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明前的黑暗中,亚刃穿上为他预备的衣物,是全套的海员服,相当旧,但干净。他一穿妥,便快步行经宏轩馆阒静的厅堂,走到龙角与整颗龙牙雕成的东门。守门师父略带微笑地让他出门,并指示路径。他先走上全镇最高的一条街,再转入一条小径。小径在港湾海岸的南边,与绥尔港的码头平行,可通往学院下方那几座船库。他勉强认出该走的路。树木、屋顶、山丘等,都还是黑暗中的庞大黑影。漆黑的空间完全寂静,而且很冷。万物悄然寂静,瑟缩朦胧。只有东边仍然晦暗的大海尽头,可以见到一条淡淡的清楚线条,那是海平线,轻拍着尚未露脸的太阳。
他来到船库台阶处,那儿没人,也没有任何动静。身上那套宽大的水手服和羊毛软便帽相当保暖,但他仍然伫立石阶,在一片漆黑中等待,全身发抖。
那几座船库隐约浮在黑水之上。突然由其中冒出一个空沉沉的声响,是隆隆的敲击声,重复了两次。亚刃感到毛发直竖。一条长影子溜了出来,静静浮在海水之上——原来是一条船,轻轻滑向码头。亚刃跑下阶梯,上了码头,跃进那条船。
“握好舵柄,”船首站着一个模糊轻飘的身影,是大法师,他说,“稳住船身,我要升帆了。”
他们这时已经出了码头,船帆由船桅展开,宛如白翼,迎向渐强的曙光。“西风让我们省得划船出海湾,一定是风钥师父送给我们的出航礼。孩子,看看这条船,她行进得多轻松!嗯,西风外加晴朗破晓,真是风和景明的春季‘平衡日’。”
“这条船是‘瞻远’吗?”亚刃听过一些歌谣和传说中提到大法师的船。
“是。”另一人一边回答,一边忙着拉绳子。风力变强时,这条船猛冲了一下并转向。亚刃咬紧牙,努力让船平稳下来。
“大师,她行进得是很轻松,但有点任性。”
大法师笑起来。“让她随性去吧,她也很有智慧呢。”说完,停了一下,跪在船梁之上,面向亚刃,“亚刃,听好,现在起,我不是什么大师,你也不是王子。我是商人,名叫侯鹰,你是我侄子,名叫亚刃,跟在我身边学习海事。我们是英拉德岛来的。什么城镇呢?最好是大城镇,免得凑巧碰到同镇的人。”
“南部海岸的特密耳镇如何?他们跟每个陲区都有生意往来。”
大法师点头。
“不过,”亚刃谨慎道,“您说话不太有英拉德口音。”
“我知道,我说话有弓忒岛口音。”他同伴说着笑起来,同时举目观望渐亮的东方,“但必要时,我猜我有办法模仿你。就这么讲定了——我们从特密耳来,这条船叫‘海豚’,我不是大师,也不是法师,也不叫雀鹰,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侯鹰,大师。”
亚刃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侄子,多多练习。”大法师说,“练习就会。你以前除了是王子,不曾扮演别的角色。而我,倒是以很多身份出现过,最少扮演的角色——可能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就是担任大法师……我们要往南去找艾摩石,就是大家用来刻成护身符的蓝矿石。我知道英拉德人很看重那种矿石,都把它当护身符,用来避免着凉、扭伤、落枕,还有失言。”
亚刃笑了起来。过一会儿,他抬起头,船刚好悬在一波长浪上,他瞧见太阳边缘抵着海平面。一转眼,熊熊金光在他们面前放射。
由于海浪滔滔,小船随之起伏,雀鹰站着时,必须一手扶住船桅。他面向春分时刻的日出,唱起歌来。亚刃不懂太古语那种巫师和龙族所讲的话,但他听得出歌词中含有赞美与欢悦的成分,而且节奏强烈。那强烈的节奏,正如浪潮起落或日夜交替那种连绵永恒的节奏。绥尔湾的海岸先是在他们右边,继而在左边,接着又渐渐落在后方,他们乘风破浪,披戴阳光,进入内极海。
