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新王在船上,而且是新歌谣传诵的那位王,谷河口大多数居民都来到港边,争相目睹黑弗诺船舰。他们还没听过新歌谣,但都听过旧歌谣,所以老雷利也带着竖琴来,唱了一段《莫瑞德行谊》,因为地海之王必定是莫瑞德的传人。不一会儿,王本人走上甲板,年轻、高大又英俊。在他身旁是名柔克法师,还有一名妇人与一个小孩,她们身上的披风如乞丐般褴褛,但王却像对待女王及公主般殷勤——所以她们可能真的是。“或许是他母后。”新妮说道,试图望过前排男人的头顶,好看个真切。突然,她朋友艾苹紧抓住她的手,悄声尖叫:“是……是妈妈!”
“谁的妈妈?”新妮问。艾苹说:“我妈妈。旁边那是瑟鲁。”但她没往人群前面挤去,即使一名海官上岸邀请老雷利上船为王演奏,她仍然与别人一起等待。她看到王接见谷河口的地方士绅,听到雷利为王演唱;她看着王与客人道别——有人说,船舰日落前要出到外海,返航回黑弗诺。最后走过桥板的是瑟鲁与恬娜,王以正式拥别相送,脸颊贴脸颊,还跪下拥抱瑟鲁。“啊!”码头上的人群叹道。两人扶着桥板栏杆下船,太阳正落入一片金色迷雾,在海湾上洒下黄金大道。恬娜拖着沉重的背包与提袋,瑟鲁脸庞低垂,头发遮覆。桥板拉起,水手纷纷拉起索具,在海官的下令声中,船舰“海豚”号转弯回航。此时艾苹终于穿越人群。
“嗨,妈妈!”她说。恬娜回道:“嗨,女儿。”两人互吻,艾苹抱起瑟鲁,说:“你长好高了!比以前高两倍哪!来吧,跟我回家去。”
当晚,在她年轻商人丈夫的舒适小屋里,艾苹面对母亲,却有点羞怯。她几次带着沉思,甚至警戒的表情,凝望母亲。“妈妈,你知道的,对我来说,那些事一直没什么意义,”她在恬娜的卧室门口说,“那些关于和平符文……还有你把环带到黑弗诺的事。那些都只像歌谣,像一千年前发生的事!但那真的是你,对不对?”
“是那个自峨团来的女孩,”恬娜说,“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我想我现在真的可以睡上一千年。”
“那就上床去吧。”艾苹转身离去,然后提着油灯回身。“亲吻国王的人。”她说。
“你快给我睡觉去吧。”恬娜说。
艾苹和丈夫留恬娜住了两天,但她执意回农庄,因此艾苹陪着她和瑟鲁一起沿平缓银亮的卡赫达河走回家去。季候慢慢转秋,阳光依然炎热,但风已有凉意,树木枝叶带着疲累、灰蒙蒙的面貌,田野已收成或正收割。
艾苹谈到瑟鲁强壮了不少,步伐也稳健了很多。
“真希望你能看到她在锐亚白时的样子,”恬娜说,“在他……”她住口不言。她已决定不让女儿担忧这些事。
“发生了什么事?”艾苹问,她执意要搞清这件事,恬娜只好屈服,低声回答“那些人之一”。
瑟鲁走在几英尺远的前方,长腿露在过短的裙裾之外,边走边在路旁的灌木丛里找寻黑莓。
“她爸爸?”艾苹问,光想就觉得一阵恶心。
“云雀说,她爸爸好像是那个自称黑克的人。而这人比较年轻,是他去向云雀报信的,他叫做悍提。他那时在锐亚白附近闲晃,我们在弓忒港碰上他纯粹是霉运,但王把他赶走了。反正我人在这儿,他在那儿,一切都解决了。”
“但瑟鲁吓到了。”艾苹略显严厉地说。
恬娜点点头。
“你为什么去弓忒港?”
“嗯,这个悍提是为某人工作……为锐亚白领主的巫师工作,那巫师讨厌我……”
她试图想起那巫师的通名,却怎么也记不起,唯一能想到的是“土阿禾”,一个卡耳格词,指的是一种树,但她想不起是哪一种。
“所以呢?”
“嗯,所以,回家似乎比较好。”
“那巫师为什么讨厌你?”
“主要因为我是女人。”
“啐,”艾苹说,“臭老头。”
“是臭小子。”
“那就更糟。嗯,这附近我认识的人都没见过她父母——如果他们还配得上这称呼。若他们还留在这附近,我可不放心你独自待在农庄。”
被女儿像妈妈般叮咛,还像小孩般对自己的女儿撒娇,感觉不赖。恬娜急躁地说道:“我没事的!”
