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相亲的见面地点在一家酒店一楼的咖啡厅。

在那儿,骆悦人再次遇见梁空。

想起几天前的夜里,璐璐好奇问出的问题——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即使不说文采斐然,从小爱读书的骆悦人也绝不是词汇匮乏的那类人,可纠结许久,她都形容不上来梁空是什么样的人。

他身上很多东西都太矛盾了。

最后她在璐璐老套地问“帅不帅”“高不高”“是不是很有钱”的一系列快问快答里嗯了几声。

此时此刻,在光线明亮的酒店落地窗边,骆悦人有了答案。

看着梁空,她心里铿锵有力地想着:一个让她尴尬得满地找洞的人。

相亲对象何先生,二十八岁,在研究所工作,月薪三万,放置于咖啡杯旁边的车钥匙是蓝白格,家境相当殷实,是骆悦人舅舅生意伙伴的儿子。

据骆悦人舅妈说,何先生个人条件如此优秀却未婚,只因眼光太挑。

而这次见面之前,何先生已经看过骆悦人的照片。

今天出门前,舅妈笑容满面。

“悦人啊,你跟小何是真有缘分!小何说了,你就是他的理想型!人家家里条件好,对女方倒没什么要求。”

骆悦人从鞋柜里取出来的平跟鞋被舅妈放回去。

舅妈目光一扫,重选出一双崭新的珍珠白方头鞋,放在她脚边,七厘米高跟,舅妈说这样显郑重端庄。

璐璐像懒猫一样蜷在沙发里,听了亲妈发言,怪笑一声:“什么缘分?只能说明这小何啊,他不瞎!悦人这么漂亮,性格还温柔,本地女,名牌大学毕业,会钢琴会法语,妈妈是音乐老师,爸爸大学教授,这叫对女方没要求?我要是男人,这也是我理想型。”

舅妈被璐璐抬杠抬惯了,瞪去一眼,又对骆悦人笑笑,拍她手背,絮絮叮嘱:这趟出门,一定要珍惜缘分。

璐璐趴在沙发背上,挥舞双臂,用口型说:不帅不要!

迁就男方的临时加班,见面时间定在下午茶的尾声,甜品廊的客人已经不多。

见了面,何先生本人与用了美颜的生活照差距稍大,勉强能站住阿姨们随口就敢夸的一表人才。

跟璐璐说的帅,不是一个概念。

但骆悦人又想,自己的审美好像不太准,大学时,系草级别的男生站跟前,她也没觉得多帅。

简单的寒暄后,话题渐渐深入。

何先生夸夸其谈,从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切入,表达了对“男主外女主内”这种婚姻模式的大力支持,并理所当然道:

“女人嘛,那么辛苦干什么,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享福就好了,家里又不是没那个条件。”

骆悦人虽然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来,听到这话,还是被惊得不轻,辫子头已经不时兴了,没想到还有男人在思想上裹小脚。

但不等她提出异议,对面的何先生便隔着小桌,手指推眼镜,倾近几分道:“骆小姐,我呢,是一个比较传统的男人,对另一半的占有欲比较强,这么说虽然有些唐突,但骆小姐应该可以理解吧?”

骆悦人蹙住眉:“额……”

从见面到此刻,西装革履的何先生始终端着一种骆悦人看不懂的风度翩翩,频繁地推那副金丝边眼镜,他企图表达什么?

儒雅且霸道撩人的知识分子?

见骆悦人久久不语,何先生勾唇自信道:“这么说吧,我这个人爱吃醋,受不了另一半在外抛头露面,更受不了另一半工作里频繁接触其他男人,我希望等我们感情稳定之后,你可以辞掉杂志社的工作。我听你舅妈说了,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应该是爱顾家那一类的,这一点我很满意,我呢,虽然谈过四段恋爱,但每一段都是和平分手,这也能侧面反映我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一番话,听得骆悦人振聋发聩,就在她张口无言,失去语言能力之时。

一道男声从旁插进来。

散漫悦耳,又带着明晃晃的讥嘲。

“骆悦人,你长本事了,脚踩两只船?”

那语气,好像他教出来的高徒,而今叫他开了眼。

梁空从她身后位置走来,不知道将这场滑稽相亲听到去多少。

骆悦人回头看他。

一件解构主义的雾青衬衫,襟前两列纽扣,真的那列看起来像假的,宽松廓形,除了设计本身再无其他缀饰,挑身材更挑气质。

骆悦人上个月刚从今年秋冬男士成衣的版面看到,主题叫雪国柏雾。

梁空比那位琥珀眼瞳的北欧男模驾驭得更好。

他高中衣品就好。

他那会儿的朋友圈子,不乏玩地下音乐的,脏辫,刺青,眉钉……又是追求特立独行的年纪,稍不注意就会用力过猛。

梁空都没有。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又的的确确融入在那些人里。

“脚踏两只船?”

何先生看着走近的梁空,变了脸色,问骆悦人要解释,“你舅妈不是说你从来没谈过恋爱吗?”

何先生指着梁空:“你有男朋友了还出来相亲?”

