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琬忽然抬起头,问空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空见从怀中掏出那仅剩一角的衣袂,递给蒋琬,道:“施主日后必然进入宫廷,就算贫僧今天困得你住,日后也必然如同蛟龙入海,这枚玉佩与衣袂,我想,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云王殿下的母亲端妃,请将这枚玉佩转交给她。告诉她,悲禅已经去了,希望她一切,好自为之。”

蒋琬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接过那枚玉佩与那角衣袂,将它纳入怀中,“和尚,我答应你,虽然我生平几乎从来不答应任何人任何事!但这件事,我答应你,一定将它做好。”

空见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容,这种事情,若是让神册皇帝知道了,后果必定是巨大的,蒋琬要将玉佩送到端妃手中,担当的,是杀头的危险,但是他还是,答应了这个要软禁他十年的灰衣僧人。

……

古塔之中的时光是流逝得最快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也可以说成是世上一日,山中千年,山中的时光,你说它慢,因为感觉不到它的流逝,然而山中一日,世上却已经仿佛过了千年之久,变化得面目全非。

然而这些都不是现在的蒋琬所需要知道的,在这里,有空见在,他是绝对不可能逃得出去的,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跑。

在这里,他得到了长久以来,一直找寻却都没有得到过的那种难得的平静。

时光就在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中过去,空见还在拼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心力,计算着那未完成的一卦,而蒋琬,每日无所事事,便取出断肠琴,横在膝头,对着黄昏天外,弹奏那些后世流传经久不衰的绝响。

每日里,山中无人,有时下雪,扑棱棱的飞鸟,被琴声惊起,消融在夕阳里。

这样的日子无疑是平静的,蒋琬的琴声,因为心无所属,蒋琬的琴声,仿佛淬过了一层青火,变得更加的孤远与缥缈,起先对于断肠琴,还略感生涩,最后却只觉得得心应手,简直是量身为他定做的一样。

就连空见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琴技,已经到了最高的那一种境界,不是凡世中人,所能触及。

他突然记起偶然之间听到的流传甚广的一则传奇,说是数百年前,有一个人,他的琴声,可以让落花起舞,百鸟回旋,能让时光回流,生命静止,让正在伤人的烈豹爪下留人。

带着三分众人皆醉我独醒,一笑天下任我行的无奈与狂傲。

曲十三,就是这个人,十三曲,无一曲,不成为绝响。

他的琴,名叫伏羲。

伏羲琴是以玉石加天丝所制造出的乐器,泛着温柔的白色光芒,其琴音能使人心感到宁静祥和,据说其有著能够支配万物心灵的神秘力量,传说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

因而,伏羲与断肠,绝对是一正一邪,然而不能不说是造化弄人,断肠琴一直存在于天下三大圣地之首的莫愁湖与玄教之中,而伏羲琴的主人,却是归隐山庄的少主人曲十三。

曲十三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做事完全只凭喜恶,当年他支持刘盆子夺取帝位,最后兵败自杀,自绝于大雪山之巅,千丈石崖之下,然而他那绝世的风姿,却让女人都为之嫉妒动容。

曲十三用着最为神圣的伏羲琴,而莫愁湖主琴秋水,却保护着这座绝对能称做是魔琴的断肠。

一曲暗香,销魂无数。

闻者断肠。

断肠琴里面到底有著什么样的秘密?如果当某一天,伏羲琴再次重现江湖,那又会怎么样?

伏羲断肠?还是断肠伏羲?它们若是交锋,谁擅胜场?它们若是合奏,又会弹奏出怎样的天籁?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人知道。伏羲琴早已随着曲十三的跳崖,消失于江湖之中。而断肠琴,终究是一把不详之琴,见到莫愁湖中人,蒋琬就要把它交还莫愁湖。

……

这已经是蒋琬被掳来古塔之中的第十四天了,再过几天,他与紫琴的赌约就要到期,如果一月之内,他没有整垮凤凰阁,并顺利将其下所有的产业转交到北极阁旗下,否则他花尽心血兴建起来的聚宝斋,就只得移交给北极阁旗下,从此与他再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了。

于聚宝斋,蒋琬倒是没有什么可惜,不就是十几万两的银子么,还不放到他的眼中,只是他却绝不允许,他会输给别人,而且,输给的,还是一个女人。

可是无论如何,此刻他都是出不去了,有空见在,他就别想回到建业,凤凰阁不倒,聚宝斋就只好易主,而他,与紫琴的那个赌约,就只有输。

除非奇迹出现,可奇迹,真的会出现么?

