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新治每天都痛苦万分。初江的信也断绝了。初江的父亲在八代神社横加阻挠,多半就是因为发现了两人暗中通信的事。后来他肯定严禁女儿再写信。
在梅雨季节尚未结束的某一天,照吉的机帆船“歌岛号”的船长来到岛上。“歌岛号”停泊在鸟羽港。
船长先去照吉家,随后去安夫家,入夜后去了新治的师傅十吉家,最后来到新治家。
船长四十多岁,有三个孩子,身材魁梧,强健有力,他为此非常自豪。但他为人老实规矩,是一名虔诚的法华宗信徒。旧历盂兰盆节时,如果他在村里,就会代替和尚诵经。船员们口中所谓的“横滨大婶”和“门司1大婶”都是船长的女人。船长一到这些港口,就会带小伙子们到女人家去喝酒。大婶们打扮朴素,款待小伙子们总是热情周到。
有传言说,他脑袋之所以秃了一半,就是因为耽于女色。所以,船长总是戴着一顶饰有金丝缎的制帽,以端正仪容。
船长来了,马上把母亲和新治叫到跟前商谈事情。在这个村子,男人都是十七八岁开始到船上当伙夫,学习做船员。所谓当伙夫,就是在甲板上实习。新治也快到这个年龄了,船长问他要不要到“歌岛号”上来当伙夫。
母亲没有吭声。新治说要同十吉商量后再答复,船长说,他已经得到了十吉的允许。
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很蹊跷。“歌岛号”是照吉的船,照吉当然不会让他憎恶的新治到自己的船上去。
“哎呀,照大爷也认为你可以成为优秀的船员。我提到你的名字,照大爷也同意了。好啦,你就拿出干劲儿来,努力工作吧。”
为慎重起见,新治和船长一起拜访了十吉家,十吉也热情地鼓励新治。他说,新治这一走,“太平号”上的工作就辛苦了,但他不会耽误小伙子的前途。于是新治同意了。
第二天,新治听到一个奇怪的传言:安夫也决定上“歌岛号”当伙夫。据说,安夫没有主动要求这样做,但照大爷吩咐他必须接受这种训练,否则就没有资格同初江订婚,他才不得不答应。
听到这个消息,新治心中涌出了不安和悲伤,还有一丝希望。
为祈求航海安全,新治和母亲一起参拜了八代神社,拿到了一块护身符。
当天,新治和安夫在船长的陪同下,登上渡船“神风号”前往鸟羽。来送安夫的人很多,其中也有初江,但没有看到照吉的身影。来送新治的只有母亲和阿宏。
初江没有向新治那边看。终于要开船时,初江把嘴巴凑到新治母亲耳边,悄悄说了句话,还递给她一个小纸包。母亲把它交给了儿子。
上船以后,因为船长和安夫都在,新治没法打开纸包看。
他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歌岛。这时小伙子发现,自己虽然生在歌岛,长在歌岛,比任何人都爱歌岛,现在却迫切地想要离开歌岛。他之所以接受船长的提议,也是因为自己希望离开歌岛。
歌岛的身影消失之后,小伙子的心才平静下来。和往日的出海捕鱼不同,今晚可以不回岛了。他在心里高呼:我自由了!他头一次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奇妙的自由。
“神风号”在蒙蒙细雨中前进。昏暗船舱的草席上,船长和安夫躺下睡着了。安夫上船后还没同新治讲过一句话。
小伙子将脸凑近流淌着雨滴的舷窗,借着光线察看初江装在纸包里的东西。里边放着八代神社的护身符、初江的照片和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去参拜八代神社,祈求你平安。我的心是属于你的,请你一定要意气风发地回来呀。送上我的一张照片,让它同你一道航海吧。那是在大王岬拍的。这次的事,父亲什么也没说,但他特意让你和安夫都上自己的船,应该是有什么考虑的。我感觉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请你千万不要抛弃希望,努力奋斗吧。