骆悦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舅妈要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可光否定好像不准确,因为这是她前男友。

她脱口而出:“他现在不是我男朋友。”

梁空轻笑了下,慢悠悠说:“行。”

那笑,配合骆悦人着急的话,特别值得细究。

何先生立刻细究,并且有了一针见血的顿悟,点着头,一声声冷嗤,拂袖而去之前还不忘把今日普信指数拔至新高。

“现在不是?怎么,你现在看上我了?打算不要这个小白脸了是吧?”

骆悦人深深呼吸,以防晕厥。

她想,一定是上周在地铁上没给那位骂骂咧咧的大妈让座,天罚她不善,她今天才会在梁空面前遭此一难。

更尴尬的是在何先生离开后,一旁的服务生礼貌地上前,微笑提醒她。

“您这边的咖啡帐还没有结。”

骆悦人手指掐紧手包带,忽然有点期盼晕厥。

旁边传来低低一声嗬,不知道是鄙夷何先生,还是在笑她,梁空掠一眼骆悦人,问在哪儿结,随即在服务生伸手指引下,往前台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

骆悦人拎着包,急忙赶来前台,将自己的付款码同时递出去,收银小姐见惯抢着买单的场面,目光在他们之间切了两趟,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急窘脸红。

扫码枪朝急窘脸红的那位移过来。

滴一声。

骆悦人松了一口气,紧张感退去,脚后跟的痛感立马清晰起来。

新鞋好看却硌脚,来的路上就叫她很不舒服,刚刚急着走过来,脚后跟忽然蹭出痛感,应该是磨破了皮。

结完账,收银小姐将小票和活动卡片叠在一起递出。

骆悦人忍着细微又尖锐的疼,接过草草看了一眼,是国庆节的打折券,她捏着一薄一厚两张卡,不知道要不要跟梁空打声招呼再走。

那天在游艇上,他们连一个正面的眼神交流都没有,她也一直配合当陌生人,可刚刚他突然一声骆悦人,她惊到此刻都没有回过神。

要像老朋友那样寒暄一下吗?

毕竟,他刚刚还要给她买单。

“那个……好久不见啊。”

“好久?”他轻念着,折颈靠近,明明不甚明显的举动,由他来做,压迫感十足,“上周不是刚见过?”

骆悦人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对……我,我以为你没认出来我。”

“看你男朋友挺粘人的,不方便跟你打招呼。”

男朋友?

闻声,骆悦人愣了下。

仗着身高差,他好像跟她呼吸的不是同一层空气,目光半点不往她身上放,所以也没看到她那个皱眉的表情。

一副旧友闲谈的腔调,在他身上倒有几分格格不入。

“有男朋友还出来相亲,家里安排的,推不掉?”

第二次听到男朋友,骆悦才反应过来,梁空说的是林绍元,被梁空知道自己被迫相亲已经很尴尬了,骆悦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工作上还要被迫伴游。

几秒停顿后,她讪讪低声,企图含糊过去:“是推不掉。”

梁空斜目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刚刚就是从酒店楼上下来的,这会儿刚好跟骆悦人一起出酒店门厅。

日光偏西,霞晖昏黄,不再是刺眼的调子。

他抛出钥匙叫门童把他的车开来。

骆悦人只当他还是以前的大少爷懒性子,没觉得他就这么跟自己一起站在路口吹风很奇怪,也完全没想搭梁空车的可能,自己在软件上叫了车。

手机屏幕显示预计等待的时间。

以秒为单位的跳动,显得时间很慢。

她低头看着屏幕,实则已经走神,舅妈总给她牵红线,她现在敷衍都觉得吃力,可依舅妈性格,这也不是说一声拒绝就能解决的事。

正想着什么时候提搬家合适,旁边的人忽然出声问道:“过得好吗?”

那语调并不热切。

但闻声一霎,还是叫人纳罕。

即使时隔多年,骆悦人仍有印象,梁空这人不爱管闲事,不爱说废话,哪怕挚友大吐情感苦水,那么爱为人做媒指路的年纪,他都是一副说完快滚的不耐态度。

工作这两年,骆悦人懂了不少人情世故。

例如故旧寒暄,问什么不重要,答什么也不重要,大家只是默契地发出一些声音,不叫空气尴尬,没有人是真的在意你生活顺遂与否。

回答这样的问题,不必太当真。

骆悦人微笑说:“挺好的。”

刚说完,她手机就响了,一通电话火急火燎地切进来。

骆悦人难得正常休假,电话里,主编的另一位助理夏琳叫她去商场取周一拍摄要用的风衣。

周一一早就要去外景地开工,一大批人调动周转,必须在上班时间前将准备工作落实。

刚入职是夏琳带她,这种事,那会儿骆悦人常做。

可现在她早已转正,大家同为助理,各有分工,服饰这块不是骆悦人管的,但对方依旧时不时拿她当免费跑腿。

电话里夏琳催得十万火急。

拒绝的话到嘴边反复打转,最后骆悦人咽下去,暗吁一口气道:“好的,我一会儿就去门店拿,周一上班带去。”

通话结束,她发现梁空敛下薄白眼皮,正在斜斜打量她。

目光相撞,她抿唇,微微弯了弯,没说话。

待她挪开视线,梁空吐出三个字。

“长高了。”

男俊女美是道风景线,酒店门口有人进进出出,时不时会把目光投向这里。

闻声,骆悦人还没来得及发疑,什么叫她长高了?

