主殿有着惊人的容量,两千多人身处其中,每个人仍能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后宫里的贵妇、神龙贵族们的妻子,一个个浓妆重彩,妖治惊艳,就像一只只彩蝶般四处穿插,再处处引起阵阵欢快的笑声。
平常威严冷酷的贵族们,今天也溶解了冰冷,以微笑面对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宾客。
主殿中,处处洋溢着欢快、明亮的气息,但在这样的气氛下,阿伦仍旧像以往一般,静静地坐在大殿的一角,淡淡地看着每一个走过的宾客,面无表情地聆听着每一句欢声笑语。
二楼的一个华丽房间中,凤慕雪正透过落地玻璃俯瞰着主殿中的众生,她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阿伦的身上,淡然问:“云飞,约翰这几天情况如何?”
怜云飞的视线追逐着女皇陛下的目光,很快也找寻到了约翰修士的身影,沉声说:“约翰除了第一天有外出,这两天都留在皇宫里。”
凤慕雪说:“外出……去过哪里?”
怜云飞说:“他在要塞里到处走了走,主要是繁华的路段,还有两条富人居住的大街,看得出他对我们暴风相当熟悉,不太需要宋锦阳领路。”
凤慕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有见过什么人吗?”
怜云飞目光中闪了闪,答道:“见过疾风代表波特,还有雷诺代表拜伦。”
“竟然有这样的事……云飞,你有什么看法?”凤慕雪蹙了一下秀眉。
怜云飞垂首说:“天空圣堂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宗教组织,约翰作为天空圣堂的一员,和权贵们是故友,云飞认为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凤慕雪冷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分析并不满意,又再问道:“听说约翰最近两天身体不适,具体情况到底如何?”
怜云飞脸色阴沉了少许,沉声道:“约翰所得的急病初期病征,与陛下当日患病初期的病症十分相似!”
凤慕雪面色大变,樱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怜云飞又道:“雅玲与他关系非比一般,这两天经常陪伴着他,今夜舞会,约翰本想托病不来的,还是雅玲上门激请,他才肯前来。”
凤慕雪默然了好一阵,叹了口气,道:“云飞,你下去和他聊聊,看看他此时的想法,毕竟,他也是你的干儿子。”
“云飞明白。”怜云飞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嘲讽,慢慢退出了房间。
凤慕雪又将目光放到了她的“儿子”身上,刚好看到一个身穿疾风军装的男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说战友,你把我们的关系搞得越来越张扬了,不像你的性格啊!”阿伦压低着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在他身旁坐下的波特。
波特无所谓的一笑,也压低声音说:“天下乱局已定,我们的关系退早被世人所知,获得他们的认同!”
阿伦笑了,说:“我说战友,你不嫌你说得太过暖昧了吗?”
波特却没再答话,死死地盯着阿伦的眉心,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特的事物,一阵过后,才说:“战友,你身体现在很虚弱啊!虽然我不是医师,但我还是能看出你的问题很棘手。”
阿伦淡淡苦笑,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波特看着其他势力的贵宾代表们的四周都围满了人,自己却像一个外来的乞丐,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不由得冷冷笑道:“看来对于神龙而言,疾风真是一个即将成为过去的名词呀!”
“战友,没想到你也有介怀的时侯啊!”阿伦微笑道。
波特坦然的耸耸肩,说:“嘿嘿,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咦……”
阿伦顺着波特的目光看去,只见大殿的尽头,神龙亲王怜云飞正沿着螺旋形楼梯走下,还风度翩翩地向宾客们挥手致意。
波特闷哼了一声,显然并不喜欢怜云飞这个人,他冷冷道:“战友啊!你说怜云飞现在到底是支持哪个继承人呢?”
这是一个阿伦一直不愿思考的问题,照情理说,凤雅玲是他女儿,她登基的话,怜云飞好处应当不少,但凤雅玲是个相当有主见的人,而且拥护她的臣子和贵族不在少数……
光悦影死后,凤雅烟那一派势力大不如前,假如谁能帮助这派势力坐正,谁就是未来皇朝的第一大功臣,重要的是,表面看起来,凤雅烟可远远没有凤雅玲那么坚强。
波特神秘的笑了笑,这是一种洞察人心的笑容,淡淡道:“战友,我知道你对凤雅玲的感情,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好好想想吧!在这个世界,雪中送炭永远胜于锦上添花,怜云飞对皇权的野心很可能高于一切的……”
他的声音忽然停下,整个人也站了起来,低声道:“没想到怜云飞是来找你的,战友我先走,反正明天离开暴风后,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聊。”
波特对迎面走来的怜云飞客套地招呼了一句,就走进熙熙攘攘的宾客之中。
怜云飞在刚才波特所坐的位置坐下,微笑道:“约翰,这几天过得如何?唉,陛下与我在这段时间刚好要招待各国贵宾,冷落你了……”
怜云飞的声音以及他说话的表情都有着一股推心置腹的味道,尤其语气中内敛的深切关怀,相信普通人得到这样的待遇,定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阿伦只是淡淡一笑,说:“约翰身体只是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有劳陛下和大人挂心了。”
怜云飞还待说些什么,一个身穿影月民族服饰的男子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还拨弄了一下帽子上插着的彩色羽毛,怜云飞顿时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