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骆悦人第一次看乐队现场。

之前她只看过梁空打碟,没想到他架子鼓也玩得那么好。

灯光在主台区巡回,时不时会从他肩身带过, 兴起时,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炫技地转起鼓棒,敲下关键一击,现场节奏瞬间被带进**。

尖叫呐喊, 人潮震跳。

而他,无论是垂着乌浓眼睫,还是目光冷淡地望着某个方向,身上始终有一种沉浸又不被融合的气质。

某一瞬, 骆悦人捧着喝到一半的莫吉托, 忽然好奇, 问身边正跟着节奏摇头摆手的田愿:“你听过梁空唱歌吗?”

田愿愣了一下,铺开手里的折扇, 朝自己扇了扇说:“这个……没有唉,得问问高祈之前的女朋友。”

言下之意,她的任期太短了。

骆悦人就是觉得,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他唱歌应该很好听吧?

正走神,身边的田愿晃着腿, 看到谁,忽然闭了扇子招手喊道:“阿K!快过来讲笑话给我们听。”

骆悦人跟梁空出来玩过多次, 但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巧合,基本上来的人都很固定,都是他们小圈子里的。那种朋友带朋友, 生人一堆的场合, 骆悦人一开始会很局促, 现在好多了。

他们这些朋友都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这个阿K,跟高祈一个学校,天生的段子手。

现场太嘈了,还是旁边有人戳阿K,他才朝这边看来,同时起身说:“什么事啊?”

“你上次说那个你朋友撩骚软件上聊到他女朋友,还没讲完啊,后来呢?”

阿K笑道:“还听啊,你们怎么这么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啊。”

“因为好笑啊,对吧悦人?”

阿K就给她们俩讲。

“就俩人一开始都立了人设,一个说前女友死了自个没走出来,觉得跟她聊天的感觉很熟悉,一个说前男友劈腿了,也受了很重的情伤,然后我那个傻批朋友每天偷偷摸摸跟女朋友聊完,又切小号偷偷摸摸跟女朋友的小号聊,大概一个月吧,面基了……”

之前跟梁空出来玩,他比她像好学生,不过夜,掐着十二点送她回家。

今天他好像忘记他们已经毕业了。

骆悦人没提醒他,任由他一边跟旁边的朋友说话,一边从卡座靠垫里翻出自己的鸭舌帽,和她的斜跨小包,前者压自己脑袋上,后者递给她。

动作熟练,像家长接幼崽放学,匆忙收拾书包文具,就要带回家去。

他手臂修长,环过骆悦人的肩,腕骨朝内折,手掌还护在她身前,以防穿过人群,有人会碰撞到她。

他沾了酒,机车不能再骑,拿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酒吧后廊正对一条长长巷子,走过去就是同样热闹的小吃街,这巷子有个很美的名字,之前骆悦人初听即惊艳——瘦樱巷。

但是一棵樱花树也没有。

梁空说合理,因为瘦没了。

骆悦人把视线从黯然的巷道里收回来,在梁空即将拨号的前一秒,手臂搭上他胳膊。

他小臂修匀,青筋微凸,看着就很有力量感,肌理之下的温度更是烫灼。

他有个开刺青店的朋友,馋他很久,想请他当模特,他一直不肯,他朋友里索卡纹身是最多的,逢事遇人都喜欢在身上留个图案记录一下。

梁空没有,他说,对他而言,他还没有遇到值得用身体去记录的事。

可能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索卡后脖颈有大片几何图案,搭配融合得非常有艺术感,高祈是其中的一个三角形,田愿问是因为他有奸商潜质吗?

旁边的空心圆代表梁空。

索卡点名要骆悦人猜。

她想了一会儿说:“因为他很完美?”

忽然想不起来当时梁空是什么表情,或许她也没朝他看去。

记忆里只有高祈拔高声线在跟田愿斗嘴,叫田愿也学学,什么叫说话的参差,就她那张半句好话都听不到的嘴,唱歌不行,说话也不行,混什么娱乐圈,混不出名堂了。

梁空看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目光微抬,移到骆悦人脸上。

他拇指在屏幕上悬空着。

“干什么?”

