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 梁空接到他大哥打来的电话,去了一趟公司。

他今天忽然喊她宝宝就算了,投喂还格外积极, 骆悦人吃得很饱, 但午饭没过去多久,老太太又吩咐厨房做糖水给她补身。

补身这词,听着叫人不由产生些旖旎绮思, 她委婉说不用了,老太太说她太瘦,哄她听话。

便说到梁空大嫂。

老太太一碗水端平,说大嫂过来这边的时候, 家里也是这么伺候的, 大嫂要比她能吃得多, 叫骆悦人向大嫂看齐,女孩子不要过分追求瘦。

然后又讲到梁空和梁知非, 老太太说这兄弟两个不是一个妈生的,臭德行却是一模一样,一点也不知道疼人。

从这儿, 骆悦人已经隐隐感觉这话题有点不对劲,硬着头皮往下听。

老太太说:“妮妮住家里那阵子, 每天起来也是腰酸背痛的,问她怎么回事, 她哪好意思说,我就叫邱阿姨给她捏背,家里那个邱阿姨懂穴位, ”说着, 老太太想起来似的, 问旁边的人,“邱阿姨在不在,喊她过来给悦人捏捏。”

骆悦人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奶奶,我不需要,我不是……我不是很腰酸背痛……”

她说不出来。

大嫂那可能是真吃苦了,不是一个性质吧。

老太太也随她的意思,只叫她把剩下的雪燕桃胶喝了,然后就聊聊家常,问到骆悦人平时工作忙什么,累不累。

骆悦人说,就是在杂志社跟一些拍摄进度,平时跟服装编辑和摄影师那边对接,写写稿子,做做采访,因为她刚入这行不久,资历也浅,各方面都要多接触多学习。

说完骆悦人,又说到大嫂。

梁知非跟梁空差八岁,大哥早慧稳重不用操心,倒不如梁空这打小就浑的捅娄子小坏蛋跟老太太亲近,大哥结了婚,老太太便想把那份疼爱补给大嫂,对大嫂也上心。

只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非的意思,还是妮妮自己不肯,让他们平时有空多回来住,喊一遍两遍都不肯过来,小非这孩子,打小跟谁都不亲,也不知道妮妮平时都在做什么,小非之前说她跳舞,是舞蹈老师吗?”

骆悦人顿了顿,略僵硬地笑:“……可能是吧。”

她跟梁空之前倒是去欣赏过大嫂跳舞,气氛到位,嗨爆整个夜场,大嫂身材丰腴骨架却秀气,扭头甩发,灯光迷幻,是真的很辣。

他们那天走得早。

据说后来大哥也去了,八个黑衣保镖开道清场,场面相当震撼。

高祈跟梁空说的,说你大哥比你会摆谱多了。

老太太说到梁空小时候多浑。

“一点都不让女孩子,曦曦都算还好,女生男相,从小也皮,打打闹闹就算了,空空他爸爸那个副手家的小姑娘,现在当明星呢,从小黏着空空,空空不理,哭着也要来家里玩,空空可烦她,小没心肝的,人小姑娘在他门口哭,他开门,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地问,是不是能进去了,他不让,还说让她去远一点地方哭,嫌人吵着他,有时候,曦曦还在旁边拱火,笑那个小姑娘,哎呦,家里闹翻了。”

骆悦人在旁听着,心想他奶奶是不知道,她说的这两个小姑娘,都是梁空的绯闻女友,在澜中校史上传得轰轰烈烈。

也是梁空浪子实锤的证据——同时交两个女朋友,他也不避嫌,一个冷艳一个甜美,同场合带着一起,好像生怕她们打不起来,要给她们两个制造机会掐架。

项曦如今每每提及,都要骂梁空。

梁空太渣!

当时因为恋爱被发现,项曦家里管得严,她不得已总要报一个名字,为了方便以后再去乐队找那个贝斯手,她就说是梁空,怕家里当真,还立马打补丁说,我俩就随便谈的,搞不好过阵子就要分。

梁空也答应配合,按说他就算是她男朋友了。

俞晚梨知情后,也跟着凑热闹,项曦在朋友圈发跟梁空的照片,那是为了糊弄家里的。

俞晚梨也发跟梁空小时候的合照,还是同一张照片的截图。

那是他们五六岁一块野营,照片里还有其他人,从左往右的顺序是,高祈,项曦,梁空,索卡,俞晚梨,还有其他两个小朋友。

项曦截图很方便,因为照片里,她本来就是跟梁空挨着的。

而俞晚梨截的那张,不仅把中间的索卡涂成马赛克,还在马赛克索卡身上贴了一堆甜甜蜜蜜的emoji小爱心。

索卡在朋友圈刷到又气又笑,在下面留言:合着老子不配呗?你俩牛郎织女,我就是爱心鹊桥?