蒋琬仰起头,感受着黄昏最后一缕夕阳透过上空那个拳头大的窗口透漏下来的阳光,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似乎只有小的时候,才会如此平静,去做这种后来绝不肯去做的事情。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哈哈哈哈”的大笑之声,空见站起身子,仰天哈哈大笑,状似疯狂:“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蒋琬诧然转头,只听空见的哈哈大笑过后,却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其实我一直都算错了啊,一直都错了……”

蒋琬心中一震,难道?他真的将那个封相,算清楚了?

空见嘶哑着声音,根本就没有想到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自破自的自言自语道:“我一直以为那最后四句是说的四个人,现在才知道,我一直都算错了啊……”

蒋琬一呆,空见边哭边笑,忽然之间,声音戛然而止,就保持着那个夸张的造型,站在那里,双眼睁得大大的,手中还握着一截树枝。

蒋琬等了半晌,渐觉不对,心中一惊,走到空见面前,试探着地叫道:“和尚,和尚……”

没有听到任何回答,蒋琬伸出手去,探到空见鼻端底下,感觉不到任何的气息,他一时之间,呆然而立,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空见,竟然死了。

死了。

蒋琬踉跄了一下,对于这个说要监禁他十年的师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从来都没有过。

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空见命不长久,可却绝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快,一切,都发生得这样的迅速,让他还来不及反应,空见就已经长辞人世。

空见死了,他就可以自由离去,十年之期,自然约束不住他,在这个破塔之中待的时间越长,越能让人发疯,可是此刻,蒋琬却一点急切想要离开古塔的想法都没有,他缓缓扶着空见,让他平躺在地上,手指,不经意间却触摸到地上划出凹凹凸凸,他手一动,顺着笔迹摸索了一下,随即认出,这是一个明字。

蒋琬心中一动,将手顺次摸索着向下移去,随即轻轻念道:“明君既出,星宿罗列。红鸾星动,剑气遮月。紫薇亘市,太白辅国。荧惑犯冲,天魔将出。”

这不是道琼告诉蒋琬的最后那八句偈语吗,空见说这里隐藏着天下的大势,可是一直却参之不透,他把这些刻在地上,是为了什么?

等等,蒋琬的手指却忽然触碰到旁边地上,还有一个字,他移过手去,摸了一下,随即念道:“天!”

既然有字,那就肯定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字,那八句是道琼所说,空见说自己已经参破了这八句话,莫非,这地上刻的,就是他最后关头,悟出来的结果。

就算蒋琬,此刻心中都不由得仿佛压上了一座千尺冰山一般,颤抖着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向下移去。

“天”

“魔”

“既”

“出”

“三”

“星”

“连”

“珠”

天魔既出,三星连珠?三星连珠,天魔既出?这八个字,难道就是空见最后留下来的结果?

可是这八个字,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就这八个字,就让一代高僧,不惜为之借此出家,苦苦追寻了数十年,最后竟然心力交瘁,又哭又笑,一切,都只为了这八个字?

天下?

蒋琬冷笑了一下,伸手抱起地上的空见,走到外面,挖出一个大坑,将空见掩埋到古塔旁边。

想了一想,他又回过头去,从塔中拿来一块本来是做书架的木板,用七巧刀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刻上十四个大字:“师伯空见大师之墓!弟子蒋琬谨立!”

随后,蒋琬却没有立即就走,而是在古塔之中,坐在第七层空见昔日坐过的那个小洞之中,三天过后,他收拾起东西,将断肠琴用包好斜背在背上,手指隔着大氅抚摸着怀中的那枚碧绿晶莹的玉佩,站在斜阳之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一声乌鸦尖叫着,从林间飞过。

终于,蒋琬转过身,向着山下,坚毅的走了下去,一步,两步,三步……终于,渐渐的离身后这座无名的小山越来越远,走上官道之上。

身后土地之中,寂寞的长埋着一位名动天下的神僧。此刻却只有清风明月,寒风暴行雪相伴相陪。

冬雪温柔的,渐渐覆盖了这片土地。而蒋琬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