由柔克岛到霍特镇,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航程。但他们仍在海上度过三个夜晚。大法师本来急于出发,但一出航,倒是耐性十足。他们一离开柔克岛受法术制衡的天候,风向就整个相反了。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一位风候师父都会立即召唤法术风注入船帆,但大法师没那样做,反而一连数小时借机教导亚刃,如何在顽强的逆风状态下,在伊瑟耳岛东岩石状如犬齿的海域驾船行驶。出海第二天,下雨,是三月冷飕飕的劲雨,但他没有运用任何法术驱雨。次日夜里,他们在霍特港的入口外,躺在安静寒冷多雾的黑暗中过夜。亚刃思前想后,认为经过短短这两三天,他已经了解大法师了:大法师根本不操作法术。
不过,他是无可匹敌的水手。与他行船三天,所学的驾驶技术,超过在贝里拉湾操船竞赛十年。法师与水手相差不远,两者都与苍穹和大海的力量打交道,有时也屈折大风为己用,以便转远为近。所以,是“大法师”也罢,是海上商人侯鹰也罢,实在没什么差异。
他虽然十分幽默,但也相当沉静。不管亚刃多么笨拙,他都不烦躁,非常有容忍力。亚刃心里想,再也没有比他更棒的船伴了。不过,这位大法师会一连数小时陷入自己的思考中,等到不得不开口时,声音虽然粗嗄沙哑,却能一眼看穿亚刃。这些情形虽然没有减弱男孩对他的爱,但恐怕多少缓和了对他的喜欢,也使那份爱带上了几分敬畏。
雀鹰可能有所感觉吧,所以在瓦梭海岸外那个多雾之夜,他零零星星向亚刃谈起自己。“明天,我不想立刻又进入人群中,”他说,“我一直假装自己很自由……假装天下太平无事,假装我不是大法师,甚至不是术士。假装我是特密耳来的侯鹰,没有背负责任或特权,也不欠任何人什么……”他停顿一会儿,才继续,“亚刃,碰到重大的选择和决定时,要尽量小心。年少时,我曾经面对两种选择:‘有所不为’与‘有所为’的人生抉择。结果,好像鳟鱼跃向苍蝇,我莽莽撞撞地投入了后者。可是,每项行为举动都把你与它、与它的结果,紧紧捆缚在一起,促使你不断行动。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碰到行动与行动之间的一个空当,可以停下来,只是单纯地存在着,或是彻底想一想:你是谁。”
亚刃心里想,这人既然贵为大法师,怎么可能对“他是谁”“他的人生作为”还有疑惑?亚刃一向认为,这种疑惑专属于尚未涉世的年轻人。
他们的船在寒冷的广阔黑暗中摇晃着。
“所以,我喜欢海。”黑暗中响起雀鹰的声音。
亚刃理解,但他的思绪还在前行,想着他们在海上的这几个日夜、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和他们的目的。眼见同伴谈兴正酣,他终于逮住机会问:“您认为我们能在霍特镇找到我们要寻查的东西吗?”
雀鹰摇头,意思也许是不能找到,也许是他不晓得。
“可不可能是一种瘟疫、一种传染病,由一座岛屿流传到另一座岛屿,摧残农牧与人类心灵?”
“瘟疫是‘一体至衡’的一种运转,它是均衡的一部分。但这次的情况不同,它含有邪恶的腥臭。万物的均衡自行回正时,可能需要我们吃点苦头,但还不至于叫人丧失希望,更不会使人丢弃技艺、遗忘创生语。‘自然’不会这样违背情理。目前的情况,不是至衡的‘回正’,而是至衡的‘颠覆’。只有一种生物可能做到。”
“是某个人做的吗?”亚刃试探着问。
“是我们人类做的。”
“怎么做到的?”
“借由无节制的生存欲望。”
“欲望?但是,冀求生存有错吗?”
“没有错。然而,我们要是渴求掌控生存,就难免盼望无尽的财富、盼望无懈可击的安稳、盼望长生不老等等。这样一来,生存就变成贪欲了。要是再让知识与这种贪欲结盟,邪恶即告诞生,天下的均衡也随之动摇。一旦到了那种地步,毁灭便降临了。”
亚刃仔细思索一下,才说:“那么,您认为我们是在查访一个人?”