“可不可以不回家?”

去接她之前,那通电话,梁空就听出来她声音有点不对劲,但她过来后跟其他人玩得还挺开心,梁空就没再问。

“你爸妈是不是要离婚了?”

她已经不惊讶他会猜到了,反正她家里的事,他一直都知道。

“嗯。”

但她要解释一下:“我不是因为这个就不想回家了,我爸爸说希望我不要受这个影响,有一个好假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已经商量很久了,就等着我高考后离婚。”

梁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像她爸爸那种人,不管怎么行差踏错、鬼迷心窍,到底都是有点良心的,不会就这么一直骗着妻女,他自己也不会心安。

“他跟你妈说了出轨的事?”

“嗯。”

“你妈呢?”

“我妈说,他太坦白了,震惊之后她甚至不觉得生气,只是无比的失望,我爸跟她聊了很多他们之间的不合,说我妈妈其实很好,是他这些年没什么本事,我妈操心着急,变得很暴躁,掌控欲很强,他也有责任,离婚对两个人都好,房子留给我妈,她瞧不上可以卖了,希望她之后可以过上好的生活。”

梁空问她:“你很难过吗?”

骆悦人没回答。

她沉在某种讲不清的情绪里,眼里有薄薄一层雾气,抬头看着他,她今天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感受到人在醺而不醉的状态会有很多往常不会有的话欲。

“今天吃晚饭,他们就是在酒店包厢说完这些的,他们心平气和,只有我措手不及,我妈去我外婆家了,就我跟我爸一起回家,进门的时候,他跟我说,希望我不要受他和我妈的影响,以后就不相信爱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生他的气,故意让他不好受,下意识回他,我相信爱,我只是不相信爱能长久。”

其实不止是爱,有什么是可以长久的呢。

就像刚刚他们聊纹身,索卡说,梁空是他们几个里看着最没架子,也是最冷血的一个。

她也听过他跟他父亲打电话,语气不耐,神情厌烦。

可能对他母亲也无甚好感。

他好像骨子里,就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对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

他的……谁呢?

眼底久蓄的水汽,失重坠落,她看着他,眸光由厚重模糊到一无所有的清明。

梁空眉心蹙了下,抬起手,温热掌心贴到她脸上来,拇指缓而用力地抹去她的眼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成了一声轻叹。

有一瞬,他隐隐察觉,她的难过不单纯是因为父母离婚。

身后来人,他动作比思考快,抓她胳膊轻轻一拽,骆悦人靠到他臂弯里,身后一帮男人侃大山摇摇摆摆踏进去。

她没乱动,只是说:“梁空,我想打保龄球。”

那是乖乖女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鬼使神差的地方,以至于她在一年后想起,依然有一种人在下坠的错觉。

可明明,她这个幸运爱丽丝,已经梦游仙境过了。

她从他掌心里借的力,已经让她看过很多本不属于她的风景。

_

梅惠改变了不少。

她以前就是这样,出了什么事,习惯性总结错误,并且举一反三,就像之前骆悦人学习和练琴,稍有不如意,她总是思考原因,然后提出很多建议希望骆悦人照做。

跟骆文谦离婚,虽然没闹得难堪,但她依然开始怀疑自己有过分强势、管束过多之嫌。

高考结束后,她听到骆悦人弹琴就下意识说:“琴什么时候练都可以,你多跟朋友出去玩吧,等之后出了分,天南海北的,就没什么机会能聚了。”

如果骆悦人不出门,她会继续建议,说朋友的女儿去年毕业去哪里旅行了,问骆悦人要不要约朋友去旅游,又或者说,要不要学个驾照方便大学买车。

骆悦人看着她,觉得她本质上,其实没有变。

一如过去,强势地在展现善解人意的一面,骆悦人没有任何反感,只是有点心疼。

好像女人在感情里就是格外脆弱。

哪怕开诚布公,好聚好散,还是不得不承认,离婚影响到她了。

之后,骆悦人的生活完全进入这个最漫长的暑假特有的模式,她带着成年人的身份证,去了很多地方,光明正大外宿。

澜城背山临海,城郊山区的旅游开发非常完善,春夏可以野营观星,秋冬天适合泡温泉,说是去看流星雨的,那天晚上高祈打牌兴头过盛,直接错过了最佳观测时间。

花花绿绿扑克摊了一桌,田愿叹气:“说了来看流星雨的,愿望都准备好了,一颗星星没看到。”

