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给骆文谦送精致月饼的客户, 后来又往他工作室送了几回点心,样样都做得精致可口,骆文谦给骆悦人打电话, 叫她过来拿。

骆悦人第二次没时间过去, 骆文谦给她同城快递送到观棠新居,第三次接到骆文谦电话,她忽然有些疑心, 问了一句:“客户是女士吗?”

骆文谦顿一顿,应了声。

“嗯。”

父女感情不如往昔,可骆悦人终究是像他的,听出这两秒犹豫里, 还有点其他的意思。

骆悦人没戳破。

“挺好的。”

那边骆文谦似有误会, 着急解释道:“悦人, 你不要担心这个,爸爸不会……”

骆悦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抢了话:“我没有这样的担心,你能轻松一点,我会为你开心的。”

这话, 一开始骆文谦不信。

直到年前惯例,他打电话来问骆悦人要不要一块过年, 骆悦人问:“就我们两个人吗?还是有别人?”

她声线温和,叫多思的人一时难辨, 她是偏向前者还是后者。

骆文谦接不住话的时候,骆悦人干脆点明。

“我见见她吧,之前月饼挺好吃的。”

今年春节骆悦人原本打算一个人过, 她不想去任何地方, 大学四年春节, 有一年在外婆家,有一年去爷爷奶奶家,梅惠的新家她也去过一次。

还有一年,大雪封城,她在平城的一家小饭店跟一帮民工大哥一起过的。

每逢节假,其他室友都是回一个地方,甚至放假前就开始在宿舍期待回家,她不是,这些年,她像掷骰子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梅惠的新老公她见过了,所以按道理,她也该去见见骆文谦的那位。

澜城没有守岁的习惯,一般天黑就开始吃年夜饭,骆悦人下午提着礼物过去,给她开门的女人比她想象中还要笑容可亲。

她跟骆文谦差不多的年纪,脸上保养得很好,看不出来岁月痕迹,身材也纤细,低挽着卷发,驼色针织裙外系着咖啡色的格子围裙,浑身透着一股知性温和。

她喊着骆文谦快来帮忙提东西,骆悦人带的那两盒水果看着都不轻,她刚刚在处理鱼,闻声着急来开门,不好接,怕腥气沾了骆悦人。

骆悦人喊她蒋阿姨。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年轻太多,气质又柔,没什么饱受疾苦的感觉,挺难想象因为不能生育而离婚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两次。

她把今天准备做的菜报了一遍,又问骆悦人要不要再添两个。

骆悦人笑着摇摇头,说够了。

骆文谦写得一手好字,在骆悦人的记忆里,家里的春联都是他自己写。

骆悦人字也还行,但用毛笔写到红纸上就有点不够看。

父女俩一边写字,一边简单聊了两句,主要聊工作,她答得不太走心,骆文谦问得小心翼翼。

突然厨房传来“哐当”的落刀声,他们同时往厨房走问:“怎么了?”

蒋阿姨片鱼切到了手,裹了创可贴后,她执意要把那盘鱼片出来。

“你爸爸说你喜欢鱼生,日料我做得不太好,别嫌弃啊。”

骆悦人在旁边帮忙洗菜,不想彼此一直这么拘束尴尬,她低着头,几缕碎发垂在脸边,微微带笑说:“听说阿姨你厨艺很好,我才过来的,不会嫌弃。”

闻声,女人也松了口气地笑,看骆悦人洗完菜又去剔虾线,动作熟练。

骆悦人不会做饭,只会煮些简单的面条饺子,但这种打下手的活,她做得很好,之前也这么帮过外婆,挑虾线的技巧还是外婆教她的。

鱼虾化冻,冷水把她手指关节冻得通红。

蒋阿姨担心起骆悦人:“你别弄这个了,凉得很,小心感冒。”

骆悦人:“不会,很快就弄好了。”

吃完晚饭,骆悦人陪他们看了一会春晚才出来。

蒋阿姨想留骆悦人在这里住,很热情拉她到客房门口看,说一早给她把房间打扫出来了。

寝具都是新的,骆悦人能看出来用心,但还是拒绝了。

之后骆文谦送她下楼。

出了楼栋,外头漆黑,一扇扇窗户里透着光,隐隐能听见别人家的团圆声,听着叫人很放松。

送她回观棠新居的路上,骆文谦试图跟她聊天,沾点行业上下游的关系,骆文谦跟骆悦人的舅舅私下还有点往来,见了面,那层不好讲的亲戚关系,只能靠骆悦人维持着。

自然话题都在骆悦人身上。

“你舅舅说你舅妈给你安排相亲,你见都不愿意见,听说男方还不错,家境殷实,研究所工作,其实可以试试。”