“对,我认为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法师。”
“可是,根据家父与其他师长的教导,我一向以为巫道的高强技艺依赖‘大化平衡’,也就是囊括万事万物的‘一体至衡’。既然如此,它就不可能被人拿来作为邪恶的用途。”
“这是备受争议的一个问题。”雀鹰带了几分讥讽地说,“‘法师的争论永无止境’……地海诸岛都知道,有的女巫会施不洁的法术咒语,有的术士会利用技艺获取财富。还不止这样。当年曾企图泯除黑暗、令正午太阳停驻的‘火焰领主’,也是高强的法师,连厄瑞亚拜都险些打不过他。至于莫瑞德之敌,又是另一位高强的法师。只要那位法师出现,全城民众都得向他下跪,军队会为他舍命作战。他用来对抗莫瑞德的法术实在太强大,以致他被杀死时,法术竟然终止不了,最后,索利亚岛因无法承受而沉入海底,岛上一切尽悉毁灭。这是具备巨大力量与知识的人为邪恶效命并借之壮大的例证。因此,服膺善道的巫术是否永远是较强的一方,我们也实在不知道,顶多只能怀抱这样的希望而已。”
抱着获得肯定答案的希望,结果总是破灭。亚刃发觉,自己很不甘愿接受这种令人心寒的事实,过一会儿便说:“我猜我可以明白,为什么您说只有人类会行恶。毕竟,就连鲨鱼也是必要时才杀戮。它们生性单纯无知。”
“这也是为什么世上没有什么能抵挡我们行恶。滔滔人世,只有一样东西能抵抗心怀邪恶的人——那就是另一个人。我们的光荣隐藏在我们的耻辱中;我们的心灵能为恶,但也唯有我们自己的心灵能克服恶。”
“但龙族呢?”亚刃说,“它们不是更加会作恶吗?它们单纯无辜吗?”
“龙!龙性贪、不知足、叛逆,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但它们邪恶吗?我是何等人,怎么有资格评判龙的行为……亚刃,它们比人类睿智,与它们相处,宛如与梦相处。人类做梦、施法、行善,但也为恶。龙却不做梦,它们本身就是梦。它们不施魔法,魔法就是它们的本质、它们的存在。它们无所作为——它们仅是存在。”
“巴欧斯的龙皮弃置在榭里隆,”亚刃说,“那条龙是三百年前英拉德岛的柯渥亲王杀死的。从那天起,就没有龙再到英拉德岛逞凶了。我见过巴欧斯的皮,像铁那么厚重,非常巨大,据说要是整个展开,可以遮盖整个榭里隆市场。仅一颗牙就有我的手臂那么长,但他们说,巴欧斯是只幼龙,还没发育完全。”
“听起来,你很想见到龙。”雀鹰说。
“是呀。”
“它们的血是冷的,而且有毒。你千万不要注视它们的眼睛。它们比人类古老……”大法师沉默片刻,接着说,“我过去的作为,虽然有的已经忘记、有的至今仍感遗憾,但我永远记得,有一回曾亲眼目睹龙群在西方岛屿上空的夕阳风中飞舞。我已知足。”
说完,两人都沉默,除了海水拍船的呢喃声外,一无声响,四周也没有光亮。末了,在那片深海之上,他们终于入睡了。
早晨明亮的薄雾中,他们驶进霍特港。港内有上百船只停泊或正要起航,有渔船、捕蟹舟、拖网捕鱼船、商船、两艘二十桨的大船、一艘待修的六十桨大船,还有一些狭长型的帆船。那种帆船配备特别设计的三角帆,这种帆利于在南陲这一带的燠热静浪中捕捉海风。“那是战船吗?”驶经其中一艘二十桨大船时,亚刃问。他同伴回答:“根据船舱中的链闩来看,我判断那是奴隶船。南陲这一带,有人从事贩奴。”
亚刃想了一下,便走去轮机箱,取出他的剑。上船时,他将宝剑包得密密的,收起来放在轮机箱内,预备离船时才拿。这时,他打开包裹,入鞘的宝剑握在手中,配挂的带子悬垂着。他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
“这不像海上商人用的剑,”他说,“剑鞘太精致了。”
忙着操舵的雀鹰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想佩戴,就佩戴。”
“我原来是想,它可能有智慧。”
“作为宝剑而言,它的确是一把有智慧的剑。”他同伴说着,提高警觉,留意正在穿越的拥挤海港,“它不就是那把不情愿让人使用的剑吗?”