“你至少该养条狗。”
“我想过了。村里可能有人有小狗。等会儿我们经过时,可以顺道问问云雀。”
“妈妈,不是小狗,是狗。”
“但年纪要小点,才可以跟瑟鲁玩。”她要求道。
“一只会去亲小偷的乖小狗。”丰满、灰眸的艾苹边走边说,调侃自己的母亲。
三人中午时分来到村庄。云雀以一连串拥抱、亲吻、问题和食物欢迎恬娜跟瑟鲁。云雀寡言的丈夫和其余村民都顺道过来向恬娜打招呼,她感到回家的喜悦。
云雀和她七个孩子中最年幼的一男一女,陪着她们一起到了农场。自从云雀首次带瑟鲁回家,孩子们就已经认识她,也习惯了她的样子,不过,分离两个月让他们起初还是有点害羞。在他们面前,甚至在云雀面前,瑟鲁依然内向、孤僻、被动,如同那段糟糕的过去。
“她累坏了,也因为不停地奔波弄得晕头转向。她会没事的,她已经进步了很多。”恬娜对云雀说,但艾苹不让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回避话题。“他们其中一人出现,吓坏了她跟妈妈。”艾苹说。于是那天下午,在女儿跟朋友们的轮流劝说下,恬娜一点一滴和盘托出,三人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冰冷、沉闷、灰尘遍布的房子,整理四周、掸净床单,对发芽的洋葱摇头叹息,在橱柜里放点食物,然后烧上一大锅汤做晚餐。她们听到的,是一字一句拼凑而成的故事。恬娜似乎无法告诉她们巫师做了什么,她粗略地说是道咒语,也许是他派悍提来追她们。但她一讲到王,言词倾泻而出。
“然后他出现了……王来了!像把利剑似的……悍提瑟缩乞怜地躲开他。我那时居然还以为他是星火!我真的、真的有一瞬间这样想,我那时……那时真的惊慌失措……”
“这倒好,”艾苹说道,“因为我们站在码头上时,看到你风光无限地抵达港口,新妮还以为你是王的妈妈呢。云雀阿姨,你知道吗,她就那么亲了他,亲了王……我以为她接下来会亲那法师,但她没有。”
“我想也不会,这什么念头嘛,什么法师?”云雀头探入橱柜,边问,“葛哈,你的面粉桶在哪儿?”
“就在你手底下。他是柔克法师,来找新任大法师。”
“来这里?”
“有何不可?”艾苹说,“上一个就是从弓忒去的,不是吗?不过他们没花多少时间就离开了。他们一摆脱妈妈,就返回黑弗诺。”
“你说这什么话啊。”
“他说,他在找个女人。”恬娜告诉她们,“‘弓忒岛上的女人’,但他看来不大高兴。”
“巫师寻找女人?这可真是头一遭。”云雀说,“我以为这面粉会潮掉,却一点儿也没事,我来烤几个厚烙饼吧?油在哪里?”
“我得从冷房里的油瓶打一点出来。香迪,你来啦!你好吗?清溪还好吗?一切都没事吧?你卖掉小公羊了吗?”
九人一同坐下吃晚餐。在铺着石板地的厨房里、在夜晚柔黄的灯光下,坐在农场长桌前,瑟鲁开始微微抬起头,对别的小孩说了几次话,但她依然露出畏缩的神色。随着屋外天色渐暗,她侧向外坐,让看得见的眼睛守望窗外。
直到云雀与孩子们在黄昏中离去,艾苹唱歌哄瑟鲁入睡,独留恬娜与香迪一起清洗盘子时,她才开口询问格得的情况。毫无缘由,她不愿让云雀与艾苹听见,因为需要太多解释。她完全忘了提及他在锐亚白的事,也不想再谈论锐亚白。每次一想到那儿,她的思绪就开始郁闷。
“上个月有没有个人说是从我那儿来的,来帮忙做事?”
“喔,我忘得一干二净了!”香迪惊呼,“你是说鹰,那个脸上有疤的人?”
“是的,”恬娜说,“鹰。”
“喔,嗯,这个嘛,我想他现在应该在热泉山上,比利苏更高一点的地方,牧绵羊吧。他来过这里,说你叫他来的,但我这里实在没活儿让他做,你知道,有我跟清溪看顾这些绵羊,我还做乳品,必要时老提夫跟西丝也来帮忙,所以我绞尽脑汁。清溪就说:‘去问赛瑞的人,农夫赛瑞是卡赫达嫩那边的工头,高山牧地可需要牧羊人哩。’那个鹰就照他说的去做,人家也聘了他,于是他第二天就走了。‘去问赛瑞的人’,清溪那时告诉他,他便照办,一下就给雇用了。我想他秋天时一定会带着羊群下山来。现在他应该在高山牧地,在利苏上面的长岗,我记得他们好像要他看山羊。他是个说话很客气的人。我记不得是山羊还是绵羊。葛哈,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们没把他留在这儿,因为真的没活儿让他做,这儿有我跟清溪还有老提夫,西丝又把亚麻都收割好了。而且他说,他从前在那边山上就是牧羊人,说是在阿耳河河口上面,不过他说他没牧过绵羊。也许他们让他在上面看的是山羊。”
“也许吧。”恬娜说。她着实松了一口气,但也非常失望。她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无恙,却又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他。
这就够了,她告诉自己,只要回家就好了;也许他不在这儿反而好,一切都不在这儿,锐亚白的一切哀伤、梦境、巫术,还有恐惧,都留在那里,永远。她现在回到这里了,回家了,这里的石地板与墙壁、这些小扇窗户,外头有橡木黑漆漆地伫立在星光下,这些安静、整洁的房间。那晚,恬娜睁眼躺在**好一会儿。女儿与瑟鲁一同睡在隔壁房间,孩子房里,而她则躺在自己的**,自己丈夫的**,独眠。
她睡去。她醒来,记不得任何梦境。