台阶旁,有个女孩子穿香家的粗呢裙小跑过来,似鼓足勇气,迫不及待,那姑娘脸蛋漂亮,身段也好,俏皮地晃手机问梁空,方便加个微信吗?

他毫无委婉,淡着一张脸回,不太方便。

这话似乎给人想象空间,那姑娘临走前看了眼骆悦人,莫名其妙地弯弯腰,跟骆悦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刚刚没注意。”

骆悦人先低低“啊”了一声,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可能误会了,想解释时,那姑娘已经回到小姐妹身边,一通抱怨。

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过来。

“就说了吧,旁边那个是他女朋友,你还说站得不亲密,人家总不能在马路边就打啵吧?”

骆悦人:“……”

看了眼梁空,他没什么反应,就像没听到一样,可她尴尬窘迫,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场景熟悉。

以前就这样,他在哪儿,焦点就在哪儿,哪怕只是散漫站在,压着气,一句话都不肯说。

也依旧招人。

有一次在国高附近的公交站,不记得因为什么他们忽然聊得不愉快,争了两句后,骆悦人忽然跳出话题:“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梁空愣了下,下一秒,面部表情如同失去存档,像完全忘了之前他们在争什么。

两人突兀掉进僵持状的沉默里。

那会儿也是并肩站着,不说话,也是恰好有女生来问他要联系方式。

愠火头上,这少爷从没有半点好脾气,他撩起眼睫,寻声冷冷看去。

“没空,看不出来我跟我女朋友在吵架?”

女生看向两步外的骆悦人,刚刚还以为他们只是同时在等公交。

大概他真的太好看。

那回也离谱,那女生目光折回来,落在他身上睃了一圈,抿抿嘴说:“要不……你们分了吧?”

梁空气笑了,转过头睨骆悦人,平声问:“分吗?”

语气还是一惯的不上心、不正经,但又透着点“你敢给爷答应试试”的威胁意思。

空气静了几秒。

骆悦人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他的袖子,往自己身边带,试图让他离那个提议分手的女生远一些。

那点蚂蚁撼树的力气,能扯动什么?树压根儿就是自己朝她挪步。

他懒懒一晃,由着她小小的力道,被她拽到跟前。

骆悦人低声说:“不分。”

梁空听到后,跟晓谕檄文一样,对那女生说:“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死乞白赖着,分不了。”

话说完,骆悦人两根细细白白的手指还攫着他的寸许衣料,没松开,像在表演毫无信服力的“死乞白赖”。

回忆抽远,酒店门厅前,日暮斜照秋阳,车辆来往。

骆悦人看着自己渐长的影子,想到他刚刚说自己长高了,不由发噱,心想自己都二十几岁了,一下没忍住喃喃自语。

“谁还长高啊,是穿了高跟鞋。”

往日今朝的好笑无语像在共鸣,骆悦人不禁小声吐槽道:“又睁眼说瞎话……”

旁侧一声气音似的轻笑。

骆悦人闻声扭过头去,不偏不倚被他俯下的视线纳进去。

他站在下风口,人被霞光照着,衬衫薄薄,修长手指似秀竹瘦玉,夹一根燃着的烟,浸满一身冷淡橘芒。

四目相对之间,烟往唇边送的动作倏然停住,就那两秒,一截白灰没来得及抖落,坠在梁空青筋凸起的白皙手背上,又散进风里。

轻轻掸了下余烬,梁空八风不动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不是你先的?”

骆悦人愕住,面上几分惶惶。

耳边回响起不久前的对话。

——过得好吗?

——挺好的。

情绪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可生理上,鼻子已经不受控地微微一酸,几秒后,她低下脑袋。

脚后跟那点破皮处,忽然像被什么洇刺一下,痛感火辣清晰。

门童将梁空那辆招摇的黑色超跑从车库开过来的时候,骆悦人的网约车显示距离她的当前位置,还有八百米远。

梁空说送她,她只当是客气。

“不用了,我坐不惯这种车,而且……”

她还在想更恰当体面的理由,可梁空像是预先知道她婉拒的顾虑,点头,说懂了。

他这样干脆利落,骆悦人反而一头雾水,不知是否意会错了什么,但也无所谓。

成年人社交,体面总比其他重要。

于是她以微笑回应他的理解,顺带挥了挥手。

车窗徐徐升合。

墨镜横亘于鼻梁与眉骨之间,孤挺骨相便折中,显得疏离莫测,衬以深隽的下颌线条,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

骆悦人觉得,这才是梁空应该给她的感觉,而不该像她一般,囿困于社会法则,随波逐流,处处将就,总做些违心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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