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沉的昏暗中,法师手中那支紫杉巫杖散放银灰色光芒。另外一抹微光的移动也吸引亚刃注目,那是他自己手上所执的出鞘短剑,刀身微光忽隐忽现。在偕勒多岛海滩上,那条巨龙用义举和死亡破解捆缚术时,他就握着自己的剑。此时此地,虽然他不过是个影子,却是活影子,而且有那把短剑的影子随行。
此处一片漆黑,很像十一月末乌云密布之下的向晚时分,空气阴冷窒闷,虽然还可以看得见,但看不清,也看不远。亚刃认得这地方,这地方就是他梦中出现的不毛荒野。可是现在,他好像比每一次梦中所在的位置都到得远——远多了。他无法明辨任何东西,只知道他与同伴站在一座山峰的斜坡上,他们前面是道低矮不及膝的石墙。
格得右手仍放在亚刃臂上,他向前走,亚刃陪着,两人一同跨越那道石墙。
长长的斜坡在他们面前消失,陷入黑域。
亚刃以为头顶上方会是沉重压顶的云层,没想到居然星斗满天!他凝望那些星星,觉得心脏好像缩小了,内里发冷。因为那些星星与他生平所见的星星不同。它们毫不闪烁,动也不动地放光。它们是不升不落的星辰,从不曾被任何云朵遮盖,也从不曾被日升隐去光芒。它们就这样在这个旱域绽放死寂微渺的幽光。
格得步上“存在之丘”的外侧,开始下坡。亚刃亦步亦趋,他心里实在怕得要命,但强烈的决心和意向不但使那股恐惧无法掌控他,甚至让他没有很清楚地觉察到那份恐惧。恐惧于是深埋心底,有如被锁铐且禁锢在房内的动物那般悲切。
这段下坡路好像走了很久,但也可能很短,因为在此处,时间不走,丝风不吹,星辰不移。他们就这样走进了其中一座城市的街道,亚刃见到了从不点灯的房舍窗子,有些房子的门口站着面容肃静、两手空无的亡者。
好几处市场也都是空的,完全没有买卖、没有进出。大家不使用东西,也不制造东西。格得与亚刃单独穿越这些街道,偶尔看见另外一条街道的转角有人影,但受限于距离和阴暗,看不太清楚。但第一次见到时,亚刃举起短剑比指,但格得摇头继续走。亚刃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人影是个女人,见到他们,也不逃走,依旧缓步慢行。
他们见到的所有人,或静静站着,或漫步徐行,感觉并不熙攘,因为亡者虽众,这里却也地域广大。只是不见有人带伤,不像那个被召唤到过世之处,在白日天光下出现的厄瑞亚拜。也都看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疾患,每一位都完整、都健康——他们的痛苦都被治愈,连对死亡的怨恨也消解了。亚刃原以为他们会个个面容狰狞,使人畏惧惊骇,实则不然。他们都慈容和颜,一丝愤怒和欲望也无;一双双眼睛空空洞洞,一点希望也没有。
亚刃内心的惧怕消失了,取代的是深厚的悲悯。假如那层悲悯之下仍有惧怕,也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所有人。因为他见到一同去世的母子,联袂来到这黑域,但那孩子并不跑跳,也不喊叫,母亲不抱孩子,甚至也不看他。至于那些为爱而死的情侣,在街上也仅是擦肩而过。
陶匠的轱辘没在转动,纺织机空空如也,炉灶无柴无火,整座城市无人歌唱。
阴暗房舍夹峙的阴暗街道,一直延续。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暗街,自己的脚步声是他们所听见的唯一声响。街上冷,亚刃一开始没注意,但它悄悄钻进他的心灵,也钻进他的筋肉。他很疲乏,心里想他们一定已经走了不少路了,为什么还这样一直走个不停?想着想着,步伐渐渐有点慢下来。
格得突然停步,转头看那个站在两街交叉口的人。那人瘦瘦高高,亚刃觉得见过那面孔,但想不起是在哪里。格得张口对他说话——那是他们跨越那道石墙以来,打破沉默的唯一声音:“啊,索理安吾友,怎么你也在这里!”
说着,他向这位柔克学院的召唤师父伸手。
索理安完全没有响应,依旧静立不动,面容也依旧肃静。可是,格得的巫杖发出的银光深深射入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总算让那眼里有了一点光亮——或者说是眼睛与光亮相迎。格得拉起对方没有响应的手,又说:“索理安,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还不是这王国的一员,回去!”