待在农庄几天后,她就极少再想起在高陵度过的那个夏天的事情。那仿佛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虽然香迪极力坚持农庄上一点活儿都没剩,她还是找到许多该做的事:所有在夏天遗留下来的事,还有收获季时在农田及牛奶房里该做完的事。她从破晓工作直到日落,如果刚好有一时半刻可坐下休息,她便开始纺织,或为瑟鲁缝制新衣。红洋装终于完成了,的确是件漂亮的洋装,特殊场合可以搭上白围裙,平时则搭褐橘色围裙。“你现在看起来可漂亮了!”瑟鲁第一次试穿时,恬娜带着裁缝师的骄傲说道。
瑟鲁别开脸。
“你很漂亮。”恬娜以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瑟鲁,你听我说,看着我。你会有疤痕,丑陋的疤痕,是因为丑陋邪恶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人们会看到疤痕,但他们也会看到你,而你不是这些疤痕。你不丑,你不邪恶。你是瑟鲁,你很美丽。你是穿着红洋装,会做好工作、会走路、会奔跑、会跳舞的瑟鲁。”
孩子聆听,柔细完好的半边脸跟僵硬、疤痕覆盖的半边脸,同样毫无表情。
她低头看着恬娜的双手,过一会儿,用自己的小手碰触。“这件洋装很美丽。”她以微弱沙哑的声音说道。
恬娜独自一人折起做衣服剩下的红色布料和碎布头时,眼泪刺痛了她的双眸。她感觉遭叱责。做红洋装是正确的抉择,对孩子说的一切亦是实话,然而,正确与真实仍旧不够。在正确与真实之外,有道空隙、裂缝、鸿沟。虽然她对瑟鲁的爱以及瑟鲁对她的爱在这道空隙上搭起了桥梁,一座以蛛丝编织而成的桥梁,但是,爱无法填满或弥补这道空隙。任凭什么都无法办到,孩子比她更明白这点。
秋分那天,明亮的秋日燃透迷雾,橡树叶含蕴着初生的金铜色。恬娜敞开牛奶房的窗户与门,让甜美的空气进入,她一面刷洗奶酪锅,一面想到:少王今天正在黑弗诺接受加冕;王公贵族与仕女会穿蓝、绿或红色华服,但王会身着白衣;他会登上通往剑塔的阶梯,那段她与格得也爬过的阶梯,他将戴上莫瑞德之冠;在小号声中,他转身,坐在空虚多年的王座上,以经历过痛苦与恐惧的黑亮眼睛,看着他的王国。
愿你长治久安,她想,可怜的孩子!她接着又想,应该由格得为他加冕,他该去的。
但格得此刻正在高山牧地放牧富人的绵羊,也许是山羊。这是个美丽、干燥、金黄的秋日,要等初雪落在山峰上,他们才会将羊群赶下山。
恬娜进村,觉得有必要走访一下亚薇在磨坊巷尾端的庄舍。在锐亚白认识蘑丝后,她不禁想与亚薇深交,但她必须先打消这个女巫对她的怀疑与忌妒。虽然这里有云雀,但她仍然想念蘑丝,她从蘑丝那儿学到不少,也爱她,而且蘑丝给了她跟瑟鲁都需要的东西。她希望在这里找到同类援助。亚薇虽然比蘑丝干净、可靠得多,却完全不打算放弃对恬娜的厌恶,她以鄙视回应恬娜伸出的友谊之手,恬娜承认这或许是自己应得的报应。女巫只差没明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恬娜也依从她的意思,但在两人相会时,依然特别明显地以礼相待。她想,长久以来她总是轻视亚薇,因而需要格外的弥补。女巫显然同意这点,因此以坚决的愤怒来接受来自恬娜对她的补偿。
仲秋时分,术士毕榉应一名富农要求,来到谷里为他医治痛风。毕榉像往常一样,在中谷村留滞一段时日,并在某天下午来到橡木农庄,检视瑟鲁的健康、与恬娜谈话。他想听她谈欧吉安临终时的景况——他曾是欧吉安一位学生的学生,同时也是最仰慕弓忒法师的人之一。恬娜发现,谈论欧吉安比谈论其余锐亚白人更为轻松,因此知无不言。她说完,他略微小心翼翼地问:“那大法师……他到了吗?”
“是的。”恬娜说道。
毕榉皮肤光滑、神情和善,四十出头,有点发福,双眼下方的黑眼圈使得他的面孔显得不那么平凡,他向她瞥了一眼,一语不发。
“他在欧吉安过世之后才到,然后离开。”她说,一会儿后继续,“他现在不是大法师了。你知道吗?”
毕榉点点头。
“关于挑选新任大法师的事,有什么新消息吗?”
术士摇摇头。“不久前从英拉德群岛来了艘船,但除了加冕典礼外,船员并未带来任何讯息。全是关于这件事的!听起来,所有征兆跟事件都非常幸运。如果法师的善意是种财富,那我们年轻的王可真是个富有的人,看起来也将颇有作为……我离开谷河口前不久,才从弓忒港向内陆地区传来一道命令,要求贵族、商人、市长和他们的地方议会召开会议,检视该区巡警是否都正直守法,因为他们现在是王的属下,必须实行他的意志、执行他的法律。你可以想象汉诺大人会如何反应了!”汉诺是出了名的支持海盗,长久以来与南弓忒巡警及海上巡警相互勾结。“但在王的支持下,现在有人愿意反抗汉诺。他们当场遣散了一批旧时的巡警,选出十五个人品出众的新巡警,由市长支付薪水。汉诺怒气冲冲地走了,放话要摧毁一切。新时代来临了!虽然并非一蹴而就,但已指日可待。真希望欧吉安大爷依然在世,能亲眼见证。”
“他看到了。”恬娜说,“他临终时微笑,然后说,‘一切都变了……’”
毕榉以一贯的沉稳聆听着,缓缓地点了点头。“一切都变了。”他重复。
一阵沉默后,他开口:“孩子的情况不错。”
“还可以……但有时我觉得还不够。”
“葛哈太太,”术士说,“即使我、别的术士或女巫,甚至是巫师收养她,并在她受伤后这几个月里倾注所有的魔法技艺来医治她,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好,甚至可能不如现在。你做得很好,你创造了奇迹。”
他诚挚的赞美感动了她,却也令她哀伤。她对他诉说原因,“这还不够,我无法治愈她。她能……她能怎么办?她未来会如何?”她抽走缠绕在纺锤上的线,说道,“我很担心。”
“担心她?”毕榉半询问道。