随即,另一个织女也在下方留言:你抢我男朋友就算了,官宣文案也抄袭我的,俞晚梨,你有病吧?

俞晚梨回复索卡:这是你的福气。

俞晚梨回复项曦:怎么就只许你一个人说“跟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人在一起了”,我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不能用吗?

项曦回复她一个竖中指的小表情。

隔天澜中就炸开锅了。

澜中一直没有什么官方的校草校花,不过大众有默认的人选,例如梁空,例如项曦和俞晚梨,当即便有热贴,说这把谁赢了谁就是名副其实的校花。

项曦自然不会管这些流言蜚语,但她觉得梁空人不行。

“我是你女朋友唉,你都不帮我?”

梁空当时忙着打游戏,眼神都不分项曦一个,事了拂衣去般的淡淡说:“她也说她是我女朋友,喜欢爷的妞那么多,个个都说是我女朋友,个个都要我帮,我忙得过来?”

项曦差点当场被气到晕厥。

“谁以后跟你这种没心的人谈恋爱,谁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而这两个都排不上初恋,梁空的初恋,有鼻子有眼是被称为“电竞圈白月光”的主播芋头,一个长相幼态软糯,打游戏风风火火的暴力猛妹。

她直播间的榜一ID是“你爹梁空”,ID皮下是打赌输了,叫了梁空一年爸爸的索卡,之后这ID索卡也一直没换。

这件事骆悦人知道得很晚。

晚到当时梁空已经不在国内,那是他走后,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放不下他。

大一开学不久,军训完就到了国庆节,室友都回了家,骆悦人一个留在宿舍。

那个游戏很火,高中就在学生间风靡,可她一直对游戏不怎么感兴趣,上大学才被室友安利着去尝试,打得也不怎么样。

那天晚上项曦在线,拉她排位,然后说再喊两个人。

因为很晚了,大家没有开麦,她看到那个带着梁空名字的ID进入房间,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高三那一年,她也算不上正经跟梁空谈过恋爱,甚至她觉得,就是不算,她都不会去阻碍别的女生靠近他,哪里算得上谈恋爱呢。

但她没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尴尬。

可能梁空处理得太好了,她很少多想,在他身边,一直都挺开心的。

那一刻,寂静宿舍,她静静望着屏幕上的ID名称,却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就像遇见了旧情难忘的前男友。

一时五味杂陈。

没有什么寒暄,即使那个ID在和项曦打字聊天的时候,她已经极快速地想了一些没营养的问题,类似于,洛杉矶漂亮吗?那边是不是冬天也不冷啊?你现在读藤校对吧?你们学校中国人多吗?

但没有机会开口。

那个ID说:辅助跟我。

骆悦人回神似的看自己选的游戏角色,辅助。

游戏立马开始,她勤勤恳恳围在那个ID身边打小兵,补刀,等回组队页面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字,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学校中国人多吗?]

你爹梁空:[这谁啊?傻了吧,我们学校全是中国人啊。]

项曦很快解释:[这不是梁空,是索卡,辅助是骆悦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的落空好大,刚刚那局游戏好像一场白日梦,此时被当头一棒敲醒,她以为是梁空在闪现救她,以为是梁空在给她加血包,无数个瞬间,忍不住内心的充实和雀跃。

又在发挥失误时,暗暗自责,之后要好好练,不拖他后腿。

她自作多情地以为,即使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她以后还是可以跟梁空一起打游戏。

久久地看着那句“这不是梁空”,她才后知后觉。

不可能了。

在机场,他就已经说过,以后不带她玩了。

项曦说续局,骆悦人匆匆打字说自己还有事,就下线了。

这个游戏,她再也没有登录过。

后来陆陆续续在企鹅号里收到几次分享,邀请她上线。

那时候她的大学生活已经忙碌起来,往往看到消息已经是隔天甚至是隔周,一边学新传一边学法语,还要挤着时间写稿投稿,也没有什么时间娱乐了。

偶尔听到室友聊起高三多么辛苦,然后问及悦人,你的高三呢?