亚刃点头。“传说是那样。但它已开杀戒、杀过人了。”他低头注视宝剑细长但被握旧了的剑柄,“它杀过人,但我没有,这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少不更事。它的年岁大我太多……我还是带刀好了。”说完,他将宝剑重新包好,塞在轮机箱底下,神情怏然。雀鹰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孩子,你能帮忙把桨拿好吗?我们要向台阶旁的码头驶去了。”
霍特镇是群岛全境的七大港口之一。港市起自喧哗的岸边,向上延伸至三座丘陵陡坡,整个城市好比一大团斑斓的色块。住屋的泥墙有红色、橘色、黄色、白色;屋顶瓦片是紫红色;潘第可树沿着高处街道开了一簇簇暗红色花朵。俗丽的条纹雨篷一张接着一张,为狭窄的市场遮荫。码头阳光明艳,岸边后头的街道好像一个个暗色块,充满阴影、人群与市声。
等他们系好船,雀鹰弯腰,好像在检查绳结,同时对旁边的亚刃说:“亚刃,瓦梭岛有很多人认得我,所以你现在注意看一看,好确定你认得我。”他直起腰杆时,脸上伤疤不见了,头发变得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点上翻,与他同高的紫杉巫杖变成一支象牙细棒,插在上衣里。“汝识得吾否?”他咧开嘴巴笑着问,而且说话带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面晤汝伯乎?”
亚刃在贝里拉的宫殿见过巫师变脸,那是在演出哑剧《莫瑞德行谊》的时候。所以,他晓得“变脸”仅是一种幻术,于是冷静地回应道:“噢,认得,侯鹰伯父!”
不过,大法师与港口民兵在为船只停泊费及看守费议价时,亚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确实记清他的长相。但在这段观察时间内,大法师的易容反倒让他愈来愈头疼,而不是愈来愈清醒,因为实在变得太彻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师本人,不是那个智慧的导师及领袖……民兵索取的费用很高,雀鹰一边付钱一边抱怨;付完钱与亚刃一同离开时,仍继续抱怨。“真是考验我的耐性,”他说,“竟然付钱给那吃人的偷儿来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术,就能完成他的两倍工作哩!唉,这就是乔装易容的代价……啊,我忘记该有的讲话腔调了,不是吗,侄儿?”
他们爬坡经过一条拥挤发臭、虚华不实的街道,街上排列许多家只比摊子大一点的商店,店主人都站在堆满货品的门口,大声吆喝他们贩卖的东西价廉物美,包括锅盆、袜子、帽子、铲子、别针、皮包、水壶、篮子、刀子、绳子、螺钉、床单等五金与服饰用品。“这是市集吗?”
“啊?”狮鼻灰发的男人低头问道。
“伯父,这里是市集吗?”
“市集?不是,不是。他们整年在这里卖东西。小姐,我吃过早餐啦,别向我兜售鱼饼!”亚刃也努力摆脱一个捧着一盘黄铜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脚后跟,小声兜售:“买啦,买啦,俊少爷,这东西不会让你失望的,气味好闻得像努米马的玫瑰,可以迷惑女人,让她们投怀送抱,试试看嘛,少年船爷,少年王子……”
雀鹰突然插到亚刃与小贩中间,说:“这东西下了什么魔咒?”