“我担心,因为她的恐惧会招致恐惧的根源。担心因为……”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如果她活在恐惧中,就会造成伤害,”她终于说道,“我担心的是这点。”
术士沉思了一会儿。“我想过,”他终于羞怯地说,“如果,她有天分——我想她是有的,她或许可以接受一点法术方面的训练。身为女巫,她的……外貌就不会对她如此不利,或许。”他清了清喉咙,“有些女巫颇有作为。”他说。
恬娜将一小段刚纺好的毛线放在指尖摩挲,测试粗细及韧度。“欧吉安告诉我要教导她。‘教导她一切’,他当时这么说,然后又道,‘别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
毕榉认为不难理解。“他的意思是,柔克的学问——那些高深的技艺——不适合女孩子,”他解释,“更别提她有如此残疾。但如果他说将所有智识都授予她,他可能也认为,她的未来正是女巫一途。”他再次沉思,欧吉安甚有分量的意见与自己一致,令他感觉较为振奋,“一两年后,她更健壮、长大一点时,你可能该考虑看看,要求亚薇开始教导她一些事。当然,即使是这类事,在她得到真名前也不能太过。”
恬娜立刻对这建议感到强烈排斥。她一语未发,但毕榉感觉细腻。“亚薇的确脾气阴郁,”他说,“但她的知识都是真实的。并非所有女巫都能做到这一点,你知道,‘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我认识某些真正具有治愈能力的女巫。治愈术适合女人,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那孩子可能会有此倾向,因为她本身受过如此伤害。”
恬娜想,他的善意如此天真。
她谢谢他,说她会仔细思考他的话。而她的确思考了。
这个月将要结束的时候,中谷所有村民都聚集在苏代瓦的圆谷仓开会,指派各村保安巡警与警官,同时设立税金来支付巡警的薪水,这是王令,经由市长及村里父老乡亲们传达。众人连忙奉行,因为路上依然有许多身强力壮、四肢健全的人在行乞或行盗,而村民及农人均十分期盼秩序与安全。但也有不少丑恶谣言散布,例如:汉诺大人组成恶棍议会,雇用附近的地痞流氓,结党攻击王辖下的巡警。但大多数人响应:“他们有胆就试试看!”然后各自回家,相互庆贺善良老百姓终于可以高枕无忧、王会导正所有恶行——不过,赋税实在不合理,光缴税就能让他们穷苦一辈子。
恬娜很高兴从云雀口中听到这些消息,但没过于留心。她最近一心都在工作上,而自她到家后,便几乎不自觉地坚持不让悍提或其余混混的问题主导她或瑟鲁的生活。随时把孩子绑在身边只会重新唤起恐惧,或不断提醒那些只要想起就令孩子无法正常生活的事物。孩子必须自由,也必须明白自己是自由的,她要体面地长大。
瑟鲁逐渐放弃畏缩恐惧的态度,而能独自在农庄上、在附近的道路间四处走动,甚至独自进村。恬娜没有警告她要当心,即使有时候她禁不住要说,恬娜也未告诫瑟鲁任何事。瑟鲁在农庄上很安全,在村子里很安全,没人会伤害她——这点必须是不可质疑的事实。恬娜的确也很少质疑这点,有她、香迪跟清溪随时在附近;西丝跟提夫住在坡下房舍;还有云雀的家人遍布全村——在中谷如此甜美的秋季,有什么能伤害那孩子?
如果有她想要的狗,她就会养一条。要那种壮硕的灰色弓忒牧羊犬,聪明、一头卷毛。
偶尔她会像在锐亚白时想到:我该教导这孩子!因为欧吉安这么说。但瑟鲁除了农事和晚间故事,什么都学不来——随着夜晚提前到来,两人开始习惯在餐后睡前坐在厨房炉火边说故事。或许毕榉说得对,瑟鲁该向女巫学习女巫该知晓的事物,比起恬娜原先所想,让她向织工学艺,这是更好的选择。但没有好多少。她仍然颇为瘦小,且因为来橡木农庄前,她未曾学习任何事物,因此也非常无知。她曾经像只小动物,几乎不通晓人类语言、毫无人类技能,但她学得很快,比云雀难驯的女儿或爱笑懒散的儿子更加乖巧勤奋。她会洒扫、端茶倒水、纺线、一点厨艺、一点缝纫、照顾家禽、牵牛,尤其精于牛奶房的工作。老提夫有点奉承地说,她是真正的农场女,但恬娜也看过他在瑟鲁走过身旁时,偷偷比出避邪手势。与大多数人一般,提夫也相信,人就等同于自己的遭遇:强者富人必定拥有美德;经历邪恶遭遇的人必也具有恶性,理应受罚。
也因此,就算瑟鲁成为全弓忒最标准的农场女,情况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就连财富都无法消减过去留下的烙痕,因此毕榉想到让她成为女巫,接受、利用那烙痕。欧吉安说“别去柔克”,说“他们会害怕她”时,这就是他的意思吗?难道仅是如此?
有天,刻意安排的巧合让恬娜与亚薇在村里的街上相逢。她对亚薇说:“亚薇太太,我有问题想请教你。与你的职业有关。”
女巫看了看她,眼光尖锐刻薄。
“我的职业,是吧?”
恬娜稳稳地点了点头。
“那跟我来吧。”亚薇耸肩说道,领她走过磨坊巷,到自己的小屋。
这里不像蘑丝那声名狼藉、家禽四处的巢穴,却也是间女巫的房舍:屋梁满挂已干燥或待干燥的药草;炉火堆埋在灰烬里,只剩一小块煤炭有如红眼般眨巴;一只窈窕丰润、嘴长白须的黑猫在架上安睡;四周散置着小盒子、盆子、水罐、托盘,及有瓶塞的小瓶,充满芳香、恶臭、甜美或奇特的气味。
“我能为你做什么,葛哈太太?”两人进屋后,亚薇极度冷淡地问。
“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我的养女瑟鲁是否有任何学习你技艺方面的天分?她是否有力量?”