“我是跟随那位‘不死者’来的,我迷路了。”召唤师父的声音轻柔单调,像梦中呓语。
“上坡,走回石墙去。”格得边说,边指着他与亚刃走来的漫长下坡路。
听了这话,索理安脸上一阵抽搐,宛如获得一点点希望,但那希望像利剑刺进心中,难以消受。
“我找不到路,”他说,“大师,我找不到路。”
“说不定你会找到。”格得说着,拥抱他一下,又继续前行。后头的索理安,依旧站在十字路口没动。
继续向前走时,亚刃似乎觉得在这个没有时间的幽暗中,事实上没有所谓的前进或后退,也没有向西或向东。要是没路好走,可有路好出去?他回想他们是怎么走下山坡的,一路行来,不管怎么转弯,始终一直下坡,也始终在这黑暗城市的下坡街道中。所以,倘若要转回那道石墙,只要往上爬就是了,爬到山丘顶端,就会找到。但他们没有回转,而是肩并肩继续向前。到底是他跟着格得走,还是他领着格得走?
两人走出城市。亡者无数的这个乡间,不落的星辰底下,石砾满地,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荆棘、没有草叶。
也没有地平线——因为在阴暗中,肉眼无法看到远处。但在他们的前方,从地面开始向上很大的一片空间,却不见刚才那些不动的小星星。而这片没有星星的空间呈锯齿状倾斜,看起来像一列山脉横亘着。他们继续向前,锯齿形状变得清楚了:是高耸的山巅没错,不曾经过风吹雨打的山巅。山头没有笼罩白雪,也没有辉映星光,都是黑色的。亚刃看着这山巅,一阵落寞凄凉袭上心头,他认得这些山,他别过头不去看它们,之后却又忍不住回头注视。亚刃每看一眼山巅,都感到胸口有股冰冷的重压,精神几近崩溃。不过,他仍继续走,还是一直下坡,因为这个地带全部朝山脚倾斜。最后他问:“大师,这些是……”他手指群山,却因喉干而说不下去。
“这些山脉临接光明世界,”格得回答,“跟那道石墙是一样的。它们没别的名字,就叫‘苦楚’。有条路可以穿过山脉,但亡者禁止攀爬。山路不长,可是很难走。”
“我口渴。”亚刃说。想不到他同伴答:“他们这里,口渴都喝沙子。”
两人继续走。
亚刃似乎觉得,他同伴的步伐不知何故慢了下来,偶尔甚至有点犹豫。而他自己,尽管疲惫感不断扩大,倒是一点犹豫也没有。他知道他们必须往下走,必须继续走。
所以他们一直走。
有几次,他们穿过别的亡者城镇,那里的屋顶都有角,抵着永远不动的星星。走过那些城镇之后,又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有一回,他们一出城镇,城镇就立刻消失在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有前方高耸的山脉在渐渐靠近。他们右手边,那道变幻不定的山脉和先前一样向下倾斜。从跨越那道石墙算起,不知有多久了?
“从那个方向过去,有什么东西?”亚刃渴望听见有人说话,便小声问格得。但法师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他们所走的方向,斜坡好像愈来愈平缓,但脚底下的地面,沙砾尖锐,像熔岩渣。他们依旧继续走,亚刃这时虽然已经累透,却再也不想掉头向回了。为了点亮沉寂的黑暗,也为了减轻内心的疲乏与恐惧,他有一次特别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家乡。可是他竟然记不起阳光是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母亲的容貌。除了继续走,别无他途。所以他就这样继续走。
他觉察到脚下的地面平坦了,一旁的格得犹疑一下,于是他也停步。漫长的下坡已终止,尽头已临,前头无路,不须再走了。
他们正置身“苦楚山脉”山脚下的谷地。脚底踩的是岩石,四周是摸起来粗糙如熔岩渣的巨砾,这狭谷似乎是干涸的河床,曾有溪河流经此地;也像是因年代久远而冷却的熔岩河道,熔岩来自火山,而火山高耸着无情的黑色山巅。
亚刃在这个黑暗中的狭谷里静立不动,格得也在他身边静立不动。两人很像那些漫无目的的亡者,默默不语凝望空茫。亚刃略微畏惧地想:“我们走得太远了。”但他并不很害怕。
好像无所谓。
格得把亚刃的想法讲出来:“我们走得太远了,回不了头。”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巨大阴暗的空旷仍旧使它在四周回**。回**声让亚刃的精神略微一振。
他们来这里,不是希望与所寻找的那个人一会吗?