“没有魔咒!”那男子瑟缩着退开,“我不卖咒语,船主!这只是枫糖而已。喝完酒或吸了迷幻草根以后,可以用来使口气清新宜人。只是枫糖,大爷!”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在石板上,整盘容器叮铃哐当掉了一地,其中有些翻倒了,里面盛装的黏糊**渗了出来,那**的颜色接近粉红或粉紫。
雀鹰没再说什么,掉头转身与亚刃继续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来。商品陈列于破旧的狗舍内,全部不过是弯钉一把、破杵一根、旧梳一把。这种寒酸相倒不是最让亚刃不舒服的;刚才在较富裕的街道那头,贩卖品堆栈起来的压力与货物叫卖声,才让他感到窒息。小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惊:心中不免忆起北方家乡凉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贝里拉绝不会有谁像这个样子缠着陌生人,低声下气地求售商品。“这镇上的居民真令人作呕!”他说。
他同伴只回答:“走这边,侄儿。”他们转弯走进一条巷道,巷道夹在高大无窗的住家红墙间,红墙沿山脚伸展。接着,穿过一个装饰了破旧旗帜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处陡斜广场的阳光中。这里是另外一个市场,搭了很多棚子和摊子,挤满人群与苍蝇。
广场周边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个个木然不动。他们的嘴巴奇怪地带着黑色,有如瘀血;嘴唇周围有苍蝇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干。
“居然这么多。”是雀鹰的声音在说话,又低又急,仿佛他也吓了一大跳。但亚刃注意看他时,他依旧是健壮商人侯鹰那张粗率和气的面孔,一点也没有操心挂虑的表情。
“那些人怎么了?”
“吸食了迷幻草根。它有镇定及麻木的功效,可以让身体脱离大脑,让大脑自在漫游。可是漫游回来之后,身体会需要更多迷幻草……随着吸食的渴望持续增强,生命将变得越发短暂,因为那东西是有毒的:一开始只是发抖,进而瘫痪,最后死亡。”
亚刃打量一位坐着的女子,她背靠一面有阳光的墙壁,举着手好像要把脸上的苍蝇挥走,可是那只手只在空中抽搐着画弧,仿佛它早已被忘掉,只是因为肌肉内重复涌现的麻痹或颤抖状态而移动。那动作宛若没有目的的咒语、没有意义的法术。
侯鹰也在看她,但面无表情。“快走!”他说。
他带路穿越市场,走到一个有遮阳篷的摊子。阳光透过遮阳篷画出条纹,有绿色、橘色、柠檬黄、枣红、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织带上,连商妇羽毛头饰上当作点缀的小镜中,也呈现缤纷颜色。这个身材肥胖的商妇拉开大嗓门,重复叫卖:“丝、缎、帆布、皮毛、毛毡、羊毛、弓忒岛出产的羊毛、肖尔岛的纱罗、洛拔纳瑞岛的丝!嘿,两位北方来的,脱下你们的粗呢外套吧,难道没看见太阳出来了吗?瞧瞧,这是南方的地道丝料,柔细得有如昆虫翅膀!带回遥远的黑弗诺岛,送给女孩怎么样?”说着,她灵巧的手抖开一卷薄如蝉翼、粉红色掺银线的丝料。
“不要,太太,我们娶的老婆不是王后。”一听侯鹰说完,商妇提高嗓门:“那你们都让老婆穿什么,粗麻布?帆布?可怜哪,老婆在北方大风雪里发抖,居然不肯替她买点丝料,真是吝啬鬼呀!喏,这个怎么样?弓忒岛的羊绒,冬夜里让她保暖!”她往台面抖出一块米褐色的方块料子,是由东北岛屿产的细丝般的羊毛织成。乔装的商人伸手去摸,微笑起来。
“哎,你是弓忒岛人?”那拔高的嗓门问道,摇晃的头饰随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百个七彩光点。