“她?当然有!”女巫说道。
这立即、鄙夷的回答让恬娜一时哑口无言。“这……”她说道,“毕榉好像这么想。”
“连洞穴里的瞎眼蝙蝠都看得出来。”亚薇说,“就这样?”
“不。我想要你的建议。我先问问题,你再告诉我回答的代价。公平吗?”
“公平。”
“我应不应该在瑟鲁长大一点时,让她跟女巫学艺?”
亚薇沉默了一会儿。她正考虑价码,恬娜想。但她回答:“我不会收她。”
“为什么?”
“我会怕。”女巫答,突然狠狠地盯了恬娜一眼。
“怕?怕什么?”
“怕她!她到底是什么?”
“一个孩子,一个遭受恶行伤害的孩子!”
“她不仅是如此。”
深沉的怒气进入恬娜体内,她道:“所以女巫学徒必须是处女,是吗?”
亚薇凝视了她一会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是,她用一只可见、一只失明的眼睛看我时,我不知道她看见什么。我看着你像带普通小孩一样带她,心想: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愚蠢,但那个女人有力量,能以手握火、以龙卷风纺线?太太,有人说你还是小孩时,与太古者——暗者、地底者——同住,你是那些力量的女王与仆人,或许你因此而不怕她。她是什么力量,我不知道、我不能说,但这超越我或毕榉的能力所及,甚至超过任何我所知晓的女巫或巫师!太太,让我给你免费的建议:小心。小心她,小心她发现自身力量的那天。如此而已。”
“我感谢你,亚薇太太。”恬娜以峨团护陵女祭司的冰冷礼仪说道,她离开温暖的房间,走入秋末稀薄刺骨的寒风。
她依然愤怒。没人愿意帮她,她想。她知道这件工作超过她的能力,他们无须告诉她这点——但没人愿意帮她。欧吉安过世、老蘑丝胡言乱语、亚薇警告连连、毕榉置身事外,而格得,唯一可能真正帮她的人,逃走了,像丧家之犬般逃跑了,没捎给她只字片语,完全没考虑到她或瑟鲁,只有他自己宝贵的耻辱,那是他的孩子、他嗷嗷待哺的婴孩、他所关心的一切。他从未关心或考虑到她,只关心力量:她的力量、他的力量、他能如何运用、他能如何从它创造更多力量——愈合断裂的环、创造符文、让王登基。而他的力量消失后,他还是只能想着这件事:它不见了,消失了,只留下自己给自己,他的耻辱,他的空虚。
“你这样不公平。”葛哈对恬娜说道。
“公平!”恬娜说,“他做得公平吗?”
“是的,”葛哈说道,“他公平。或者试图做得公平。”
“那好,他可以跟他赶的山羊公平相待,跟我完全无关!”恬娜说。在第一波寒风及稀疏冰冷的雨滴里,她蹒跚着拖步返家。
“今晚也许会下雪。”她的佃户提夫在卡赫达河草地旁的路上遇见她时说道。
“这么早就下雪?希望不要。”
“至少绝对会下霜。”
太阳下山后,一切冻结,水洼跟水槽表面浮现一层薄膜,而后冻成厚厚的一层白冰;卡赫达河边的芦苇静止,锁闭在冰块中;连风都止息,仿佛亦被冻结,无法吹动。
清理晚餐残肴后,恬娜和瑟鲁坐在比亚薇家更温暖甜美的炉火边,纺线、谈话,柴火是去年春天果园砍下的老苹果树。
“讲猫鬼的故事吧。”瑟鲁以沙哑声音说,一面转动纺轮,将一堆乌黑如丝的山羊毛织成细毛线。
“那是夏天的故事。”
瑟鲁歪着头看她。
“冬天是说长篇故事的时节。冬天时,你得学会《伊亚创世歌》,好在夏天的长舞节歌唱;或学会《冬颂》与《少王行谊》,然后等太阳北归、带回春天的日回祭时,你就可以唱了。”
“我不会唱歌。”女孩悄声道。
恬娜正取下卷线杆上的毛线,绕成一团球,双手动作灵巧,富有韵律。
“不仅用声音唱,”她说,“脑子也要唱。如果脑袋不通晓这些歌谣,就算有世上最美的歌声也没用。”她解下最后一段,也是最先纺出的毛线,“你有力量,瑟鲁,但无知的力量充满危险。”
“像不愿学习的它们,”瑟鲁说,“那些野蛮的。”恬娜不了解她的意思,疑问地看着她。“留在西方的那些。”瑟鲁说。
“啊……楷魅之妇的歌谣……那些龙。没错,就是如此。那么,我们该从哪首开始?从岛屿如何从海中升起,还是莫瑞德王如何驱逐黑船?”
“岛屿。”瑟鲁悄声道。恬娜原本期盼她会选择《少王行谊》,因为她将黎白南的面容与莫瑞德重叠,但孩子的选择是正确的。“好。”她抬头偷瞥壁炉上欧吉安硕伟的术典,激励自己,如果忘记片段,可以从中寻找。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诉说。
等瑟鲁就寝时,她已经知道兮果乙如何从时间深渊抬起最初的岛屿。恬娜为她塞好被褥后,坐在床沿,这晚她没有为孩子唱歌,而是两人一同轻声背诵创世歌的第一诗节。
恬娜将小油灯提回厨房,凝神倾听绝对的沉静。冰霜束缚住整个世界,将它锁闭。星辰皆无,黑暗压迫厨房内唯一的窗户。寒意冰冷地铺在石板地上。
她回到火边,毫无睡意。歌谣壮美的字词激动她的心灵,而与亚薇谈话后引发的怒气及不安依然残留体内。她拾起火钳,拨弄壁炉内垫底的那块大木柴,想撩起一点火苗。她触撞到木柴时,房屋后端同时传来一阵回音。
她直起身,专注聆听。
又一次:轻微、沉闷的敲击或落击声……在屋外……牛奶房窗户那儿?