信给小伙子平添了勇气。他感到手臂充满力量,全身洋溢着勃勃生机。安夫还在睡觉。新治借着窗前的光亮,细细观察着倚在大王岬巨松上的少女的照片。这是去年夏天照的。照片中,海风掀起了少女的裙摆。风从白色连衣裙中吹过,绕着少女**的皮肤打转。他想起自己也曾像海风这样抚摸少女的身体,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新治舍不得收起照片,久久地端详着。照片靠在舷窗的一头,烟雨空蒙的答志岛从右侧缓缓移到照片背后……小伙子再次心潮起伏。希望总是令人痛苦的,但爱情的这种奇妙体验对他来说已不新鲜了。
到达鸟羽时,雨停了。云层裂开,白金色的微光从云缝中洒落下来。
停泊在鸟羽港的船大多是小渔船,载重一百八十五吨的“歌岛号”显得非常抢眼。三人跳上雨后阳光下闪亮的甲板。亮晶晶的雨滴顺着白漆桅杆滑落。威风凛凛的吊车在船舱上弯着身子。
船员们还没有回来。船长陪着两人参观船员舱。船员舱在船长室隔壁,位于厨房和食堂上方,差不多八张草席大小。除了物品柜和中央地板上铺着镶边薄席子的地方,舱室里就只有右侧的两张双层床,以及左侧的一张双层床和轮机长的床。天花板上贴了两三张女演员的照片,就像是护身符一样。
右边靠前的上下床被分配给了新治和安夫。除了轮机长,大副、二副、水手长、水手和加油工也在这个舱室睡觉,但总有一两个人值班,所以有这几张床也就够了。
接着,船长又带着两人参观了船桥、船长室、货舱和食堂,嘱咐了一句“你们在船员们回来之前可以在船员舱休息”,然后就走开了。船舱里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心虚的安夫妥协了。
“终于只剩下我们俩做伴了。虽然在岛上有许多不愉快,但今后咱们还是和平相处吧。”
“噢。”新治简单地应道,露出一个微笑。
临近傍晚时,船员们回来了。歌岛出身的人几乎都认识新治和安夫。他们嘴里还冒着酒气,一面同新来的两人开着玩笑,一面将日常工作和各种任务都告诉了他们。
船明早九点起航。交给新治的任务是明天拂晓从桅杆上早早地摘下停泊灯。停泊灯就像陆上人家的木板套窗一样,灯一灭,就意味着要起床了。那一晚新治几乎未能入眠,日出前就起了床,在渐渐发白的天光中去摘停泊灯。晨曦被蒙蒙细雨笼罩着,港口的街灯排成两列,一直延伸到鸟羽火车站。车站那边响起了货运列车粗哑低沉的汽笛声。
小伙子爬上收了船帆的光桅杆。潮湿的桅杆冷冰冰的,微微起伏的波浪舔舐着船腹,摇晃准确地传导到桅杆上。在烟雨迷蒙的第一道晨光中,停泊灯呈现出朦胧的乳白色。小伙子伸出一只手去抓钓钩,停泊灯大幅摇晃起来,好像不愿被摘下来一样。湿淋淋的玻璃灯罩中,火焰闪烁摇曳,雨水滴落在小伙子仰起的脸上。
新治想,自己下次摘这盏灯,会是在哪个港口呢?
作为山川运输公司的租船,“歌岛号”要向冲绳运木材,往返约一个半月才能返回神户港。船通过纪伊海峡,顺道在神户停留,经濑户内海西行,在门司接受海关检疫,然后沿九州东岸南下,在宫崎县的日南港领取出港许可证。日南港设有海关办事处。
九州南端的大隅半岛东侧,有个叫志布志湾的海湾。临湾的福岛港位于宫崎县的尽头,火车开往下一站的途中便会经过宫崎县与鹿儿岛县的边界。“歌岛号”在福岛港装载了一千四百石[19]木材。
离开福岛之后,“歌岛号”就被当作远洋轮一样对待。从这里到冲绳,要航行两昼夜至两昼夜半。