“这是安卓岛的制品,你晓得吗?因为它每个指宽都只有四条经线,弓忒岛人会用六条或更多经线去织。不过,说说为什么你会从表演魔术转业到贩卖服饰呢?几年前我来时,看到你从人的耳朵里变出火焰来,然后再把火焰变成小鸟和金铃。那种生意比这个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话的瞬间,亚刃注意到她玛瑙般的眼睛强硬地直视着他与侯鹰,头上的羽饰飘飘晃晃,不停颤动,亮花花的小镜频频放光。
“能从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鹰的口吻听来严肃冷酷却纯朴真实,“我本来希望我侄儿能见识见识。”
“两位仔细听好,”商妇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她把两只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齐搁在台面上,“我们已经不玩那种把戏了。因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还能记得我,是多亏了这些镜子——你对这些小镜子有记忆。”说着,她故意摇头晃脑起来,使得他们周围的斑斓光点不停回旋,“噢,仅凭这些小镜子的闪光和几句话,就可以迷惑一个人的头脑。至于其余把戏,我不会告诉你们——除非有人认为他见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实际上也不在那里的东西。比如火焰和金铃,或是我以前用来替水手打扮的那种服装:金布配上杏仁大小的钻石。打扮后,他们都像诸岛之王那么神气……可是,那是把戏,是掩人眼目的东西。人是会被愚弄的,有如鸡被蛇、被晃动的手指迷惑。对,人像鸡。只不过,他们要到末了才明白,他们被愚弄、被搞糊涂了,所以事后都很生气,对这种事就不再觉得好玩了。所以啦,我才改行卖这些东西。也许,所有这些丝料都不是丝料,弓忒羊绒料子也不是弓忒羊绒料子,但大家到底会买回去穿——他们会穿!这些东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制的套装,说穿了不过是诈欺和空气。”
“噢,噢,”侯鹰说,“这么看来,全霍特镇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从耳朵变出火焰的魔术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商妇皱眉。她挺直上身,开始小心折叠羊绒料子。“希望看到谎言和异象的人就去嚼迷幻草,”她说,“要是有兴趣,你去找他们聊聊呀!”她朝广场四周那些木然不动的形体点点头。
“但以前有些术士会帮水手对风施咒,并为他们的船货添注好运。他们全都改行了吗?”
商妇突然对侯鹰讲的话大为光火:“你一定要找术士的话,倒还剩一个,一个拥巫杖和各种玩意儿的出色巫师——看见那边那个人了吗?他自己说,他曾经与埃格船长一同出海,负责为埃格造风、为他寻找大船。但那根本是瞎说。所以埃格船长最后才会付他公平的回报:把他的右手砍掉。所以现在他就坐在那儿。瞧他,满嘴迷幻草,但肚子里全是空气。空气和谎言!空气和瞎编!你要找的魔术全在那边,山羊船长!”
“噢,噢,太太,”侯鹰依旧温和淡然道,“我只是问问而已。”
她一个转身,肥硕的背部向外,头饰上的旋转镜面闪闪发亮,让人一阵眩目。侯鹰缓步离开,亚刃跟在他旁边。
他故意缓步徐行,以便慢慢靠近商妇所指的那个人。他背靠墙坐着,呆滞凝视的眼睛没看见什么。他长着一张黑色的脸孔,留着胡子,看得出以前相当俊秀。那只起皱的右腕残肢横在石板地面上,让燠热明亮的阳光照着。
他们后头的摊子起了点**,但亚刃发觉自己很难不盯着那个男人看,他油然兴起一股嫌恶的困惑。“他真的是巫师吗?”他很低声问道。
“也许他就是那个叫做贺尔的巫师,他曾经当过海盗埃格的天候师。他们是一帮名气响亮的窃贼。啊,亚刃,快闪开!”一名男子由摊子中间全速跑来,差点与他们两人撞个满怀。另一人从旁边快步小跑经过,手上吃力地捧着一个可折叠的平盘,盘内装着线、绳、花边等等。有个摊子哗啦一声溃倒,遮阳篷在这拉扯之下,翻面倒下。群众在市场推来挤去,人声杂沓、喊叫不已。那个头戴镜饰的商妇声音最高、最突出,亚刃瞥见她举着一根柱子或棍棒,像个身陷重围的剑士,正大刀阔斧地驱赶群众。这到底是一场争吵扩大成的暴动,或是一帮窃贼设计的袭击,谁也搞不清楚。只见群众一个个怀抱货品,可能是掠夺来的,也可能是保护着以防掠夺。在广场的混乱中,有刀战、争斗、殴架。