她抱着电脑打字,会忽然顿住手指。

一个饱读诗书,在句章辞藻里长大的人,竟然会没有形容词,下意识里只有单薄的两个字。

梁空。

高三,是梁空。

她也不觉得辛苦,那可能是她最自在开心的时候吧。

……

思绪浮了又浮,老太太慈爱的声音还在旁说着,梁空打小脾气就坏。

梁空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远远听到她们聊天的声音,抱怨老太太:“不是吧,我不在就讲我坏话啊?”

老太太嗔他一眼,说是帮他打预防针呢,怕悦人受不了他这德行。

聊了这么长时间的天,老太太上了年纪精力不足,也累了,由人搀着回房休息,临走前还叮嘱要他们吃完晚饭再走,要不是这边离观棠太远了,不方便骆悦人明天早上上班,老太太巴不得他们再留一晚。

他们刚起床,被子床单就被扯下来送去洗,支高高的竹架,晒在小花园里。

路过的时候,骆悦人还有点不好意思,她撇开头,抿住唇,小小的动作被梁空察觉。

他从右站到左,笑着说:“那我给你挡着?”

“我……”

脸上一臊,骆悦人语塞。

看着他家这个所谓的“小花园”里还辟了半亩荷塘,据说是梁空他爸喜欢八角亭,单立个亭子没意思,也坏风水,问过风水师后,人工挖出来的。

荷花是精挑细选的品种,养了很多年,每年秋冬到藕季,会抽水挖泥,捞好几盆的藕上来,家里会热闹几天,做藕粉,精细包装后送给亲友。

九月份已经没有荷花,骆悦人偏着头说:“什么挡着,我看那个莲蓬呢,能吃吗?”

梁空说估计不能,老了,苦的。

骆悦人不信,要他去摘,果然是苦的。

也是这么一点舌尖的苦,叫她找起话头,问他:“梁空,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梁空手里也拿着半个莲蓬,一绺绺撕着玩,闻声露出个坏笑:“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

骆悦人怔了一下,好像还真没有。

可是,又有。

“你睡着的时候说的,反正你说过,不能抵赖。”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

梁空点点头说:“行吧,不抵赖。”

“那你说呀,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啊?”

梁空笑了,拿莲蓬搔搔她的脸:“怎么突然变成两个问题了?”

骆悦人穿平底鞋,矮他一大截,浅浅弯唇躲了一下。

彼此重逢时的生疏感是怎样消退的?有很多时刻,她看到的梁空和以前截然不同,生意场上周旋,西装革履的样子,看似收敛锋芒,又让人觉得他比少年时更加锐利干脆。

可又有极少一些瞬间,他好像还是在酒吧后门的瘦樱巷,轻轻揪她发尾、保护着她的少年。

骆悦人跟他说:“因为我都想知道。”

“那我先回答哪个?”

“第二个。”

梁空放慢声音说:“第一次见你是吧?”那副表情,好像很难回忆似的,不动声色就把问题转到她身上,“那你呢?”

骆悦人太专注,一下被带进去。

“我不记得了。”

这怎么可能记得呢,想想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场景,梁空进校就是风云人物,她听人说过无数次,也无数次站在女生堆里,因为有人忽然激动指向某处说是梁空,她便也寻常地投去眼神。

他本人,让那些传言不像夸张句。

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就像有人指天上奇妙的飞机云,你跟着抬头看一眼,也觉得挺神奇,也在心里惊讶过,但不会多留心的。

于当时的骆悦人而言,梁空是很遥远的人。

他们不属于一个世界。

梁空看她绞尽脑汁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非常失望,连声音调子都跟着往下走,硬邦邦的。

“那我也不记得了。”

骆悦人苦笑不得。

这种东西还可以“也”的吗?好赌气啊。

她拽他衣角晃一晃,好商好量地温声说:“别嘛,你先讲,我以后再想想行不行?”

还以后再想想?

这话拿来诓狗,狗都不信,现在不记得的事,以后只会更加不记得。

“你进校的时候,广播台有个学长声音跟裴思禹差不多,戴眼镜,你还记得吗?”

骆悦人点点头。

她太记得了,因为那个学长,她收到人生第一封破千字的情书,也是第一次觉得,书读多了也不好,哪来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句子,看得人眼睛疼,脚趾也酸。

太尬太肉麻了。

但人家写得这样用心,她就算拒绝也不能随意处理这封情书。

“我好像是在晚自习的时候,还给他了。”

梁空问:“然后呢?”