岂止,带了一堆专业设备。

在座都有责任,在座也都很失望。

骆悦人安慰说:“我们也是星呀,看彼此就好了。”

这话很治愈,气氛顿时轻松不少,项曦本来站在骆悦人的椅子后,闻声俯低身子,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手伸到前面,虚虚托着骆悦人的脸说:“听听,我们大诗人说的话。”

那天晚上,发朋友圈的,去网上截了流星雨的图,文案配的都是骆悦人这句话。

发完朋友圈继续打牌。

带了投影仪,找男生搭好幕布和椅子,找了一部百看不腻的《泰坦尼克号》当背景音,田愿帮骆悦人贴纹身贴。

“我超级想去纹身,公司不让,你以后要是去纹,就可以纹在肩膀锁骨这儿,穿吊带裙就很好看。”

田愿一边专心撕粘纸,一边絮絮说着。

项曦裹着拖地牛仔裤的长腿,搭在另一个椅子上,人窝在软布靠背里,缩着肩找角度,手里拿着拍立得,喊着:“看一下镜头。”

她们看过去,闪光灯同时亮起。

山谷夜风吹动少女裙摆,所有人都面带笑意,恰是好时光。

度完短假,回市区,梁空陪她打了三天保龄球,还是那家棕与绿的招牌里写着FLIPPED的保龄球馆。

骆悦人从球道边走来问:“你会无聊吗?”

梁空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刷手机,撩眼皮似笑非笑看她说:“你打了三天,我坐了三天,一百多局,没一局能看的。”

“那你昨天还说了两次我打的不错。”

“男人的话你也信,骆悦人,你以后要完。”

照惯例,梁空打响指,给她点果汁。

骆悦人说:“我不喝西柚汁,酸死了。”

“前两天不是还说好喝?”

骆悦人迎着他的目光,小声怼他:“女人的话你也信,你以后也要完。”

梁空眉梢一凛,没听清,但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什么呢,跟蚊子似的,大点声儿。”

骆悦人:“你以后也要完!”

梁空看着她,唇角微斜出几分自嘲又全然不在乎的笑意,声音低沉:“老子早完了。”

“还玩吗?”

骆悦人抱着球,斗志昂扬地说:“玩呀,我要你真心夸我一次。”

她那个较劲的小表情,落在梁空眼里,软刺一样的罕见挑衅,像幼鸟尖尖的喙,往心上轻啄了一下。

他微偏头,手肘懒散支着椅子扶手,用手指轻掩着下半张脸,缓了两秒,最后还是不自禁弯唇笑了。

之后她在那边玩球,梁空看了会儿,见她用手背擦汗,还是招来服务生,要她推荐几款不酸的果汁。

果汁送来的时候,裴思禹也来了。

骆悦人大大方方跟他打招呼,笑眼弯弯,两人自然聊起来,成绩快下来了,学校也组织了估分,不出意外,填哪些学校心里已经有数。

裴思禹喊她来一局,骆悦人一直摆手拒绝。

“我跟你打不了,我太菜了。”

裴思禹神情略惊:“梁空没教你吗?”