黑暗中有个声音说:“你们走得可太远了。”
亚刃回答道:“唯有太远才够远。”
“你们已经走到‘旱溪’这里,”那个声音说,“没办法回石墙,没办法重返生界了。”
“虽然不走那条路,但我们总会知道你走哪条路。”格得在黑暗中这么说。虽然亚刃与他并肩而立,却几乎看不见他,因为高山遮去半数星光,而这条旱溪的河道宛如“黑暗”本身。
对方没有回答。
“在这里相会,我们倒是平手。喀布,如果你目盲,反正我们也在黑暗中,我们也看不见。”
没有回答。
“在这里,我们无法伤你,也无法杀死你,你究竟怕什么?”
“我一点也不怕。”黑暗中那声音说道。接着,借由格得巫杖偶尔附着的光亮,一点一点接连起来,隐约可以瞧见一个男人站在格得与亚刃上游处的那些石砾的阴影之间。这人个子很高,肩方臂长,与沙丘丘顶及偕勒多岛海滩所见的人影相仿,但比较老。他的头发是白的,厚厚地覆盖着他的高额头。他在这个死亡国度以灵体现身,没被龙火烧焦,也没残废——但也并非完整:他的眼窝是空的。
“我一点也不怕,”他说道,“死人要怕什么?”他笑起来,那笑声在群山间的石砾狭谷回**不已,十分虚假可怖,使亚刃暂时停止呼吸,但他抓着剑,聆听下文。
“我不知道死人要怕什么,”格得回答,“一定不怕死吧?但好像你怕死呢——所以你找了一个躲避它的办法。”
“没错。所以我才活着:我的身体活着。”
“但活得不太好,”法师挖苦道,“幻象可能隐藏年龄。不过,奥姆安霸对待那身体倒不怎么仁慈咧。”
“我可以修补呀。我知道治疗的秘密,也知道恢复年轻的诀窍,那不仅是幻象而已。你当我是什么?就因为别人称呼你大法师,你就把我当村野术士啦?举世所有法师当中,我是唯一发现‘永生之道’的人,从没半个人发现!”
“或许是因为我们没去寻找。”格得说。
“你们找过了,你们全都找寻过,但没人找着,所以才编些聪明字眼,勉强说明生死之间的‘接纳’‘平衡’‘均衡’等等。但它们只是字眼,用来掩盖失败的谎言,用来掩盖你们对死亡的恐惧!若有可能,一个人怎会不希望永生?而我能永生,我是不死的。我做到你们都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是你们的师父,你明明知道这一点。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大法师?”
“想。”
喀布靠近一步,亚刃注意到,这人虽然没有眼睛,动作倒不像个盲人,他好像知道格得与亚刃站立的确切位置,而且虽然好像没转头看亚刃,却能同时觉察两人的位置。他可能仍具备一些巫术的“代眼”,好比那些“信使”与“显像”所拥有的听力与视力,虽然或许不是真视力,但多少赋予他觉察力。
“我在帕恩岛时,技艺在你之下,”他对格得说,“当时你处于全盛期,以为教我学到了谦卑的一课。啊,你确实教了我一课,但却不是你最初预期的那样!我当时对自己说:现在我见识了死亡,但我决定不接受它。让愚蠢的‘自然’继续它愚蠢的法则吧,但我是人,优于自然,胜于自然。我不遵循那条自然过程,我决不止于做我自己!有了这个决心之后,我再把《帕恩术典》找来研究,但关于我想要的东西,那里面只有一些暗示或浅薄知识,所以我不管那些东西,自己重新编造,结果编成一套新法术——有史以来最高超的法术,最高超,也是最终极的!”
“就在施展那项法术时,你死了。”
“对!我死了。我有勇气赴死,去找寻你们这些懦夫不曾找到的,死里复生的途径。我开启了自有时间以来一直紧闭的那扇门,所以我现在才能自由来到这里,也能自由返回生界。而且我打开的那扇门,不仅在这里开启而已,也在生者的心中开启——在他们存在的深处与不知名处开启,在那里,我们是同处黑暗的一体。这点他们都明白,所以才来找我。而亡者也一定会来找我。不论是生是死,他们都会找我,因为我还没丧失生界的魔法技艺。所以,只要我下令,管他是亡魂、王爷、法师、傲妇,都必定遵令跨越那道石墙。想来往生死两界,就得遵从我的指挥。每个人不论死活,都要找我——一个死去但活着的人!”
