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空回国后,没歇够气,他哥就丢了个烂摊子叫他收拾。

君颐是梁氏旗下的一家老牌公司,就是梁知非自己去了,都有那么几个“肱骨老臣”,能叫他碍着辈分情面儿先喊一声叔伯。

毕竟梁知非清风霁月的贵公子形象在外根深蒂固,总不能因为叔伯们年纪大了耳聋眼花,算不清账往自己户头里划钱,把这点礼数丢了。

梁空跟他哥就不一样。

他一惯无法无天,路子很野。

入职第一天,连份正经文件都没带去,梁空坐在会议室中央的黑色皮椅上,支着额,拇指轻按太阳穴,没半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时差没倒过来。

明面上摆着,在坐哪位是瞎子?能看不出来那是声色酒肉里玩累的倦怠?

梁二少空降之前,谈不上警铃大作,各路消息也打听不少。

那几个单说名字就争议性很大的摇滚歌手和潮牌主理人,都是梁空在洛杉矶的私交,携各路明星模特,频频出入他在洛杉矶的别墅。

灯火煌如永昼,莺燕笑拟歌喉。

所有能想象到的穷奢极欲,都只是开胃菜里的头盘。

梁二少也不叫大家失望。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低眉点了根烟,挥散烟雾,就过去了。

金属打火机在修长手指间旋了一圈,机盖顺惯性,噌一声扑灭火回到原位。

浓烟吐出。

他有点倦,声音也哑说:“不如先到这儿,大家晚上再聊?”

高祈替他包场攒局,各路美女,衣着清凉,世面浅的,还以为今年某盛筵办到了澜城。

梁空也换了白天的周正衬衫,一件深色薄衫长袖,圆宽领,袖子随意卷着,露小半截抽象的字母刺青。

只需进场低调地掸掸指尖烟灰,说一句“平时就这么点小爱好,大家随意”,那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就冲天封顶了。

高祈问他:“今天怎么样?”

那规格,在国内,已经没得说。

梁空重抽最后一口,腮部微瘪,吐出的烟气由厚重灯光贯穿成有形,他匿在其中,有种糜烂俊美。

他慢条斯理捻了烟蒂说:“看出你之前有收敛了。”

说的是梁空刚回国的游艇宴。

高祈自己那天没到场,漂亮又会来事儿的妞,圈里那几个有眼色的玩咖少爷,都给梁空安排全了,他一觉睡醒就能玩现成的。

“那不是游艇有限制,惊喜么?”高祈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连我房间密码也跟她们说,是不是有点过?你怎么不直接把人塞我**?不是更惊喜?”

高祈无辜:“我没啊。”

“少装了。”梁空心知肚明似的,说完,从旁自如端来一杯酒。

某位叔叔也腆着啤酒肚走上前来寒暄。

“这种事情按理该是我们招待二少你的,怎么还叫你费心了。”

“术业有专攻,公司的事之后还仰赖你们多替我打理,各司其职,谁也别头疼。”

对方爽笑,表示:“明白,明白。”

梁空很会这种场面话。

有些人蹚浑水惹一身腥,而有些人,天生就能在浑水里游刃有余。

不得不信。

他哥来了都要叫叔伯的这些人,一个多月混下来,就差跟他称兄道弟。

梁空挂嘴边的,就是一句敷衍笑着的——大家开心。

见他纨绔行径,众人心想,传闻果真不假,梁二少打小就是老太太宠惯的心头宝,他亲爹来了,都不一定有梁空在老太太那儿的分量重。

别人家争权抢股的事,在梁知非和梁空身上半点没出过,兄弟俩一惯在外分工明确。

一个挣钱,一个烧钱。

也不是谁家小少爷镀金归国就非要干一番事业的,梁氏家大业大,不缺娇生惯养的小儿子这一点添砖加瓦的力气。

没准儿梁知非就是宠弟弟,就把这神仙公司交给弟弟胡作非为,面子里子都有,大家开心就好。

那他们自然也就清楚上头的意思。

——梁二少开心就好。

这天傍晚,高祈估摸着时间,给梁空打电话说:“你最近天天跟那帮老头玩儿,有意思么你?今天有个局,孙董的儿子也来,没准儿有你要的消息,来不来?”

梁空还没怎么醒透。

整面落地窗,三十几层的高度,霞光赤橘色,回光返照一样浓烈。

听高祈在那边说话,他赤脚下床,被什么绊得踉跄一下,似一头撞进火烧暮色里。

光线并不刺眼,他愣了两秒,回头看床边那根红色的拳带,想起来昨天有点体力发泄过头,抻一下臂,背肌有些酸。

入秋后,白昼削短。

客房服务送了点吃的来,垫过肚子,梁空才下楼。

天色黑透,路灯下停一辆黑色迈凯伦,车窗降下去,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妆容精致,声音也娇。

“梁二少,晚上好。”

高祈安排来接他的。

他上了副驾驶,别上安全带,随口问:“车技怎么样?”