梁空看骆悦人在那儿扣杯子,想说什么,又有顾及似的,好几次欲言又止。

梁空接了话,对裴思禹说:“我没耐心,你教她吧。”

裴思禹说行。

梁空根本没兴趣看裴思禹怎么教她,但骆悦人个缺心眼的,每发出一个球,都要侧过头来喊他一声,潜台词特别明显,叫他点评。

那梁少爷能有好话吗?瞥一下,有时候干脆眼都不抬了,一般,还行吧,凑合看,轻飘飘的两三字,比小纸片落地都敷衍。

骆悦人不免失望。

真的很努力在进步了,虽然知道自己打得的确没什么看头,梁空也的确不是什么耐心十足的好老师,就像他说的,她菜得不能看,他能来陪她坐三天,已是难得。

裴思禹安慰她:“其实挺好的了,才学几天,进步很快,算女生里很有悟性的了。”

骆悦人没和人比过,好不好她一直听梁空怎么说。

“真的吗?”

她一下雀跃起来,声音很甜,却叫人烦,梁空手指蹭过浓长的眉,轻轻啧一声,没忍住撒气道:“骆悦人,你打你的,别再喊我了,听到没有?”

“哦——”

她故意沉着声音应下。

梁空连游戏都不想打了,偏偏这局逆风疯狂拉扯,队友稍微拖一下后腿,开团不顺,梁空躁郁气一冲上来,就忍不住骂。

能骂谁呢,那肯定逮谁骂谁。

“你最近是不是改吃素了,菜成这个鬼样子,能不能打?投了吧,没劲,你回野区继续采灵芝吧。”

高祈在游戏麦里无辜极了。

不就开团赶过去慢了一点,不至于说他采灵芝吧?

“谁采灵芝啊?我吃点野区经济怎么了,我靠,你火气好大,我采点别的给你降降火吧?”

听梁空不应声,高祈猜好兄弟可能是今天心情不佳,立马换了贤妻良母的调子问:“行了行了,我好好配合行吧,你现在搁哪啊空空?”

梁空冷冷道:“你再跟我娇?”

高祈嘿嘿笑,恢复正形:“今晚整点节目?我喊索卡和裴思禹他们一起?”

“嗬。”

梁空一声轻笑,叫此刻发挥正啊好的高祈莫名其妙:“笑什么?怎么了,空,你今天阴阳怪气的?”

下一句,梁空给他表演,什么叫真正的阴阳怪气。

“裴思禹我喊吧,我离得近呢。”

刚跟麦里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梁空”。

梁空眉心蹙起,拖着声音啧一声,不爽直接摆自个脸上,他抬眼望过去。

不是叫她别喊了?

骆悦人有点紧张地站在他视线里,似乎也是意识到他已经提醒过别再喊他,可她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

因为——

“我打了一个满分唉。”

那小表情也足够明显,像在问,都不夸夸我吗?

梁空望着她,短短几秒内,表情没变,眉眼神色却不自觉柔了好几个度,她真的太有让他开心的本事了。

如她名字,悦没悦人不知道,反正悦到他了。

没管高祈正**指挥着一波结束,梁空手机往旁边一搁。

“那给你鼓个掌?骆悦人牛批!”

还真有模有样地“啪啪”拍了两下手。

骆悦人本来抿着嘴,不想笑的,但没忍住,唇角朝上轻轻一弯,笑得灿烂。

蓝牙耳机没摘,游戏音效还在梁空耳朵里延续着,举世无双的打野刺客傻站在原地送命,对家AD欢天喜地收割五杀。

高祈操了一声,在麦里亲切问候梁家祖宗。

_

七月,澜城暑热。

有一部国产奇幻电影上映,众人聚餐后,去看了晚间场。

女主角漂亮风情,女二是个白月光角色,宣传期就有扯头花的消息传出,字眼不外乎艳压和争番,因为女主和女二撕得过分厉害,导致相当有口碑的男主角都成了背景板。

他们包了厅,在最佳观影位置分成两排坐。

电影放到一半,女二戏份不多,但人设真的太好了,田愿搭上骆悦人的椅背,凑过来,低了点声问:“你最喜欢谁啊?”

骆悦人正要伸手去拿凹槽里的饮料,闻声回过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田愿是问她喜欢电影的女主还是女二。

不止她一个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是故意为之。

索卡低笑了声说:“她最喜欢的人不就在她身边吗?”