“他们去哪里找你,喀布?你平常都在什么地方?”
“在两界之间。”
“可是那里既非生,亦非死。生命究竟是什么,喀布?”
“权力。”
“爱是什么?”
“权力。”那个盲者弓起肩膀,厉声重复道。
“光明是什么?”
“黑暗!”
“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没名字。”
“这块地域内的一切,都有真名。”
“那么,把你的真名告诉我!”
“我叫格得,你呢?”
盲者犹疑了一下,说:“喀布。”
“那是你的通名,不是你的真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实’何在?是不是遗留在你死去的帕恩岛了?看来你遗忘了不少事。啊,两界之王,你已经忘了光明、忘了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就拥有凌驾你的权力。大法师格得,‘在世期间忝任大法师’的格得!”
“我的名字对你没有用处,”格得说,“你根本没有力量凌驾我。我的身体正躺在偕勒多的沙滩上、在阳光下、在运转中的地表上。等那个身体死了,我会来这里——但仅是名义上来,只有名义、影子。你不明白吗?你由冥界召集那么多影子,你把横死的所有东主唤齐了——连最智慧的巫师,我的大师厄瑞亚拜,也不放过。干了这么多好事,你难道一直不明白吗?即便是他,也不过是个影子、是个名字而已。他的死并没有取消‘生命’,也没有取消‘他’。他在那边——在那边,不在这边!这边除了尘土与影子以外,一无所有。在那边,他是土地,是阳光,是树叶,是鹰扬。他活着,所有曾经死亡的都活着。他们重生了,而且没有终结——永远不会终结。所有人都是这样,除了你。因为你不肯死,你为了挽救自己而丧失死亡、丧失生命。为了你自己!你不朽的自我!那不朽的自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人?”
“我是我自己。我的身体永不毁坏或死去——”
“活着的身体会痛苦,喀布;活着的身体会变老,会死亡。死亡是我们为自己的生命、为全体生命支付的代价。”
“我不用支付那种代价!我可以死去,但死去之时又复活了!我不可能被杀死,我是永生不死的。只有我一个人永远是我自己,永远是!”
“这么说,你是什么?”
“永生者。”
“讲出你的名字。”
“永世王。”
“讲出我的名字。我一分钟前告诉过你了,讲出我的名字!”
“你不是真的。你没有名字,只有我存在。”
“你存在,却没有名字,没有形式。你无法看到白日天光;你无法看见黑暗。为了挽救你自己,你出卖绿色的土地、金色的太阳与闪烁的星星。但你没有自我。你出卖的那一切,才是你自己。你徒然付出了一切,却只获得空无。你现在拼命把世界拉向你,包括已失去的光明和生命,以便填补你的空无,但那是填不满的。就算找来全地海的歌谣,找来全天空的星星,也填补不了你的空虚。”
在群峰之下这块冰冷的谷地,格得的声音振**如铁,吓得那位盲者瑟缩倒退,他抬脸时,些微星光照在他脸上,样子仿佛在哭泣,但他没有眼睛可以落泪。他的嘴巴张开又阖上,一团黑里没有跑出任何话语,仅有痛苦呻吟。他最后总算说出一个词,用他那扭曲的嘴唇做出了一个形状,而那个词就是:“生命”。
“喀布,假如可能,我愿意给你生命,可惜我没办法,你毕竟是死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死亡。”
“不要!”盲者大叫出声,之后又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伏地抽泣,只不过他的脸颊与石砾河床一样干枯,只有夜色,没有水流。“你没办法。不可能有人解放我。我开启两界之间的门,结果关不上。没有人能把它关上。它永远不会阖上了。但它有拉力,会拉我过去,我非回去不可。我必须穿过它,再回到这里,涉身尘土、冰冷与静默。它一直吸我,一直吸我,我既不能丢下它不管,也关不上它。到最后,它会把世界的光明吸尽。全世界的河流都会变得像这条旱溪。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有哪种力量可以关上我开启的那扇门!”
很奇怪,他的话语及声音,融合了认命与报复、畏怖与自傲。
格得只说:“那扇门在哪里?”
“那个方向,不远。你可以去,但你做不了什么。你关不上它,就算你集中全部力量于一次行动,也还是不够。没有什么是足够的。”
“说不定足够。”格得回答,“尽管你选择认命,但要记住,我们还没尝试。带我们去吧。”
盲者抬起面孔,惊惧与仇恨的挣扎明显可见。最后,仇恨占了上风。“我不带路。”他说。
听了这话,亚刃跨前一步,说:“你要带路。”
盲眼者僵持不动,这个死域的冰冷寂静与黑暗包围着他们、包围着他们的话语。
“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黎白南。”
格得说了:“你这个自称为王的人,可晓得这位是什么人?”