不装货和休假的时候,船员们无所事事,便会在船员舱中央铺着的三张镶边薄席子上,用便携式唱机听唱片。唱片很少,大多数都已磨损,在生锈的唱针下发出沉闷的歌声。每一张唱片结尾唱的都是港口啊,船员啊,雾啊,女人的回忆啊,南十字星啊,酒或者多愁善感的叹息。轮机长是个音痴,每次航海都想学会一首歌,但总是记不住曲子,下次航海时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要船突然一晃,唱针就会斜斜滑出,将唱片划伤。
有时大家还会东拉西扯地议论到深夜,什么“爱情和友谊”啦,“恋爱和结婚”啦,“有没有跟盐水注射量相当的葡萄糖注射”啦,诸如此类的议题,每次都要谈好几个小时。最后取胜的总是执拗地坚持自己观点的人。作为歌岛青年会支部长,安夫议论起来头头是道,深得前辈敬佩。至于新治呢,他只是抱着膝盖,面带微笑,默默地听大家发表意见。“他一定是个白痴。”有一次,轮机长对船长这样说。
船上的生活是忙碌的。从一起床就要干的甲板清扫开始,所有的杂活儿都推给了新来的人。安夫对工作总是敷衍了事,他的懒散态度让人渐渐看不下去。
新治护着安夫,也会帮他干活儿,所以没有人马上注意到安夫的这种态度。可有天早晨,为逃避打扫甲板,安夫假装去上厕所,其实是躲在船员室偷懒,水手长愤怒地斥责了他,他却回了句极不稳妥的话:
“反正我一回岛就要做照大爷的女婿了,到时候这艘船就是我的喽。”
水手长勃然大怒,但又担心情况真会如此,就没有当面训斥安夫,而是将这个桀骜不驯的新船员的回答悄悄告诉了同事,结果反倒对安夫不利。
除了每晚入睡前一刻或者值班的时候,忙碌的新治根本没空看初江的照片。他从不让任何人看到照片。因为安夫已夸口说有一天会成为初江的女婿,新治对他进行了一次罕见的巧妙报复——他问安夫有没有初江的照片。
“啊,有的。”安夫当即回答。
新治知道这显然是谎话。他的心里充满了幸福。
不一会儿,安夫若无其事地问:“你也有吗?”
“有什么呀?”
“初江的照片啊。”
“不,我没有。”
这大概是新治有生以来头一次撒谎。
“歌岛号”抵达那霸,接受海关检疫,进港卸货。船被迫停泊了两三天,因为他们要去运天装上运回内地的废铁,但运天是不开放的港口,他们迟迟拿不到前往那里的许可。运天位于冲绳岛北部,战时是美军最早登陆的地方。
一般的船员不允许登陆,每天只能靠从甲板眺望荒岛秃山打发时光。当初美军进驻时,因为害怕留有没爆炸的炮弹,就把山上的树一棵不剩地烧光了。
朝鲜战争已经结束,但岛上还是一副非同一般的景象。战斗机训练的轰鸣终日不绝。沿港口铺筑的宽阔水泥路上,数不清的车辆往来穿梭,在亚热带烈日的照射下熠熠闪光。有轿车,有卡车,还有军用汽车。路旁紧急建造的美军营房散发着鲜亮的油漆光泽。被摧毁的民房上盖着东拼西凑的白铁皮房顶,给这片风景描上了丑陋的斑点。
上岛的只有大副一人,他要去山川运输公司的转包公司叫代理商来。
驶往运天的许可终于发下来了。“歌岛号”进入运天港,装完了废铁。这时他们得到消息,台风即将来袭,冲绳就处于其风圈的半径之内。为了尽快起航,逃出风圈,船一大早就离开了港口。之后一路向内地航行就可以了。
早晨下着小雨,波浪滔天,风从西南吹来。
背后的山很快就看不见了。“歌岛号”依靠罗盘在视野狭窄的海上行驶了六个小时。气压计的数值迅速下降,一浪高过一浪,气压低得反常。
船长决定返回运天。雨被风吹得纷纷扬扬,完全遮蔽了视野,返航的六个小时极其艰难。好不容易终于能看见运天的山了,深知这里地形的水手长站在船首瞭望。港口周围方圆两英里都环绕着珊瑚礁,航道里没有浮标设备,通过珊瑚礁之间的缝隙进入港口十分困难。
“停……走……停……走。”
“歌岛号”反复制动,减速驶入珊瑚礁之间的缝隙。这时已是下午六点。
珊瑚礁内侧有一艘捕鲣船在避难。该船主动提出同“歌岛号”系在一起入港,于是“歌岛号”用数条缆绳将两船的船舷拴住,与其并排进入运天港。港内浪头虽小,但风势猛烈。船舷并排的“歌岛号”和捕鲣船,用两条缆绳和两根钢索将各自的船头系在港内约三张草席大小的浮标上,以防风灾。