那天的座位也很妙,她身边,左手是裴思禹,右手是梁空。

这句话一出,气氛就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裴思禹看了一眼骆悦人,梁空平视影幕,波澜不惊,骆悦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联系,手指先碰翻了饮料。

一直在吃爆米花的手忽然又湿又粘。

她翘着手指试图艰难地翻开自己的包,找纸出来,裴思禹已经先一步把一张洁白纸巾递到骆悦人面前。

后排的人,神色各异,异得诡谲,又透出一股八卦的和谐。

田愿嘴快地蹦出两个字:“修罗——唔——”很快被高祈一把捂住嘴巴,高祈这歹人,说话也非常一语双关:“别说话,看戏。”

仿佛只有梁空在剧情之外。

他漫不经心地移过来目光,裴思禹递着纸,骆悦人翻着包,包还没有打开,他忽的伸手,从裴思禹手上重重一下,抽走纸巾,另一只手握住骆悦人的手腕。

他就冷冷淡淡地看着裴思禹,手上没停,一根一根给骆悦人擦干净手指。

裴思禹忽的神情讪讪。

其实他很早就明白,梁空让他唱歌给骆悦人听,让他教骆悦人打保龄球,他一直都是让,他的作用其实跟一束花,一杯奶茶,是一个意思。

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取悦。

而花和奶茶是不会、也不该主动殷勤的。

骆悦人手腕被梁空攥着,她手指碰手指,小声说:“擦不干净,黏黏的。”

梁空陪她去外面找洗手间。

洗完手,骆悦人回了一下家里的信息。

走廊灯光明亮,厚重的毯踩着没有声响,梁空没在原来的位置等她,她下意识往安全通道那边走了一段。

果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说谁是我妈谁就是我妈喽,我按您的意思办,我无所谓,我扭不过您,听您安排就行了。”

“多少年没见过了,现在这么着急我去她跟前尽孝?”

骆悦人没有继续听,避嫌地走远。

可听梁空那种故意措辞尊敬,言语间却泛着冷意嘲谑的声音,大概率是他父亲,之前他们去游艇上玩,回程的车上梁空也接到过他父亲的电话。

他父亲说,都是为梁空考虑,别觉得他管得太多

梁空当时阴阳怪气道:“我怎么会嫌您管得宽,我巴不得您连我明天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替我选好。”

他跟他爸的关系好像真的很不好。

她在洗手间门口站着,等梁空电话结束。

他走过来问她:“怎么不先进去?”

骆悦人冲他甜甜地笑一下:“等你一起呀。”

其实她想问,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但问不出,因为知道,再迟也不会很迟了。

散场就有人说饿了,要找个地方吃宵夜,骆悦人对去哪里没有意见,听着他们笑着吵着在讨论去向。

深夜的影院门口,灯箱黯然,每一张海报里主角都站在自己人生的C位上,但依然掩盖不住一种戏幕退场的既视感。

就像他们这些人站在一起,看起来是一种聚合,实际上却像电影片尾的长名单,讲的是散场。

欢声笑语,再无重逢。

那天晚上去吃夜宵,骆悦人喝得有点多,她酒量没练上来,大半瓶啤酒就叫她走路不稳。

好像世界上所有大排档都有相似之处,塑料桌椅,宽火猛油,熏满半条街的呛辣气味。

跟棠杏苑附近的大排档也很像。

她跟梁空去过好几次。

梁空站在路边扶她,她杂技演员附体似的,一定要在陡窄的马路牙子上摇摇晃晃走两个来回。

她说,没醉呀。

下一秒不稳摔下来,靠在梁空身上,软骨头似的一动不动,仰起头冲他笑,傻里傻气地出声:“嘿嘿。”

梁空攥着她手臂,将她扶得很稳,垂眼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学她:“嘿嘿。”

潜台词是,傻不傻。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傻,她忽然一下就难过起来了。

“梁空,我唱歌给你听吧?”

他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只是放柔了一点,嗯一声,让她唱。

旁边人与车来往不绝,是最鱼龙混杂的露天街市。

她声音干净又柔软,唱了一段《想自由》,唱到一路嗅着追着美梦的时候,红了眼睛。

梁空问她:“骆悦人,你舍不得我啊?”