“您指哪方面呢?”

梁空浅浅翘起唇角,他骨相正,偏头睨眼的样子有点邪,却不显轻浮。

“路上堵,都讲讲,我爱听笑话。”

“那真巧了,我特别会说笑话。”

那姑娘边说边开车,梁空过了一会儿问:“会说笑话,学什么专业的?”

“平城大学,研二文学系。”

“平城大学。”他放轻声音念过这四个字,似是想到什么,“那是高材生,怎么给高祈开车?”

车子遇红灯缓缓停下,外头是某大使馆的旧址,入夜依旧游人如织。

那姑娘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手指从膝盖划到短裙边,象征性勾一下,语气也软缎里溜一圈似的柔:“高材生嘛,裙子裁高,就还挺适合开车的。”

这话妙的,一语不知道多少关。

梁空轻笑哼声:“是挺会说笑话的。”

虽然连个正眼都没给,但不妨碍那姑娘笑靥如花道:“只要您肯笑就成,来之前小高总跟我说过您的规矩,我明白的。”

那晚本来该照着规矩走下去,成为无数个夜晚中平平无奇的一夜,偏偏出了岔子。

梁空到场,包厢里气氛已经热闹起来,刚刚给他开车的姑娘跟着他一起进来,就坐他旁边。

高祈递来一杯酒,给他介绍在场的人。

其中有一个戴帽子的,一见梁空进来,立马掀了帽子迎上前,满脸笑容地说:“梁二少,您还记得我吧?”

梁空是真记不起来了。

高祈凑过来耳语提醒,“以前出门,我那跟班,你老叫我捎着他,说你那前女友,就爱听这人说笑话,这你也忘了?”

梁空想起来了。

倒不是先想起这人,是想起前女友了。

好像是有那么几个糜灯频闪的场合,骆悦人初来乍到不自在,听人绘声绘色说什么,乖乖捧着脸笑。

她开心完了,还很宝贝,要讲给他听,但她自己讲不好,又很有礼貌地去拜托别人:“能不能再讲一遍给梁空听?”

其实他早听烂了。

对方也知道,支吾怔着,不言语。

直到梁空点头,手臂搭在她身后沙发靠背上,腕骨懒散垂着,时不时会被她背后的发梢蹭到手指。他对那人说讲讲。

对方见他拿出耐心,就开始说。

她第二次听还会笑,扭头找认同,小鹿眼蹙起来,弯弯灿灿的,像那种洗出一身芬芳香气、晒透暖阳的毛绒娃娃,叫人下意识想抱进怀里揉一揉。

“梁空,好逗呀。”

他十有八九会一本正经学她说话:“梁空,好逗呀。”

她会笑得更开心。

但又会不好意思,埋怨人的时候,从来凶不起来,有点像撒娇。

“你为什么老学我说话呀!”

他那会儿十八九岁,心气也浮,被她勾一下,能一整晚干什么事都提不起来兴趣,憋到牙痒痒的时候,会失控地想,亲不能亲,碰舍不得碰,干脆打她一顿解气算了,怎么会那么不开窍,连男生为什么学女生说话都不知道。

梁空轻嗤了一声,笨到没得救。

高祈当他还是想不起,提一分声音:“就是高考后……”

梁空打断他,冲对面那人颔首说:“记得,挺幽默的。”

“嘿嘿,您记性真好。”

高祈心里门清儿,衔着酒杯嘀咕,高低是沾了他前女友的光。

后来又来一个梁空有印象的人,印象还很深刻——林绍元,身边搂着一个穿皮裙露细腰的女人,进来打过一圈招呼,特识相地自罚三杯。

几个男的起哄,罚双不罚单,又叫那女人喝了三杯。

林绍元搂着女人落座,有人挤眉弄眼调侃起来。

“这美女面生啊?又换了是吧?”

“唉,不是,绍元上一个这么快就腻了?我记得那妞长头发,特清纯,你不是挺稀罕的吗?这才多久?”

这种场合,他们基本不会顾及身边人,这些姑娘也足够玲珑,识得抬举。

林绍元手就搭在女人的一截腰上摩挲,二郎腿翘着说:“稀罕归稀罕,玩玩还不就一个样儿?”

“什么样啊?介绍介绍,没准我喜欢。”

一旁的女人嗔怪,说那人家你就不喜欢啦?男人敷衍哄着,一样一样,姐姐妹妹一起来嘛?

众人笑绝,赞这话精辟。

高祈的圈子不好进,林绍元难得在话题中心,不免觉得搭上这些人有面子,就接着先前那人的话题聊起来,问他是不是真感兴趣。

“纯归纯,也是没意思,让口也不肯,老子肯定管自己先爽啊,给弄哭了,上完想想算了吧,什么哑巴新娘啊草!”