“歌岛号”上没有无线电设备,仅靠罗盘作为航海的指针。于是,捕鲣船的无线电联络员便将台风路线和方向信息逐一通报给“歌岛号”的船桥。
入夜后,捕鲣船每次派四人到甲板上值班,“歌岛号”则每次派三人值班,监视不能完全排除断裂风险的缆绳和钢索。
连浮标能不能保住都令人担心,但更可怕的是缆绳断裂的风险。值班员一面同风浪搏斗,一面多次冒险用盐水淋湿缆绳,因为缆绳一干就容易磨断。
晚上九点,两艘船被风速每秒二十五米的台风包围了。
从晚上十一时开始值班的是新治、安夫和另一个年轻水手。三人的身体不停地撞击着舱壁,好不容易爬上了甲板,针一样的飞沫便朝他们的面颊扎下来。
在甲板上根本无法站立。甲板像墙一样挡在眼前,船体的所有部分都在轰隆作响。港内的波浪虽然没到冲刷甲板的地步,但狂风播撒的飞沫却形成翻卷的迷雾,遮蔽了视线。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船头,抓住了缆桩。两条缆绳和两根钢索把缆桩和浮标连在一起。
夜色中,前方二十米处的浮标隐约可见。那白色的东西只是在一片黑暗中勉强显出自己的位置。伴着钢索惨叫般的嘎吱声,狂风如同一块巨大的重物狠狠撞来,把船高高掀起,浮标随之沉入黑暗的远方,越发渺小。
三人抓住缆桩,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刮到脸上的海水使他们几乎睁不开眼。风的嘶吼和海的轰鸣,反倒给包裹着三人的无边黑夜带来了某种狂暴的宁静。
他们的任务是紧盯缆绳。缆绳和钢索绷得紧紧的,连接着“歌岛号”和浮标。所有东西都在狂暴的疾风中震**飘摇,只有这条缆绳在风暴中画出一道坚定的直线。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缆绳,这给他们的内心带来了一种源自专注的确信。
有时狂风似乎突然停了,但这一瞬反而令三人战栗不已。风忽然再次劈头盖脸地袭来,帆桁瑟瑟发抖,骇人的巨响仿佛把空气都推开了。
三个人默默地守护着缆绳。缆绳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尖锐高亢的惨叫。
“瞧这个!”安夫激动地喊道。
钢索发出不祥的嘎吱声,绑在缆桩这一头的钢索似乎有些错位了。三人都看到眼前的缆桩发生了极其细微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这时黑暗中弹回来一根钢索,鞭子般一闪而过,抽打在缆桩上,发出一记闷响。
三人猛然趴下,避免了被断裂的钢索击中的厄运。万一被击中,肯定会皮开肉绽。钢索像奄奄一息的生物一样,尖叫着在黑暗中蹦来跳去,画了个半圆就不动了。
终于认清事态的三人霎时脸色苍白。拴船的四条缆索断了一条,剩下的一根钢索和两条缆绳也很难保证不会在什么时候断掉。
“去报告船长吧。”安夫说着离开了缆桩,一路抓着东西稳住身子,好几次被掀翻在地,最后才抵达船桥,向船长报告了情况。身材魁梧的船长十分冷静,至少看起来如此。
“是吗?终于要用上救生索了啊。听说台风会在凌晨一点左右达到顶峰,现在系好救生索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得找人游过去把救生索拴到浮标上。”
船长把船桥交给二副管理,带着大副随安夫回去。他们像老鼠拖饼一样,又是滚又是拉,把救生索和新的细索从船桥运到船头。
新治和水手抬起头,投来询问的眼光。
船长弯下身大喊:“有没有人去把这条救生索拴到对面的浮标上呀?”