恬娜拿着火钳,走过黑暗的走廊,通往开向后方冷藏室的房门。冷藏室之后就是牛奶房——房屋本体倚山而建,这两个房间则像地窖般嵌入山体,但与房屋其余部分同高。冷藏室只有通风口,牛奶房则有扇门,还有扇窗,那窗子像厨房窗户般低矮、宽广,安在唯一的外墙上。她站在冷藏室里,可以听到那扇窗正被抬起、撬开,还有男人低语。
火石是个细心的户主。整间房子,除了一扇门之外,都在门的两边安了门闩,用非常结实的铸铁所制,所有的门闩都保养得很干净,并且定期上油,从来没有哪一根锈住。
她拴上凉室门闩,铁条一声不响地滑动,稳稳嵌入门框上沉重的铁闩槽中。
她听见牛奶房外门打开。有人终于在打破窗户前,想到先试试门,发现并未上锁。她又听到喃喃声响,然后一片死寂,漫长得让她只听得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声音大到让她害怕会掩盖所有声响。她感到双腿一再颤抖,地板的冰冷像只手般从裙底攀上。
“是开的。”男人声在她附近低语,让她的心脏痛苦狂跳。她将手放在门闩上,以为是开着的——她先前开了没有再锁——正要拉回门闩时,听到凉室与牛奶房之间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她认得上铰链的辗轧声,也认得说话声,但缘由天差地别。“是储藏室。”悍提说。她倚靠的门扇喀喀作响,撞击门闩。“这扇门锁着。”门又喀喀作响。细锐的一道光像刀锋般自门扇及门框间闪射而入,触及她胸口,令她向后一缩,宛如被割伤。
门再次喀喀作响,但不太剧烈。这扇门装设得十分坚固,门闩也牢不可动。
他们聚集在门的另一边低声讨论。她知道他们打算绕到前方,试图开启前门。她发现自己已身在前门,上闩,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抵达此处。也许这是个噩梦,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想侵入屋内,以细薄的刀子刺入门缝中。门……还有什么他们能进入的门?窗……卧室窗户的窗板……她的呼吸如此短促,还以为自己走不到瑟鲁房间,但她到了,将沉重木遮板横在玻璃前。铰链僵涩,木板砰的一声关起。他们知道了。他们正往这儿来。他们会到隔壁房间的窗前,她的房间。他们会在她还未关上窗板前就到来。他们到了。
她看到脸,一团团模糊的人影在外面黑暗中移动,她试图松开左边窗板的搭扣,卡住了,她无法移动分毫。一只手砰地摸上窗户,紧贴成死白一片。
“她在那儿。”
“让我们进去。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们只想跟你说说话。”
“他只想见见他的小女儿。”
她松开窗板,强拖着关上窗户。但如果他们打碎玻璃,就能从屋外推开窗板。扣环只是一个锁在木头里的钩子,用力一推便能扯落。
“请我们进去,我们就不会伤害你。”其中一个声音说道。
她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踏在冰冻的地上,踩得落叶沙沙作响。瑟鲁醒了吗?窗板关上的巨响可能吵醒了她,但她没发出半点声音。恬娜站在她与瑟鲁房间之间的门口。一片漆黑,无声无息。她不敢碰触孩子唤醒她。她必须与孩子留在同一个房间。她必须为她而战。她手中本来拿把火钳,放哪儿去了?之前她放下它,好关上窗板。她找不到它了。她在无边的漆黑房间中,茫然摸索。
通往厨房的正门喀喀作响,门框晃动着。
如果她找得到火钳,她就会留在这里,与他们对抗。
“这里!”其中一人喊道,而她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那人正抬头看厨房窗户,够宽、没有窗板遮挡,伸手可及。
她摸黑走,行动非常迟缓,走到房门前。瑟鲁的房间曾是她孩子的房间,育儿室,因此房间内侧没有门锁,让小孩无法将自己反锁,也不会因门闩卡住受惊。
山后,穿过果园,清溪及香迪熟睡在村屋里。如果她大喊,也许香迪会听到。如果她打开卧室窗户大喊……如果她叫醒瑟鲁,两人爬出窗外,跑过果园……但那些人正在那里,就在那里,等着。
她终于无法忍受。束缚着她的冰冷恐惧立时粉碎,凭着一股怒气,她红着眼冲入厨房,从砧木上抓起长而锋利的屠刀,扯开门闩,立定门口。“你们来啊!”她说道。
她刚开口,便传来一声哀嚎与倒抽的喘息,有人大喊:“小心!”又有一人惊叫:“这里!这里!”
然后是一片寂静。
从洞开的门口射出光线,照映在水洼的黑色冰面上,亮晶晶地在橡树黑枝与银白落叶上闪烁着,她恢复视力后,看到有东西从小径向她爬来,深暗的一团或一堆东西,发出尖锐的啜泣声和哀嚎声。在光线的后面,一个黑色形体奔跑纵跃,长长的刀锋闪着寒光。
“恬娜!”
“站住。”她说道,举起了长刀。
“恬娜!是我……鹰,雀鹰!”
“别动。”她说道。
奔跑纵跃的身影站住不动了,旁边歪躺在小径上的,是那堆黑漆漆的东西。门口射出的光线微弱地映照出一个身体、一张脸,还有一把直立的长铁草耙。像巫师的巫杖一样,她想。“是你吗?”她说道。
此刻他正跪在小径上那团黑色物体旁边。
“我想我杀死他了。”他说。他越过肩头回望,起身。没有动静,亦无声响。
“他们在哪儿?”