她别开头,用手指按了一下眼睛。

“才不是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骆悦人第一次体会到后遗症似的头痛,隔了好久才缓过来。

之后出门玩,梁空再也不许她沾酒。

那天是索卡生日,酒吧包场,来的都是熟人。

梁空很给他面子地亲自当打碟DJ,就在他跟MC互动的时候,现场正躁,他调了新曲子,前奏以尖长的警报声,猛停骤起,直接拖进**。

音乐停顿那一秒,全场都听到一个惊亮的女生在大喊。

“梁空——”

空白音区里,是响彻云霄的声音。

骆悦人第二次腾空飞起的时候,头顶那些厚重厚重红光像要砸落下来,她手臂挡在脸上,尖叫着喊:“梁空救命——”

玩疯了跳水是常规操作,梁空朝闹区一看,下一秒变脸色,拽了麦,爆粗一句国骂。

“谁他妈推她跳水的?!”

“慢点放!慢点放!草!”

“把人送上来啊,一群牲口!”

骆悦人吓坏了,走路脚都是软的。

梁空哄着她:“过来,走直线,往我这走。”

她走到跟前,梁空把她抱起来,放到旁边的台子上,让她坐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周围光怪陆离,看不清,不然能瞧出来,她脸色都白了。

每被抛起来一次,她都觉得下一秒自己要摔死。

梁空扶着她的腰,护着她,像是她的靠山和底气,问她被谁欺负了。

她哽了一下,声音软软,像小朋友告状:“索卡推我。”

梁空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待会儿弄死他。”

“你别!”声音带着湿哒哒的哭腔,她还真当真了,手心搭在梁空肩膀上,“你就……随便打他就好了。”

她回神似的,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坐在什么地方,忽的扭头想往下面看,巡场的灯组一瞬变换,红光汇聚成一道强烈的蓝。

她回身带动的发尾扫在他下颌上,刚刚哭过,一双小鹿眼灿而明净,如水洗过的星,懵然看着对面的光柱以一种变速在移动。

直直朝台上打来的前一秒。

梁空摘了自己的黑色鸭舌帽,轻轻扣在她脑袋上,她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仍能细微地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蓝光贯穿过来。

她坐在光里,而梁空,在她身后。

……

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皮,走路的时候碰到裤脚,洇痛了一下。

梁空带她出去透气,走在前面,回头问她怎么了。

她抿唇,加快步子跟上去说没事。

七月份的澜城深夜,暑气很重,热到浓稠夜幕像起了一层高温雾气。

梁空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再出来,他两腮微微瘪着,嘬完一瓶儿童奶,去丢包装,蓬松软发在白灯下染着光,另一只手勾个小袋,里头装着几样东西。

没走几步,他被两个女生拦住要微信。

梁空的手机不在身边,骆悦人出来忘带手机了,梁空把自己的手机给她,她坐着路边的长椅上玩消消乐。

中途,项曦打了一个电话来,她跟对象已经提前撤了,挂电话前,还不忘提醒骆悦人:“挺晚了,让梁空赶紧送你回家吧,不管他说哪儿好玩都别再跟着了,他后半场的那些朋友没几个好鸟。”

骆悦人摸了摸脚踝破皮的那块,想说,他前半场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隔壁一条街都是娱乐场所,从夜场到清吧。

酒精烧尽霾色,霓虹冲破穹顶,走在当中不自觉点头,都分不清跟的是哪家传来的电音节奏。

这个点,街上基本都是玩咖。

骆悦人轻声念“玩咖”这个词,想不起是跟谁学的词,可能是梁空那些插科打诨的朋友。

游戏已经在倒计时里结束,骆悦人没有重来。

她浅抿着唇,看不远处那个荧光指甲超长的女生嘴巴一直在动,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按了自己手机。

这边梁空的手机屏幕随即亮起,弹出一条好友验证。

又聊了几句那女生才走了。

她发着呆,额头倏然被人弹了一记,吃痛地伸手去捂。

梁空笑容吊儿郎当的,揉了一把她头发:“完蛋,真被颠成傻子了?”