骆悦人摇摇头。

梁空:“你在哪儿还给他的?”

骆悦人想想:“好像是在艺术楼。”

梁空再问:“还有呢?”

骆悦人又摇摇头:“没有了。”

梁空脸色一沉,很好,什么都记得,就是不记得他了。

“到你讲了。”

梁空一脸生无可恋,开始注视一米八的风景,任由她拽他衣服也不理:“我没有什么可讲的。”

骆悦人哄他哄到词穷,最后也赌气。

“我虽然对第一次见你毫无印象,但我对你的印象可深!有一次大礼堂文艺汇演,我推错休息室的门,俞晚梨把你压在化妆灯桌上,要亲你来着。”

梁空坦****:“你看到亲了?”

骆悦人抿唇,那倒没有。

她哪好意思看,那个氛围也太暧昧。

梁空当时靠桌子上,问就这一个休息室吗,俞晚梨膝盖搭上椅子的空隙处,朝他逼近,不高兴地说乐器组的休息室在三楼,问他是不是要去找项曦。

骆悦人没管门被自己推开的一点缝隙,立马非礼勿视地躲开,后背紧紧贴着墙壁。

然后跑去三楼休息室的路上遇见项曦,她紧紧攥了一下手。

替他们三个尴尬。

听完,梁空乐不可支:“没人尴尬,除了你。”

“……”

骆悦人鼓起腮,真尴尬了,她更不会再跟梁空讲,之前有一次高祈开着那辆迈凯伦来拍摄地接人,当时隔着车窗,她又脑补了接吻画面,并且觉得车里的人是梁空。

她老觉得他亲别人。

想着,骆悦人更不好意思,连梁空俯下身来都没察觉,声音直直响在耳边:“也没亲过别人,除了你。”

问题又回到原位。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骆悦人望着他,眸光很软,思考着拟出几个答案,“因为我成绩好?话少?还是比较乖?”

梁空觉得有意思:“你在跟谁比较?”

骆悦人一时说不出来,好像他身边从来不缺各种各样漂亮的女孩子,在她的认知里,她很难脱颖而出。

她用那种茫茫然的眼神看着他,直到梁空出声,才眨了一下眼。

“我没有拿任何人跟你比较过。”

第一次见她,是在艺术楼的走廊拐角,她拒绝那个广播台的学长,他是个看客。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那天的场景,以及了了两句的对话,谈不上一见钟情,她也永远不会是那种强烈的、有冲击的存在。

就像第二次见面,在礼堂,几个班串着听讲座,这次,甚至连句对话都没有,台上的讲师唾沫横飞,她只是在昏暗里半回头,捡一支笔,递一张湿纸巾,挽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湿纸巾的潮润香气有幽微的潜入感。

而他只是想起她来,想起自己竟然这样清楚地记着她,记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

然后那天讲座散场,他转身往二楼出口走,迎面有个女生拾级而下,出声喊着。

“骆悦人,你等一下,老师让你去送一下名单。”

身后传来声音。

在散场时刻稀稀拉拉的喧闹里,清脆的,温柔的,应了一声。

“好。”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确认。

她把书包放在小桌板上,翻着小本子,微低着头,齐肩碎发搭在秀气的下颌线条旁,侧脸很柔,皮肤很白,而刚刚传话的女生站在她旁边,察觉他的视线,看他一眼,又害羞地闪避开目光。

她还是没有看他。

梁空若无其事转身离开。

那个女生迫不及待跟她说话:“哇!梁空坐在你后面唉!早知道我也来前面坐了,是谁说坐前排会被指着回答问题啊!”

属于她的声音说:“梁空是谁啊?”

后来还有无数次的见面,有时候是隔着茫茫人海的操场,转瞬即逝,再追难寻地窥她一面,有时候是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他站路边抽烟,或者接电话,无意一撇,她跟朋友站在精品店的镜子前试戴发卡。

她不自知地歪歪头,冲他的方向露出一点笑。

指尖的烟灰倏然掉落,又或者,忘了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

那一刻,他比店里的镜子更像一面镜子,一动不动地在映照她的一颦一笑。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人,甚至他喜欢的东西都很少。

她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

这无需思考又很难回答。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在“喜欢”这个层面上,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出现过,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她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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