她这个年纪正是谈恋爱的时候。

“我不喜欢。”

她望着手机屏幕,犹犹豫豫,想着这会儿他应该还在陪他奶奶吃饭吧,还是没有给梁空发消息。

只将对话页面朝上滑。

早上他发给她一张照片,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豆柴望着镜头,不知道谁那么有少女心,还给狗狗耳朵旁别了小花夹子,配上小狗天然的治愈微笑,娇娇的,可爱死了。

骆悦人当时刚睡醒,立马跟他确认。

“这是妹妹吗?”

他回的话,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么多年,我没有别的狗。”

现在回看,还是觉得这话不对劲。

骆文谦好几次瞥向副驾驶,眼里带着点自责,欲言又止,终没有说话。

直到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年后有没有空?驾照大学就拿了,爸爸给你买台车吧,你上班出门也方便。”

骆悦人解开安全带,动作顿了一下,带子才归了原位,她后知后觉,骆文谦可能误会。

有些话,她早想说了。

“我真的没有因为你和妈妈的婚姻破裂,就从此对感情不抱希望,舅妈介绍的那个对象我是真的不喜欢。”

昨天回家还聊到这位何先生了,似乎骆悦人的拒绝打击伤害到他的自我魅力认知,他越发有穷追不舍的姿态,央着舅妈当说客。

在舅妈眼里他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骆悦人很烦,也不管素质了:“可他真的很矮。”

璐璐瞬间爆发出鹅叫般的笑声,舅妈瞪她,她不知收敛,反而学舌:“可他真的很矮唉,瞪我也长不高啊。”

最终以舅妈黑着脸结束话题。

“我期待恋爱的,也完全不排斥婚姻,你不用过多担心我,也不用过多自责,总想弥补我什么,我现在工作挺好的,自己买车还月供完全可以,不用操心我,你和蒋阿姨好好的吧。”

她跟梁空的事,她没有告诉除璐璐之外的家里人,总觉得太早了。

可她不介意跟骆文谦说,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骆文谦是尊重她理解她的人。

就像那年寒假,梅惠忙着再婚的事,她说她想去找一个男同学,骆文谦就给她买了机票。

他们骨子里有共通的浪漫和诗性,有些不切实际的冒险,即使缺乏理由也可以一意孤行。

骆悦人站在车窗外。

“其实,我谈恋爱了。”

骆文谦本来愣着,闻声惊喜地扬高嘴角:“是吗,谈恋爱了?谁啊?爸爸方便问吗?”

这一秒,忽然变得很神圣。

她认真说:“他叫梁空,你知道的,就是大一寒假我去洛杉矶找的那个男同学……我把他找回来了。”

“很喜欢吗?”

之所以没有跟外婆舅妈她们说,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回答一堆查户口一样的盘问。

但是骆文谦不会,骆悦人也知道他不会。

她“嗯”了声。

骆文谦冲她笑笑点头:“喜欢就好。”

电梯迟迟不下来,与骆文谦分别后,那股心热依旧留存,甚至有扩散的趋势,她没忍住给梁空发消息。

[我刚刚跟我爸爸说我很喜欢你。]

发完,她就在羞耻中懊悔,连忙点了撤回,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跟家长说今天跟谁玩了,很喜欢谁吧,

太幼稚了。

电梯到层,屏幕里跳进新消息。

LK:“?”

她以为撤回及时,梁空没有看到。

骆悦人:[不小心发错了。]

几秒后,进一条——

LK:[发错人了?]

骆悦人没经心地应下,打算敷衍过去。

[嗯。]

结果微信电话直接打过来,大少爷声音不爽。

“原本发给谁的?你跟你爸爸说你喜欢谁了?”

骆悦人瞬间头大。

完蛋,他看到了,还越描越黑。

“嗯……是你,”她小声又诚心地解释道,“我只是有点不想告诉你,才刚刚谈恋爱,我老是把喜欢你挂在嘴边,显得有点轻浮吧。”

梁空笑了声,他音质低,又有清越感,每次这种懒散发笑的声音,都有种痞坏的意思,叫人听着面红耳赤。

果然,话也不正经。

“我求你轻浮吧。”

骆悦人简直哭笑不得:“哪有求人家轻浮的,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那怎么说,求你说喜欢我?”