“跑了。恬娜,帮个忙。”
她将刀子握于一手,另一手抓住蜷缩在门径上的男人的手臂。格得将他自腋下扶起,两人将他拖上台阶,进屋。他躺在厨房石板地上,血从胸膛跟肚腹上的洞口像倾倒水壶般汩汩流出。他上唇后掀,露出牙齿,眼睛只剩眼白。
“锁上门。”格得说,她锁上了门。
“柜子里有布。”她说。他取出一条床单,撕裂成绷带,让她一圈一圈地绑在男人的肚腹与胸膛上,草耙的四根尖齿戳出三个很深的大洞。格得撑起那男人的上半身,让她缠绕绷带时,血浆泉涌而出,四处喷洒滴落。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跟他们一起来的吗?”
“对,但他们不知道。你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些了,恬娜。”他任凭男人的身体滑落,往后仰坐,沉重呼吸,用沾满鲜血的手背抹脸。“我想我杀死了他。”他重复道。
“也许吧。”恬娜看着殷红的血点从绷带上缓慢扩散开来,男人的肚腹及胸膛瘦弱多毛。她站起身,晕眩摇晃。“快去炉火边,”她说,“你一定快累垮了。”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在外面的黑暗中认出了他。也许是他的声音吧。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冬季牧羊人外套,用一片片羊毛皮缝制而成,皮面朝外;戴一顶牧人毛织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他的脸上起了皱纹、满面风霜,头发长而铁灰;身上的气味像木烟、霜雪,还混合着绵羊味。他在颤抖,全身震动。“快去炉火边,”她又说,“加点木柴。”
他照办。恬娜装满水壶,勾住铁手把,让它垂挂在烈焰上。
她将布单一角浸泡在冷水中,擦拭裙子上沾染的血迹。她将布块交给格得,让他抹去手上的鲜血。“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你说跟他们一起来,他们却不知道?”
“我下山,走在从卡赫达泉来这里的路上。”他无力地说着,仿佛上气不接下气,颤抖混浊了语音,“听到后面有人,我就靠边。到树林里。不想说话。不知道。他们给人的感觉。我怕他们。”
她焦躁地点着头,隔着壁炉在他对面坐下,前倾身子专注聆听,双手紧握放在腿上。她潮湿的裙子靠着双腿,一片冰冷。
“我听到他们其中一人走过我身旁时提到‘橡木农庄’。之后我就跟着他们,其中一人不断地说着,说着那孩子的事情。”
“他说什么?”
他一语不发。良久,他说道:“他要把她带回去。处罚她,他说。然后他们要向你报复,因为你偷走了她,他说。他说……”他住口。
“他也要惩罚我。”
“他们都在说。关于……关于那件事。”
“那人不是悍提。”她朝地上的男人颔首,“他是……”
“他说孩子是他的。”格得也看向那男人,然后转过头望着火焰,“他快死了。我们应该找人来帮忙。”
“他不会死的,”恬娜说,“我明天一大早就找亚薇过来。剩下的人还在外面……他们有几个人?”
“两个。”
“如果他死了就死了,他活着就活着。我们都不要出门。”她自一阵恐惧的哆嗦中跳起,“格得,你把草耙拿进来了没?”
他指着它,倚靠在门旁墙壁,四只尖齿发出亮光。
她再次坐回壁炉边,但现在轮到她像他方才一般抖动,浑身发颤。他伸出手,碰触她的手臂。“没事了。”他说道。
“如果他们还在外面怎么办?”
“他们逃跑了。”
“他们可能再回来。”
“两人对两人吗?而且我们还有草耙。”
她将声音压低到像是最微弱的耳语,充满恐惧地说:“钩刀跟镰刀都放在旁边的谷仓里。”
他摇摇头。“他们逃跑了。他们看到……这个人……还有你站在门口。”
“你做了什么?”
“他朝我冲来。我就朝他冲去。”
“我是说,之前,在路上。”
“他们在赶路,觉得冷。开始下雨后,他们就更冷,然后开始讨论到这儿来。之前只有这人讲着那小孩还有你,说要教……教训……”他的声音干哑了,“我口渴。”他说道。
“我也是。水还没烧沸。继续说。”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清晰叙述整件事。“另外两人不太专心听,大概以前就听过了。他们急着赶路,赶到谷河口。像是在逃避某人的追赶,像是在逃亡。但天愈来愈冷,然后他不断提到橡木农庄。戴帽子的那人就说,‘我们干脆去那里,然后过上一夜,跟……’”
“跟那个寡妇,我懂。”
格得将脸埋入手中。她等待。
他望着火焰,继续沉稳地说道:“我跟丢了他们一阵子。路到山谷间变得平坦,我不能像之前一样在树林中尾随。我必须走到路边,穿过田野,以免被他们发现。我对这边的乡间不熟,只认得道路,我担心如果穿越农田,会迷路,找不到这所房子。天色愈来愈暗,我以为已经错过了房子,走过了头。我回到路上,结果差点与他们打了照面——就在那边的转弯口。他们看到有个老头走过,便决定等到天黑,确定不会再有人来。他们在谷仓中等着,我留在外面,跟他们只隔一堵墙。”
“你一定冻僵了。”她呆滞地说道。