风的呼啸保护了四人的沉默。
“没有人吗?胆小鬼!”船长又吼了一句。
安夫嘴唇哆嗦,缩起脖子。
“我去!”新治用爽朗明快的声音喊道。黑暗中浮现出一排洁白美丽的牙齿,由此可知,他当时确实在微笑。
“好,你去吧。”
新治站了起来。小伙子对自己先前一直佝偻着身子感到羞耻。风从黑夜深处袭来,正面扑打着新治的身体。不过,对惯于在暴风雨的日子捕鱼的他来说,牢牢踩在脚下的摇晃的甲板只是稍显不悦的大地罢了。
他侧耳倾听。台风正在他英勇高昂的头上肆虐。无论是大自然静谧的午睡,还是这般疯狂的宴席,他都同样有资格受邀参加。雨衣内侧汗如雨下,前胸后背都湿透了,他索性脱掉了雨衣。于是,在昏暗的暴风雨中,浮现出穿着圆领白衬衣、打着光脚的小伙子的身影。
船长指挥着四人,把救生索的一头拴在缆桩上,另一头系在细索上。但操作因狂风阻挠,进展缓慢。
绳索连接好之后,船长把细索的一端交给新治,凑到他耳边大喊道:“把这个缠在身上游过去,然后从浮标那边把救生索拉过去系上。”
新治把细索在裤子皮带上缠了两圈,站在船头,俯瞰大海。在船首撞得粉碎的浪头和飞沫之下,盘踞着看不见的黑浪。它们重复着不规则的运动,暗藏着支离破碎、危险无比的反复无常,刚逼到眼前,又猛然退去,露出漩涡状的无底深渊。
初江的照片忽然掠过新治心头。照片此时留在上衣内袋里,而衣服还挂在船员舱。但这徒劳的闪念被狂风吹散了。他猛地一踏甲板,跃入海中。
到浮标的距离是二十米。虽然他拥有自信不输任何人的臂力,甚至拥有绕歌岛游五圈的游泳技能,但这些都不足以保证他能游完这二十米。一道可怕的力量攫住了小伙子的胳膊。有东西像看不见的棍棒一样痛击着他劈波斩浪的手臂。他的身体不得不随波起伏。刚觉得自己的力量可以同波涛相抗衡,转眼间又像脚底抹油了走路一样白费力气。本以为到了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浮标的地方,但从波浪间抬头一看,浮标依然同原来一样远。
小伙子拼尽全力游去。巨浪一点点后退,让出一条道路,就像坚固的岩盘被钻岩机渐渐打穿一样。
碰到浮标时,小伙子手一滑,整个人被冲了回来。随后,幸亏一道有如天助的海浪涌来,一下子将他送了回去,胸膛差点撞到浮标,他借势一口气登了上去。新治深深地喘息着,风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那一瞬间,他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竟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该完成的工作。
浮标将自己大大咧咧地交给了黑暗的大海,随其起伏摇摆。波浪不住地冲洗浮标的半身,又哗啦啦地流下去。为了不被风吹走,新治伏下身子,解开系在身上的细索。濡湿的绳结很难解开。
新治拽住解开的细索,这时才头一次朝船那边看去。船头缆桩处,四人的身影一动不动。捕鲣船船头的值班员也注视着这边。虽然仅仅相距二十米,看起来却十分遥远。系在一起的两艘船的黑影忽而高高升起,忽而低低落下。
细索在风中受到的阻力小,拉绳时比较轻松。但细索后面的部分忽然一沉,直径十二厘米的救生索被拉了过来。新治身体前倾,差点跌进海里。
救生索在风中受到的阻力大增。小伙子好不容易才抓住救生索的一头。救生索很粗,连他那双结实的大手都握不住。
新治不知如何用力才好。即便叉开双脚使劲站住,风也不允许他采用这种姿势。稍不留神,反倒会被救生索占了上风,将自己拖进海里。他湿漉漉的身体开始发热,面颊烧得厉害,太阳穴剧烈跳动。
将救生索在浮标上缠了一圈之后,工作终于轻松了。他有了用力的支撑点,粗大的救生索反过来成了新治身体的依靠。
缠了两圈之后,他沉着地打了个结实的绳结,举手示意大功告成。
他清楚地看到船上的四人在挥手作答。小伙子忘记了疲劳,快活的本能重新苏醒,衰竭的力气再度涌起。他迎向暴风雨,尽情吸了一口气,跳进海中,往回游去。
众人从甲板放下绳子,把新治拉了起来。小伙子爬上甲板,船长用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新治差点昏厥过去,但用男子汉的魄力撑住了疲惫的身体。
船长命令安夫扶他去船舱,没当班的船员给新治擦拭了身体。小伙子一进被窝就沉入了梦乡,不管暴风雨多么喧嚣,都无法妨碍他的酣眠。
第二天早晨,新治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已经洒在枕边。
透过床边的舷窗,他看到台风过去之后的澄澈蓝天、亚热带阳光照耀下的秃山景致,以及平静海面上的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