电话那边有狗狗的叫声,轻软的,让她站在上升的电梯里,腾空一瞬,想到过去很多画面。

梅惠一直不让养狗,她真的很喜欢妹妹,梁空也经常带出来给她玩,很多个场景里,她把妹妹抱在腿上,给它换衣服,教它握手,跟它做游戏。

梁空呢?

那些片段里的梁空,是在旁边看她吗?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对他太缺乏关注,也不止这一件事,高中那会儿,很多开心的事回想起来,画面里都是缺少梁空的,他一定在场,但他在她的记忆镜头之外。

好像,他只要看到她开心就可以了。

他以怎样的形式,直接或间接的参与并不重要。

电梯到层停稳有小幅缓冲,厢门移开,静了几秒的听筒里,梁空接着之前的话,又说了一句,低低的。

“我也求过。”

骆悦人握手机的手紧了下,像摇晃多时的碳酸饮料,在一个小小的动作里猛然抠开,噗呲一声,酸涩炸裂,压着心脏,顶着喉咙,叫人说不出话。

千言万语汇于舌齿,尽数滞留,过时不候,也可能于事无补。

她选择回到当下,用郑重轻柔的声音跟他说:“那我轻浮吧。”

以后你求什么我就答应什么。

我不想你再有任何徒劳和遗憾,即使是星光落在你身上,我都希望它是即时的。

……

第二天。

按计划去外婆家拜年,住到初三,正月里通宵打麻将算是澜城街巷的特色,骆悦人跟璐璐带几个孩子放烟花回来,牌桌上正缺人,她被拉去当牌搭子,陪他们鏖战到早上六点,还输了七百块钱。

外婆早睡早起,给她热了一碗甜汤,催她赶紧上楼睡觉。

到中午饭点璐璐来敲门,她这才迷迷糊糊起来洗漱,昼夜颠倒叫人身体很不舒服,她嗓子有点疼,可能是昨晚被香烟气熏的。

吃完中饭,回观棠新居补了一觉。

没想到这一觉睡了更糟,喝水都能感觉到喉咙肿胀了一圈,摸摸额头也有点烫。

冬天生病已经成了惯例,甚至久病成医,她都诊断出自己可能是扁桃体发炎引起高烧。

去医院一看,果然,三十八度。

做完皮试,医生给她扎了输液针,扎针的时候她别着头没敢看,女医生还调侃了一句,这么大人还怕扎针啊?

她很怕的。

所以连耳洞都不敢打。

高考前,学校安排体检,市医院的几个医生护士在行知楼给他们采血,八个人一组。

偏偏她分到一个实习护士,偏偏她血管很细,取血位置在肘中,硬是把那片扎青,她本来就很怕打针,不想在同学面前搞特殊,显得矫情,已经忍到眼睛都红了。

旁边是理科班,项曦在排队,对那个实习护士很无语又不好说什么,就提议:“能不能换个人给她弄啊?”

护士也很抱歉,说自己实习,这个小姑娘血管细颜色又浅,真的很不好抽,之后换她们护士长来吧。

项曦轻翻了个白眼,从队里出来,扶着骆悦人去旁边,问她还好吧。

背身的时候,她快速抹了一下眼睛,抿着唇摇头说没事。

那天除了抽血还安排了别的检查,梁空一早做完被人喊去打球,还没走到篮球场,收到项曦的信息,球往旁边人身上一扔掉头就走。

骆悦人不知道他那会儿的风风火火,见他过来的时候,悠悠闲闲,手上还提着两瓶食堂买来的饮料。

拿其中一瓶戳项曦肩膀。

“她是三岁小孩?打针还要你抱着哄?起开!”

项曦低骂了一声,松开手。

骆悦人当时怎么想他的?好像是瞪了他一眼,觉得他冷血,没有同情心,所以他站到自己跟前,拧了瓶盖,递上来给她,问她是不是怕打针的时候。

她都不理他,眼睛红红的。

梁空嘁一声笑了,他这个人哪怕被冤枉了说话都是一副贼匪腔调的狂妄,用他联名款轻踢一下她的小白鞋:“什么态度?我拿针扎的你?”

骆悦人还偏着头,看地上那些被学生压完针孔,沾着一点血,随处乱扔的棉花球,声音硬邦邦的:“与你无关。”

梁空:“那我滚?”

骆悦人立马求助似的去跟项曦对目光,意思你听听他在说什么啊!

