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机场人影稀疏,徒有大片明亮灯光在延续白昼,梁空的手机屏幕停在某个联系人页面。

骆悦人这三个字,是她自己输进去的,但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高祈那儿看到过,并默记在心。

车子刚开出航站楼,微信进了新消息。

高祈:[安排车送走了。]

梁空吩咐司机:“改道去观棠新居。”

骆悦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红灯前高祈的司机接了电话后,车速好像就变慢了很多……

她没忍住问。

师傅看了眼后车镜,笑着回她:“高先生说梁先生也在过来的路上,您不是也要见梁先生吗?咱们慢一点到,刚好能和梁先生碰头。”

“好的。”

要见到梁空了。

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想法一落定,骆悦人忽然有点紧张,手指无意识地在皮质车座里攥了一下,指甲受到的阻力,好像能稍稍减缓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的灯影,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坐立难安,但事实是,她心里的焦灼感一刻也没有减淡。

脑海里有太多画面像跑马灯一样在播放。

热气腾腾的早餐店里,梁空穿澜中校服坐在那儿挑馄饨里的葱花,抬眸看人,眉压眼的样子像是没睡好。

晚自习一起坐公交回来,就在棠杏苑后门口分别,他们挥手告别,她回家,他往别墅区的方向走。

她烦心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说请他吃附近的烧烤,他也总是一喊就出来,虽然每次都有点磨蹭,但梁空说了,男人出门得打扮打扮。

他那么好看,有点偶像包袱也不奇怪。

她从来没怀疑过。

如果他不是住在城南老区,跟她比邻而居,如果他家城北,那么过去他们之间发生的无数事,都要不可想象地推翻……

如果推翻了,后面是什么呢?

思绪到此中断,司机客气地提醒她:“骆小姐,到了,刚好,梁先生的车也过来了。”

骆悦人回过神,朝前看去。

一辆亮着车灯的黑色宾利拐近靠前,缓缓停下,后座车门打开,一双长腿稳稳探地,梁空从车门后走出,甩上车门。

骆悦人也下了车。

这两辆身价不菲的车子接头,要交换的东西仅是一枚小小的袖扣。

他之前搁置多天,浑然不在意,却在这样一个深夜,风尘仆仆特意来取。

盒子从包里翻出,递给他,骆悦人也发疑:“这个东西有这么重要么?忽然这么着急要拿走。”

梁空打开方盒,随意看一眼,长指一勾,带磁吸的扣又“啪”一声压合上。

“不是你着急还?我的东西老留在你那儿,有点那什么……”

高祈果然是梁空好兄弟!自己前任估计都记不清了,她随口说的一句话,高祈连语气都分毫不差传到梁空耳朵里。

她咬住唇内的软肉,踩了高跟鞋站在梁空面前也没有半点身高优势,一霎露出窘态,也被他瞧见了。

梁空微偏了点方向,折下颈项,气息陡然逼近,问她:“那什么,是什么?”

浑身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明明是临冬的夜晚,却无端叫人发燥。

她结了下舌说:“我……我老想着你。”

梁空目光一滞。

那股子游刃有余的懒散劲儿,一瞬像冻成冰柱一样,僵在他眼底,定定的,他光会望着她。

骆悦人被他看得受不住,尤其是这么近的距离,她往后小退一步,低而快速地讲着:“想着你什么时候才会打电话给我,那又不是我的东西,我总不能一直留着。”

梁空听完,似笑非笑的:“我这不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了么。”

梁空吃不惯飞机餐,算算快一天没进水米,这会儿一吹冷风,一脸饿乏,四周他不熟。

“附近有没有什么吃的?”

小区外的商铺还挨个亮着灯牌,接近十二点,寥若无几的客流显出几分清冷。

骆悦人朝两头看看,搬来观棠新居后,她跟璐璐吃过的店不少,有一家川味面馆口味特别好,骆悦人犹豫了一下,先问他:“你现在能吃辣吗?”