儿童奶是一板,还剩三个,他撕一个出来,插上吸管递给她,真拿她当傻瓜。

“来,叫爸爸。”

“梁空!”

她气急了还是不会骂人,咬住吸管,喝了一口,果然,小朋友喝的牛奶甜丝丝奶呼呼的,这是梁空很喜欢喝的牌子之一,可可爱爱的外包装,明明很幼稚,可莫名很适合他这样拽王。

小腿忽然被抬起,骆悦人朝后险险一晃,低低“呀”了一声。

梁空单膝朝下,蹲在她身前,正握着她的脚踝,拆了一个创可贴,贴在她的破皮处。

“没流血。”

她咬着吸管,睫毛纤浓,低头小声说。

他团了团掌心废纸。

“蹭到会疼。”

骆悦人握在卡通奶瓶上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落在他脸上,又不自然躲开,把他的手机递出去。

“项曦刚刚给你打电话了。”

“什么事?”

“她对象有把琴落在你家录音室,叫你找人送一下。”

梁空一手按着手机,微信点开就是新加好友,他给人连名带姓打了备注,去处理琴的事,另一手勾着袋子。

两人并肩往酒吧后门走。

走到一个坏掉的路灯下,骆悦人忽然停了步子,梁空余光发现身侧没人才回过头:“怎么了?”

“梁空,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啊。”

儿童奶的瓶子已经空了,被她握在手里,轻飘飘,像装着一罐童稚的迷茫,像她的声音一样。

“我感觉,你活得很热闹,你,会有遗憾吗?”

他笑起来:“问这个干什么?”

“你那么……”清浅无痕的声音在这里卡住,是想说他好的,但他身上那些好,对于一直活在好人家闺秀轨道上的骆悦人来说,太陌生,太难形容。

最后她这样说:“你那么……热烈,如果你有遗憾,你会去争取吗?”

坏掉路灯在他们之间,几步距离,隔出一个盲区。

“明知不可行非要行,痴情傻批么?这世上好玩的多着呢,我喜欢过她,成全过她,其实就够了。”

骆悦人傻站在那儿。

她没察觉身后摇摇晃晃来了一个醉汉,猛的撞了她一下,对方没站稳,就要往她身上倒。

梁空两步折回去,一把将骆悦人拽到身后护着,手指过去,面色冷沉,一脸少他妈给爷找事的阴厉意思。

“干什么!”

那人的朋友连忙窜出来道歉,笑着和事说,他喝醉了。

骆悦人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贴在梁空身边,她刚刚被吓得不轻,这会儿心脏扑通扑通的,还心有余悸一般。

她缓了缓气息,扯了扯梁空的衣角,不想惹事,小声说:“梁空,算了吧,他喝醉了,应该不是故意的。”

那两人又腆着脸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走了。

梁空面色冷淡,没说话,只领骆悦人去了附近另一个巷口。

刚刚那个醉到走路随时要倒的男人,嗬的一声,往地上晦气吐痰,大步流星地钻进一辆黑色面包车里。

骆悦人目瞪口呆。

“他,他装醉吗……”

马尾被人轻揪一下,纤细白皙的脖颈朝后仰了仰,她的视线里,各种颜色的电线横七竖八分割浊光夜幕。

梁空的声音从头顶后方传来。

“试你有没有朋友,你刚刚要是一个人敢扶他,现在你也在车上。”

闻言,骆悦人脸色都变了,转过头眼睛瞪圆:“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空拇指并食指捏一下她的脸,她不太适应和男生亲密,下意识想躲,但躲不掉,那种只往旁边低眉撇脸的样子,讲不出来的害羞和漂亮。

“哪儿都带不去,爷还在呢。”

满是少年意气的一句话,叫骆悦人心神一刹定住。

她愕然的样子瞧着叫人心疼,梁空收起玩世不恭的轻狂劲,低下眉眼,凑近一些,温声问她:“刚刚吓到了?”