“当时很冷。”他将手伸向炉火,仿佛当时的情景又重新冻僵了他,“我在棚舍门旁发现了这柄草耙。他们出来后绕到房屋后头。我当时有机会到正门口去警告你,我该这么做,但我那时只想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我以为这是我唯一的优势、机会……我以为房门会锁上,他们得破门而入。但后来我听到他们从后面进屋。我跟随他们进去,到牛奶房里。他们来到那扇锁着的门前时,我才出来。”他发出笑声般的声音,“他们就在黑暗中从我身边走过,我可以绊倒他们……其中一人有打火刀跟火石,他们想看锁的时候,他就会点起一点火绒。他们绕到前门,我听到你关上窗板,知道你听到他们。他们讨论是否要打碎看到你的那扇窗,然后戴帽子的人看到窗户……那扇窗……”他朝有着宽长窗台的厨房窗户点点头,“他说,‘给我块石头,我来砸开。’他们走到他身边,打算将他抬到窗台边上。我大喊一声,他立刻松手,其中一人,这人,就朝我跑来。”
“啊,啊。”躺在地上的男人喘息,仿佛要接着格得的故事讲下去。格得起身,弯腰看他。
“我想他快死了。”
“不会,他不会死的。”恬娜说道。她无法完全止住颤抖,但如今只余体内一股微颤。水壶高唱。她泡了壶茶,双手覆在厚重的陶壶边,等茶叶苏绽。她倒出两杯,然后倒了第三杯,注入些冷水。“还太烫,”她告诉格得,“先放着凉一会儿。我看看他喝不喝得下。”她坐在地板上,用一手扶起他的头,将冷却的茶放在他嘴前,把杯缘推进外露的牙齿间。温热的**流入他口中,他吞咽了一口。“他不会死的,”她说道,“地板冷得像冰块。帮我把他抬到靠近壁炉的地方。”
格得正要从沿烟囱到大厅墙壁放置的长椅上拾起一条毛毯。“别用那条,那是块好料子。”恬娜说,然后走向橱柜,拿出一件破旧的毛毡披风,铺在地上,当做那男人的床铺。两人将毫无动静的身体拖上毛毡,折起一角为他盖上。绷带上濡湿的红点不再扩散了。
恬娜站起身,突然全身僵直。
“瑟鲁。”她说道。
格得环顾四周,但孩子不在房内。恬娜匆匆走出房间。
孩子的房间,那孩子的房间,完全是一片黑暗寂静。她摸黑走到床边,棉被覆盖着瑟鲁的肩膀,她轻手碰触那温热的肩膀。
“瑟鲁?”
孩子呼吸十分平静,她没被惊醒。恬娜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在冰冷的房间中像道灿烂的光芒。
走出房间时,恬娜顺手摸到了橱柜,碰到冰冷的铁器——是她关上窗板时放下的火钳。她将它提回厨房,跨越男人的身体,挂回烟囱上的钩子。她直立,低头望着炉火。
“我什么都做不到,”她说,“我当时该怎么办?立刻……跑出去……大叫,然后跑去找清溪和香迪。他们应该来不及伤害瑟鲁。”
“那他们就会跟她在同一间房子里,你却跟个老人、女人在外面。或者他们可能把她一把抱起,带着她逃跑。你尽力了。你做对了,时机也抓得对。房子里的光线正好照见你拿着刀出来,而我在外面,他们那时候看到了草耙,还有他倒在地上,所以他们逃跑了。”
“这些都有可能。”恬娜说道。她转身用鞋尖碰了碰男人的腿,仿佛他是件让她有点好奇、有点厌恶的东西,如死掉的毒蛇。“你做得对。”她说道。
“我想他根本没看到。他正好冲过来,就像……”他没说像什么,只说,“把茶喝了。”然后从壁炉砖头上暖着的茶壶里为自己又倒了一些茶,“茶很好,坐下吧。”他说道,她依言照办。
“我还是个男孩时,”他一会儿后说道,“卡耳格人袭击我的村庄。他们手握长枪,那种长柄上缀有羽毛的……”
她点点头。“双子神战士。”她说道。
“我施了个……造雾咒语,他们不知所措。但有一部分人还是冲来了。我看到其中一个正好跑向草耙,像他一样。只不过那柄草耙穿透了他。从腰部以下。”
“你戳到了他的肋骨。”恬娜说道。
他点点头。
“这是你犯下的唯一错误。”她说。她牙关开始打颤,她喝口茶,“格得,如果他们回来怎么办?”
“不会的。”
“他们可能会纵火烧屋。”
“这间屋子?”他环视着四周石墙。
“稻草谷仓……”
“他们不会回来。”他坚持。
“不会。”
两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温暖双手。
“她一直睡着。”
“这样很好。”
“但早上……她会看到他……在这里……”
两人面面相觑。
“如果我当初杀了他……如果他死了,”格得愤怒地说道,“我就可以把他拖出去埋了!”
“就这么办吧。”
他仅气愤地摇摇头。
“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做不到!”恬娜质问。
“我不知道。”
“等天一亮……”
“我会把他移出屋子。用推车。那个老人可以帮我的忙。”
“他已抬不动什么东西了。我来帮你。”
“不论如何,我会把他载去村子里。那边有治疗师一类的人吗?”
“有个女巫,亚薇。”
她瞬间感到极度无边的疲累,几乎连茶杯都要握不住了。
“茶还有呢。”她口齿不清地说道。
他又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火光在她眼前跃舞。火焰旋转、飞腾、落陷,再次燃起,映照沾满煤灰的石头壁炉,映照黑暗天空,映照苍茫天色、夜晚鸿沟、世界彼方的空气与光芒。黄色、橘色、橘红色、红色的火焰,火焰的唇舌、焰语,她无法诉说的字词。
“恬娜。”
“我们管那颗星叫‘恬哈弩’。”
“恬娜,亲爱的。来吧,跟我来。”
他们不在炉火边,他们在幽暗里——在幽暗的大厅、幽暗的地道。他们曾到那里,相互引领,相互跟随,在地底幽暗中。
“往这儿走。”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