闻声,梁空垂眼看她,声音像从夜湖里打捞一样沉。

“我没变过。”

她愣了一下。

骆悦人在文学社审过稿子,有一回看到无情又多情的比喻,副社长调侃说这梗形容眼睛,烂俗、不生动。

怎么会不生动呢,她那会儿就想。

她真见过。

他睫毛生得乌密,如**野自由生长的一行苇叶,见风时锐利,敞目时幽清,衬得那双眼情绪少见,大多时候都透着一股不好招惹的冷淡拽劲。

像最干净的玻璃容器。

在很多光线明昧的场景里,似有无数隐喻。

而这一刻。

他用这双眼看她,说他没有变过,她一下就心慌了。

骆悦人还是带他去了那家川味面馆,进门时叮嘱他可以点微辣,那本一翻开就处处彰显红红火火的餐单,页数不多,很快被他翻到尾页。

“番茄鸡蛋面。”

很好,连微辣也不用了。

骆悦人要了小份的红油抄手,又点了一些熟食和小吃,因为是手工面条,做得慢,小吃上得快些,红糖糍粑上来的时候,骆悦人去倒了两杯热水来。

璐璐今晚住在她这边,这会儿嗷嗷待哺,发微信叫骆悦人回来的时候在楼下带份夜宵。

骆悦人回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放下手机,发现梁空没在吃,反而在看她。

顾及老板娘就在收银台看肥皂剧,她凑近些,担心得很小声:“不好吃吗?”

她记得梁空挑食,但也记得,他明明挺喜欢吃甜口的东西。

骆悦人记得很深。

那么高大,甚至说得上有身高压迫感的男生,抱着一盒洗得水淋淋的鲜红草莓,一口一个,他皮肤白,眼睛冷却清澈,那会儿就算厌世瞧人,看在草莓的份儿上也不会太凶。

梁空能感受到她靠近的气息,敛下眸,夹起一个小糍粑,半截沾上红糖浆。

“还可以。”

骆悦人松了一口气,之后闲聊几句,气氛逐渐放松,她问及:“那辆黑色的迈凯伦不是你的吗?”

“是我的,怎么了?”

他有多聪明呢?甚至能猜到她因为什么而提问,车送给了高祈,高祈的女朋友也是她们杂志社的。

“误会我跟高祈女朋友了?”

她微瞪了一下眼,等同于回答。

服务员来上餐,梁空拿筷子夹面,嘴角翘了点风风凉凉的笑:“骆悦人,你也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什么脏水往我身上泼,你第一个信。”

“我没有!”

这种情况下的矢口否认,十有八九就是翻旧账的导火索,梁空自然能举出例子来,但他就停在这儿,没说了。

她说没有就没有吧。

她那碗抄手里像是倒了半罐红油辣子,光闻味儿都很冲,她嘛,吵架不会,讲理也总是短人一截气势,待会儿一争口舌给吃呛了,多少要受罪。

于是话生生停住,横进来一段沉默。

骆悦人小口吃着抄手,她能吃辣,热汤红油,莹白鼻尖冒细汗,脸也有点红。

但没什么胃口,吃了几个就停了,她从塑料盒子里抽出纸巾,又习惯性地折好边角,擦了擦嘴角鼻尖,纸巾被丢进垃圾桶都是规规整整的样子。

“唰——”

她又抽出一张干净的来,已经没什么可擦的,就在手心里叠。

直到遇到一个理论极限——任何一张正常尺寸的纸最多只能叠七次,她在第六次就卡住了,紧紧按着纸块,并合不了。

像一个豁口。

这一晚的情绪反复揉捏,至此,也仿佛到了极限。

吞咽喉咙是准备,提问理所当然。

“梁空,你还记得高三那会儿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她看得分明,他浓睫下的眼里一点困顿都没有,嘴里的话却以一种记忆不甚明晰的语调说出,好似无关紧要的往事,很难想起细枝末节。

“有点印象,怎么了?”

可骆悦人记得清楚。

在棠杏苑前门的老街上,那家馄饨铺子连招牌都没有,只在店门玻璃上贴着红色的胶条字,草草介绍餐品种类。

店前桌上放着敞口电锅,宽口,常年煮茶叶蛋的缘故,内胆都变成了洗不干净的茶褐色。

招牌是鲜肉馄饨,一对中年夫妻忙里忙外,男老板带着助听器,早上店里人特别多,虽然永远会给梁空的馄饨里放葱,但梁空从没跟人发过脾气。

顶多啧一声说,就这么对待顾客反馈?

“那会儿,我们约好了早上在馄饨店见面,你有时候忽然就不过来了,真的是因为你赖床起不来吗?”

梁空笑了声,也搁了筷子:“翻旧账啊?我对你不上心是吧?我不就这德行么?”