喀布起先依旧僵持不动,不一会儿,便有点喘息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呀——你们都死了,回不去了。没有路可以出去,你们被卡在这里了!”说着,原本的微光渐逝,他们听见他在黑暗中转身离开,快速步入黑暗。“大师,快给我光亮!”亚刃高喊,格得于是将巫杖高举到头顶上方,让白光划破既有黑暗,照亮岩石与黑影。在众多黑影中,可以看见盲者高大驼背的形影夹在其间,迅速闪避,向上游走去。他虽然看不见,奇特的步伐却毫不踌躇。亚刃手中执剑,紧随其后。格得则紧随亚刃之后。
不久,亚刃便超前他同伴很远,四周光线非常微弱,因为光线大都被砾石与河床弯道隐去了。不过,喀布前进的声音以及他依然走在前面的直觉,已足够指引。路径变陡时,亚刃也逐渐靠近。他们正攀爬一个两侧岩石挟挤的峡谷。这条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间蜿蜒。石砾在他们脚下啪嗒响,也在他们两手之下啪嗒响——因为他们非攀爬不可。亚刃觉察出河岸最后一个窄口到了,便向前扑倒喀布,捉住他的手臂,迫使他停步。现场有点像石砾凹盆,宽仅五,六尺,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变成一个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与熔岩构成的巅危悬崖。悬崖之中有个黑洞——是“旱溪”的源头。
喀布没有试图逃脱。格得靠近时,他正转身面向亚刃,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被光亮照得清清楚楚。“这里就是那地方,”他终于这么说,一种像是微笑的表情,在他的唇际成形,“这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看见了吗?到那里面就可以获得重生,只要跟随我就行。你会永生不死,届时我们将一起当王。”
亚刃注视那个干枯的幽暗源头、那个尘土之口、那个亡魂爬着进入地底黑暗再生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来那么令他嫌恶,以至于他得拼命压抑欲呕的感受,才能以严厉的声调说:“让它阖上!”
“它终归要阖上。”格得来到亚刃身旁说道。这时他两手和脸孔都炯炯发光,仿佛他是一颗星,落入这无尽的黑夜。在他面前,那个干涸源头、那扇两界之门大开。它看起来空**宽阔,至于深浅如何,无从得知。只晓得里面没有东西可以让光亮投射、让眼睛看见。它是个空渊,既没有光明或黑暗穿过,也没有生命或死亡进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一条哪里都到不了的路径。
格得高举两手施法。
亚刃依旧抓着喀布的手臂,这个盲者另一只可以自由动作的手抵着崖壁岩石,两人都被法术的力量镇服,动弹不得。
格得用尽毕生训练所得的技艺,使尽多年积攒的猛锐心力,奋力阖上那扇门,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声及塑形之手的指挥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会,努力合并为完整。可是,正当慢慢合拢的同时,现场那道强光却减弱再减弱,格得两手和脸孔的光亮渐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渐逝,最后只剩一小抹微光附着。借由那抹淡淡微光,亚刃看见那扇门几乎阖上了。
亚刃押制着的那盲者感觉到岩石在动,觉察到它们在渐渐并拢,也感受到巫艺力量正慢慢松弛,渐渐耗尽、用完——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同时挣脱亚刃的掌握,一扑向前,捉住格得——他尽管眼盲,却非常有力。他用全身的重量把格得压倒在地,双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咙,想使他窒息。
亚刃高举那把“瑟利耳之剑”,用力把刀锋刺进那头密发底下弯曲的颈背。
活灵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宝剑的影子也有锋利的刀缘。刀锋刺出一个大伤口,割断喀布的脊骨。宝剑自己的亮光,照见大量黑血涌出。
可是,拼命杀掉“死人”是徒劳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伤口吞下黑血,又复合了。盲者站起身来,高头大马,挥舞长臂意欲攻击亚刃,他的面孔因愤怒及怨恨而扭曲,仿佛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及对手是谁。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剑伤的复合,那种“没能力死”的情况比任何垂死都骇人。一股嫌恶的怒气充塞亚刃的内心,那是一股发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挥舞宝剑再刺下强力的一击。喀布头壳裂开,满脸污血,但亚刃不让伤口复合,紧接着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挣扎着跪立起来,念了短短几个音。
亚刃立刻住手,仿佛有只手抓住了他握剑的手。刚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镇住不能动弹。格得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等他终于站直时,走去面向悬崖。
“愿汝完好!”他声音清晰,讲完,举起巫杖,在岩石门上用火光线条画出一个形状:是“亚格南符”——“终结符文”。那是修补道路、画在棺盖上的专用符文。这样一来,河床石砾之间便完全没有缝隙或空洞。那扇门阖上了。