炫耀谈资一般,众人也笑。

那笑声还没来得及团簇起来,就被一声刺耳闷沉的爆破声打断。

“嘭——”

一瓶酒砸在墙角,四分五裂。

所有人不明所以,惊望向墙角,林绍元也去看,察觉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他刚一回头,就见一道黑影从上方兜头压下来。

灯影炫目,放大。

下一秒,他狠狠挨了一拳,牙腮巨痛,人直接翻在地上。

晕头昏脑里,他只听见梁空冷冷问。

“爽吗?”

梁空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不等他自己爬起来,拽他衣领,往上拖,半拎至悬空,又给一拳打瘫在地。

林绍元脑袋撞到沙发角,嗡响绕顶,只能听到一道压至冷沉的男人声线,每砸一拳就问一句,爽吗?

拳拳到肉。

一声比一声寒气侵人。

没人知道场面是怎么失控的,明明这位梁二少刚来还挺客气,怎么忽然就杀神附身一样,眼里半点活气都没有,完全是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

可他们怎么敢拦,连好话都虚虚问着、劝着,唯恐惹火烧身,最后还是高祈上前把人拉开,两声梁空,像把他从魇里拉回来了。

他拽着梁空说:“梁空,犯不着。”

似什么加密黑话,旁人听不懂,但梁空知道,就着高祈的力被拉开。

他坐回原来的位子上,胸口剧烈起伏,旁边姑娘递过来叫他压压惊的酒,见他没接,没敢说话,又轻轻搁在旁。

梁空两手撑着额,屏住包厢里本就不明亮的光线,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瞧出他有些呼吸不顺,一身阴沉气。

“让她过来。”

短短四字,不容置疑,带着要替谁做主的戾气。

在场人人屏息,递着眼神问,让谁过来?

虽然搞不清状况,但气氛像弓弦紧绷到极致,人人自危,也不敢多问。

有心思活络的,给地上擦鼻血的林绍元使着眼色,用口型问:你那前女友是不是认识梁二少?

林绍元反应过来,慌忙掏出手机。

他鼻下挂血,可能是怕,语气也不好,电话一通就吼道:“老子不管你现在你在哪儿,立马给我过来!”

说完,他发现梁空抬起眼,就盯着他,眼神更冷了。

林绍元握着手机都在抖,手忙脚乱给那边发去定位,冲梁空讨好地笑笑:“她马上来,马上就来。”

他其实更想问一句,那女的跟您什么关系?但梁空周身低气压,此时此刻能少说一个字,都是一种识趣。

最后包厢门被服务生推开,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大概是真怕了林绍元,素面朝天,像是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

刚刚瓶碎酒裂,在门口淌一地狼藉。

那姑娘不敢动,站在碎片边,颤巍巍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本来是看着林绍元,里头没她认识的人,但众人纷纷把目光递到梁空身上,她也就随之看过去。

那男人,坐在偏角落的位置,不妨碍他一身上位者的倨傲死死压着场面气氛,长腿曲着,随性敞开,抵着酒台。

他身边坐的姑娘颜值气质都要胜她一筹。

可论第一眼的好看,他可能更甚。

但是他望自己的眼神,茫然怔怔,讲不出来的一种感觉。

像雪山。

厚重纯粹,分明易碎,又劫后余生的雪山。

她喉咙发紧,心脏扑通扑通跳,她期待有谁能发出一点声音,告诉她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但是没有,似乎大家都不敢。

大家都在等那个男人先出声。

他说话了。

说话前,凸起的喉结在暗光里滚动,不知道咽下去什么,发出的声音有点哑。

“你叫什么名字?”

她能感觉对方直白的眼神在自己脸上一寸寸打量,微撇开脸,后悔今晚素面朝天,于是看到桌上成沓的现金。

可能之前有什么赌局消遣,她跟过林绍元,对这场面也不陌生。

她小声说出自己名字,字字对应的解释,像是彻底应证了什么,男人的目光就淡了下去,嘴角抽出一丝笑弧,像糜金酒液里的一缕波纹。

反倒不如他刚刚那一瞬怔然的样子叫人无端心悸。

他从台面上翻来烟盒,抽出一支修长的烟,身边的女人倾身取来火柴,擦燃,拢掌避风,替他打火,那一套动作下来,是一种视觉享受。

他不动声色捕捉所有小细节,薄而透的烟雾随声音肆意吐出,庞然逸散。

“缺钱?”

她一时语塞,无所适从地从那堆粉色上挪开视线,浑身写着尴尬,不知道怎么答。

缺钱和想要钱,是两码事。

但都不太好启齿。

他像是也懂了,指间掸掸烟灰。

“拿吧,有空去拜个佛,别什么烂人都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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