骆悦人沉默了。

她欠缺一种委婉发问的技巧,而他精通各种话术,讲什么都滴水不漏。

梁空问:“是不是今天晚上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

梁空没再问,起身准备去结账,被骆悦人拦住,这毕竟是在她家附近,她有一种要尽地主之谊的责任感。

“我请你吧。”

店主扫了她的码。

梁空站在她旁边,浓长眉毛蹙起深深的不解,仿佛她是什么世所罕见的新物种:“你捡了我的东西还给我,怎么按道理也轮不上你付钱吧?”

骆悦人懵了一下。

好像,的确,他的道理更对……

可她也不是那个十几岁的骆悦人了,光会在他面前尴尬不语。

当过社会人,多少也有点圆滑本事傍身,她握着自己的手机狠狠一琢磨,开口便有七八分足的底气。

调子起高了,声音便越说越小。

“那别人捡了你的东西还给你,你也不能只请别人吃一碗抄手吧,你那么有钱……”

不止梁空,听这话,连收银台里的老板娘都跟着笑起来。

老板娘直率性子,咧嘴磕着瓜子就搭腔道:“是啊帅哥,人姑娘拾金不昧,瞧你这打扮这么敞亮帅气,光请一碗抄手啊,你高低不得吃顿贵的。”

梁空笑意还没散,看着骆悦人急着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立马点头,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行,我请你一顿贵的。”

“我不是……”要讹你。

那一刻,骆悦人急得浑身长了嘴,浑身的嘴齐齐发力也表达不出原意。

老板娘当她要拒绝,女孩子脸皮薄也能理解,于是好人做到底地劝,就听老板娘越说越跑偏,已经对着骆悦人讲到:“女孩子不要太矜持,要适当地给给机会嘛,有时候啊,这感情就是一来二去相处出来的。”

跟舅妈说起相亲基本是一个意思。

但她跟梁空不是那种萍水相逢的男女关系,也不是“矜持和机会”那套道理的受众。

骆悦人及时止住了老板娘的话头:“不是,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是我前男友……”

他是我前男友。

很有力度的六个字。

老板娘嘴边粘着的瓜子皮都嗑掉了,重新打量一番梁空,处处看处处满意,又干巴巴地回缓场面,对骆悦人道:“其实嘛……回头草有时候也是香的哦姑娘。”

简直不能再尴尬。

后厨布帘一掀,打包好的夜宵随着一股辛辣气冲出来,骆悦人拎着袋子落荒而逃,她说她表妹饿了,她得快点送回去。

璐璐就四仰八叉躺在客厅沙发上,听见门口动静,就嚷着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晚饭不吃不是减肥,是要命。

等她吃到半饱,才发现身边的表姐一副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种情况在骆悦人身上挺少见的。

沾一副好皮囊的光,大多数人都只会说骆悦人佛系、不争,相处久了才晓得,不爱计较其实也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淡。

她对情感反应一直比较迟钝。

不会愤世嫉俗地讨厌什么,也很难一鼓作气地选择喜欢,光璐璐身边就有两个惦记她这漂亮表姐的,男大学生可会撩人说情话,骆悦人一直无动于衷。

就没见过她愁男人。

骆悦人无中生友,把事情讲给璐璐听。

璐璐也没戳穿,呼呼啦啦吸着汤水面条:“显而易见,不就是喜欢她,想接近她,你这朋友到底喜不喜欢这个男生啊?喜欢的话,可以直接去问这个男生。”

“这要怎么问?”

光想想骆悦人都能感到全身抗拒。

他少年时都从没有说过一句喜欢她的话,她现在要怎么开口问。

“直接问啊,你那时候是不是喜欢我?其实我觉得问不问都不重要了,太明显了。”

骆悦人:“很明显吗?”

璐璐笃定:“很明显啊!”

“可是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而且平时所有举动都很漫不经心,随手帮她一下,顺便带她玩,好像……”

她真的没有重要过。

她没感觉高中那会儿梁空喜欢自己,她大学被人追过,她知道那种强势的男生追起人来有多锲而不舍,花样百出,他们爱意深厚地将追求者架在高处,让再礼貌的拒绝都显得像辜负。

梁空从来没有那样过。

骆悦人想不通,但她知道另一个道理。

很多事,过时不候。

或许她已经没有机会去看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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