整个“旱域”在他们三人脚下震动。在头顶那片永远不变的单调天空中,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而后消失。
“借由‘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话’,吾召唤汝。借由‘创造万物时所讲的话’,吾释放汝。自由地去吧!”格得欠身,在双膝跪地的盲者耳边、在那些缠结的白发底下,小声对他说话。
喀布站起来,先慢慢用看得见的双眼四顾,再看看亚刃,然后看格得。他没有说话,只用深黑的双眼凝视他们。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一丝愤怒、怨恨、悲凄。他慢慢转身,沿着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没有光亮,脸上也全然无光。他站在黑暗中,亚刃走过来时,他抓着年轻人的臂膀,稳住自己。一阵无泪的抽咽撼动全身。“完成了,”他说,“全部完成了。”
“是完成了,亲爱的大师。我们得走了。”
“是,我们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个惶惑无措或气衰力竭的人,尾随亚刃走下河道,在岩石与熔渣之间磕磕绊绊,吃力前行。亚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较矮,地面也较平缓时,他转身朝向来时那条漫长、无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着,他转向了。
格得没有说话。等他们一暂停,他顿时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惫不堪,头也垂了下去。
亚刃知道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封闭,所以只能继续往前走,必须一直走。“即便太远,也还不够远。”他心想,仰头望去,黑色山巅寒寂地背衬着不动的星星,叫人害怕。他心中再度出现那个讥讽的、挖苦的声音,正毫不留情地说:“你要半途停下来吗,黎白南?”
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说:“大师,我们必须继续走。”
格得没说什么,但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得横越这座山脉。”
“照你决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哑着嗓子小声说,“扶扶我。”
两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开始往山上爬。亚刃尽可能拉扶同伴。这片群峰夹峙的深谷及峡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头摸路,如此要同时搀扶格得,实在困难。而光是步行,便已十分难行,等到斜坡渐陡,必须手脚并用地攀爬时,困难更是加倍。这里的岩石粗糙,像铸铁般灼手,又冷,而且随着他们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脚接触这里的地面,苦不堪言,宛如接触烧烫的煤,宛如山脉内部有烈火燃烧。但空气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无风,寂静无声。尖锐的岩砾在双手双脚的重压下裂开滑走。幽黑险峭的山脊与山隙在他们面前向上展开,也向两侧伸入黑暗。后方和底下,那个亡魂国度已消失不见。前面和上方,石垒背衬星星矗立山巅。整片黑压压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长多宽,只有这两个尘世灵魂在移动。
疲乏无力的格得,老是绊倒或踩空,他呼吸越来越沉重,两手按压岩砾时,就痛得喘息吸气。亚刃耳闻法师哀吁,心疼如绞,一直努力不让他跌倒。但这条路常常窄得没办法并肩同行,亚刃总要在前头先找到踩脚的位置。最后,爬到一处直逼星辰的高坡时,格得滑了一跤,向前扑倒,爬不起来了。
“大师,”亚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唤他的真名,“格得。”
格得没有动弹,也没有回答。
亚刃两手扶他起来,背着他爬上这段高坡。爬到尽头时,前方有好长一段平坦的路面。亚刃把重负放下,自己在他身旁卧倒,气衰力竭,既痛苦又绝望。这里是两座黑色山巅中间的隘道顶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攀爬的目标。这是隘道,也是尽头,前方没有路了:平地的尽头,就是悬崖边缘。而悬崖再过去,是无边的黑暗。不闪的繁星高挂在天空的黑渊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撑得久。亚刃一待有力气爬动,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头那块黑暗边缘。离悬崖底下仅一点距离之处,他看见象牙色的沙滩。白色间杂黄褐色的海浪卷上沙滩后,碎为泡沫。越过海面,则见太阳在金色暮霭中下沉。
亚刃重返黑域,全力搀扶格得起来。两人一起奋力前进,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至此,一切告终,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阳光雨澎湃的汪洋之声,尽皆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