思绪被响起的手机振动打断,记忆里的画面停在这一帧。

骆悦人回过神,用没扎针的手按下接听,忽然心虚地意识到,自己来医院应该跟梁空讲一声的。

她忘了。

这些年,她生病都是一个人解决。

梁空给她打电话是因为昨晚听说她在跟家里人打麻将,输了钱,问她喜不喜欢打牌,她回答得特别实在。

“如果能赢钱,还挺喜欢的。”

梁空就笑着说,你也真不傻。

今天有个朋友会馆试营业,梁空跟高祈去捧场,还有一个他在洛杉矶的外国朋友,他想带她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来,特地抓了三个菜鸡,准备接她过来玩。

骆悦人嗓子堵住了,说话前重重咳了一声,看头顶才缓慢输了一小截的药水。

“我现在过不去。”

梁空听出她声音不对劲。

“怎么了,还没睡好?”

因为血管细,她输液得把速度调得很慢,汇聚,成滴,坠落,她感受着手臂上蔓延开的寒气。

正月里医院值班医生少,输液厅就她一个人,想喝热水都找不到人帮忙。

“梁空,我扁桃体发炎,发烧了,你可以来医院吗?”

请求的声音很轻很缓。

她已经听到他那边的热闹,而且他刚刚也说了,他在洛杉矶的朋友来澜城玩,这人很逗,在某个脱口秀节目拿过亚军,他本来应该跟朋友度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消遣晚上,也尽地主之谊。

可她忽然很想让梁空过来。

她很久很久没有在生病的时候被人陪着了。

“你来一下,然后再去陪你朋友可以吗?”

他拒绝干脆:“不可以。”

骆悦人一愣,以为是他走不开的意思。

“那没关系……”

声音被打断——

“哪个医院?地址发给我,快点!”

心情像坐了一个过山车,欣愉似潭荫水面忽然冒出的小泡,密密沸在她心间。

“你要过来呀?”

他又重操旧业,学她说话,还拖着音。

“是呀。”

软萌语气助词都被说得生硬又强势。

“我发地址给你了,那你朋友他们……”

声音再次被打断——

“不用管他们。”

问过骆悦人想吃什么,半个小时后,梁空提着一个保温盒,出现在输液厅,穿藏蓝色连帽大衣,厚实的羊毛质地,里头是一件圆领粗花的白色毛衣,走路带风,瞧着温暖又青春。

她看着,一动不动,震惊又无声,眼睛却很快雾湿了。

出声软软的,又很哑。

“你怎么会这么穿啊?”

梁空走到她跟前,先看了看药水,又注意了一下流速,放下两个盒子,坐在她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印着蓝色小碎花的纸巾,撕了封口粘带,挺得意说:“还好在前台顺了包纸出来,想着你会不会流鼻涕,先淌眼泪了。”

他轻轻给她擦着,见她定定望着自己,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就随便穿的,哭什么?有那么好看吗?”

他想开玩笑逗她,但骆悦人笑不出来。

她处于一种现实,记忆和梦境三者错乱的懵态,直到用自己冰冷的指尖摸到梁空温热的脸。

“我大三那年春节在平城回不来,发烧在医院吊水,是学校附近的小医院,靠窗的一张窄床,因为前一个病人吐了酒,没法躺,我就靠着窗,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周围变得安静又干净,你就是穿着今天穿着的衣服,一模一样——”

她说到哽咽,很艰难地呼吸了一下,吐出来的白气都叫她的嗓子淤堵到发疼。

“你说,你是来接我的,真的特别真实,你还帮我拔针了,棉花球按在针孔上有点疼,然后那个疼忽然变得很强烈,我就被人推醒了,输液结束了,医生太忙,忘了我,没有人帮我拔针,血在输液管里回抽了好长一截,那个医生慌忙过来拔掉,跟我说对不起。”

骆悦人对那个场景印象太深。

她当时久久回不过来神,按着又肿又疼的手背,弯腰,朝着地面,长久的呼吸叫她唇鼻附近的围巾浸了潮湿水汽,她没说话,只用力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医生简单嘱咐两句,随即白大褂一角在视线里消失,她的眼泪也失重坠落,砸在地面上,洇晕开一个深色的点。

输液的针头悬垂着,针尖带着属于她的红色。

周围散不掉的酸酒气依旧难闻。

她眼眶湿红着,长久看着门口,好像会有什么人在那里凭空出现,但没有,梦已经醒了,是真实世界,门口只有无数陌生人在她的视线里毫无意义的进进出出。

而外面的平城,在下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几十年不遇。

真的太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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