她讷讷地摇头。

不是吓到了,有他在,她不怕的。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她忽然发现,他的存在如此令人安心。

少年修长有力的手臂从她肩后环过,胳膊就搭她单薄的肩上,垂眼看她扑眨长睫毛,眼睑下的扇形影子也在颤动。

梁空神情凝了凝问她:“玩够了没有?”

骆悦人想起刚刚项曦的叮嘱,怕梁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继续玩,连忙点了点头:“嗯!”

“真玩够了?”

她又点头,清脆又郑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到此为止,我不带你玩喽?”

她当时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最后一次梁空带她出门玩了。

一周后,梁空出国。

机场送行,他朋友多,托运的行李箱也多。

他抱了所有的朋友,可是没有抱她,虽然谈了恋爱,他平时也一口一个女朋友喊得溜,每次她盯着他看,被发现,调戏话他也是张口就来。

可他们之间好像连正经牵手都没有一次。

那种缺失的感觉,很奇特。

像埋头苦刷一本练习题,交上去之前,从头检查发现少了两页忘写,一片空白,是什么时候缺失的?记不起来,为什么会缺失?也毫无印象。

她以为,即使不谈及拥有,起码她走近过梁空,而事实是,她所有浅薄的认知,都来自于他主动摊牌。

月亮的背面,她一无所知。

登机前,梁空忽然回身,问起澜中文学社的公众号。

“我看你之前写的稿子里有一句‘江海倏别,各渡好山川’,是什么意思?”

骆悦人没想到梁空居然会关注她们文学社的公众号,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且,那句话是高三广播台刚换届,她写给裴思禹的,虽然裴思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那么个小心思吧。

女孩子总爱在伤春悲秋的时候做点纪念,也不那么期待回应,好像只是做给自己看的。

好像所有的告别都应该有仪式感。

后来才明白,纪念本身就是一种释怀,是我接受你成为过去式的意思,再难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

裴思禹给她唱过歌,跟她看过电影,教过她打保龄球,甚至和她说过未来的计划,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褪色的过程,有着循序渐进的层层铺垫。

而那些真正叫人忘不掉的,是无法捕捉的风,是罕见的火烧云,是多少年不遇的流星雨,是那些一闪而过却浓墨重彩的天惠和奇迹。

像命数一样出现,像命数一样告别。

无法被纪念。

永远崭新,永远不可思议。

她蓦的被一种酸痛击中,心脏像被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密缠紧裹,不得喘息,喉咙肿胀似的凝窒着,叫她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很低很慢地解释。

“就是世界很大,我忽然就要跟你说再见了,但我祝福你,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你可以遇见好山好水,所有美好的一切。”

她刚说完,一股力道自背后将她往前一推,她顺着力,踉跄半步,直直抵进进梁空胸口。

江瑶曾说被梁空这样的拽王抱在怀里一定很幸福,那时候,她还没有被他抱过,也幻想不出来。

此时此刻,在梁空怀里,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她没有那种甜蜜晕眩的夸张感觉,在可见离别面前,她只觉得心里有点空,好像被塞满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让人身处其中,有种被妥当围护的安全感,她在他身边经历的一切,得到的一切,都好像在这个拥抱里具象了。

耳边一热,他低低地说:“你也是。”

骆悦人没反应过来:“嗯?”

下巴仓惶磕上他的肩,她一扭头,唇瓣就蹭到他的侧脸上。

温温的,怔怔的麻。

一个算不上吻的面颊吻。

羞窘还没来得及扩散。

她稍稍往后收下颌,两片唇瓣轻轻分离出一隙,微妙的屏息之感叫她吐不出半个字,只能察觉他好像双臂收紧了一些,搭在她后脑的手掌,慢慢抚至她养长的发尾。

波音747起飞的轰鸣巨响。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在他贴耳的声音里,一个字一个字落到实处。

克制着,沙哑着,低平又温柔,横亘进机场大厅最寻常的离别里。

“未来的日子里,你也要遇见好山好水。”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就停在这一句。

“骆悦人,以后不带你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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