“走那边。”亚刃手指最近的一条侧街,从那里可以走出广场,看这情况,马上离开最好。他正准备要走时,被同伴拉住手臂。亚刃回头,看见那个叫贺尔的男子正拼命要站起来。等他站直,身子摇晃一会儿,也不看看四周,便径自循着广场边缘走去。他那只独臂始终贴着房屋围墙,好像作为指引或支撑。“看住他。”雀鹰说着,两人开始跟踪。没有人来拦他们或拦这个被跟踪的男子。
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走出市集广场,然后是狭窄曲绕的下坡街道,很安静。头顶上,街道两旁住屋的阁楼几乎交会,遮蔽了日光;脚底下,铺石路因堆积污水和垃圾而湿滑。贺尔虽然有如盲人扶墙而行,但步调不慢。他们跟在后头,必须亦步亦趋,才免得在岔路跟丢。亚刃内心突然起了一阵追踪的刺激感,全身都处于精警状态,宛如以前在英拉德的森林猎捕雄鹿。他清楚地看见擦身而过的每张脸孔,呼吸着这城镇混合了垃圾、焚香、腐肉、花香的甜腻秽气。他们正跟着他穿越一条宽阔拥挤的街道时,亚刃听见了鼓击声,并瞧见一排赤身**的男女经过,他们的手腕和腰都被链子拴着,连成一列,蓬乱的头发遮头盖脸。但只瞥了一眼,就不见了这整排男女的踪影,因为当时他们正在贺尔的后面,巧妙闪躲着走下一段阶梯,步入一处较窄的广场,广场上只有几个女人在喷水池边闲聊。
雀鹰在这里追上贺尔,伸手搭在他肩上。贺尔仿佛烫着般惊得缩身后退,一直退到一扇大门的阴影中。他站在那里发抖,睁着被捕猎的猎物般视而不见的两眼呆望他们。
“你叫贺尔吗?”雀鹰问道。他问话的声音是用他本人的声音,这声音质地粗哑,但语气温和。男子没回答,好像没回神,或是没听见。“我要向你打听一点事。”雀鹰说道,对方仍然没回复。“我会付钱。”
对方过了很久才反应:“象牙或黄金?”
“黄金。”
“多少?”
“法术有多少价值,巫师最清楚。”
贺尔的面孔瑟缩了一下,而且神色一转,变得精神起来。但那转变快得好像火焰一闪而逝,他马上又回复成阴郁木然的表情。“法术全部不见了,”他说,“都不见了。”一阵咳嗽使他弯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杆,精神已相当不济,单顾着发抖,好像忘了刚才在说什么。
亚刃再次凝神注视他。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门两侧两尊雕像的中间。那两尊雕像的颈子倾斜顶住建筑的山形墙,肌肉虬结的身躯只有一部分突出墙壁,看来仿佛一直想从岩石挣扎出来,进入有生命的人间,但中途失败了。它们所守护的这扇门,绞链已经腐朽;这栋原为宫殿的房子,人去楼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郁脸孔被削去一些,长了苔藓。那名男子站在这两尊壮硕的雕像中间,萎顿而脆弱,两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鹰举起那只残废的手,低声乞讨:“施舍一点给可怜的残废人吧,大爷……”
法师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惭愧;亚刃感觉自己霎时见到法师乔装背后的真实面孔。法师再度将手搭在贺尔肩头,轻轻说了几个字,是亚刃听不懂的巫师语言。
但贺尔懂。他单手紧抓雀鹰,口吃道:“你还能讲……讲……跟我来,来……”
法师瞥一眼亚刃,点点头。
他们走下陡斜的街道,进入霍特镇三座山丘之间的谷地。一路经过的下坡街道愈来愈窄、暗、静。飞翘的屋檐使天空缩小成一条灰色带,两旁的住屋都阴冷潮湿。谷底有条小溪,臭得好像未加盖的阴沟。在几座拱桥之间,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间屋子,贺尔转身进入阴暗的大门,有如一支蜡烛突然熄灭般消失不见。他们跟着入内。
楼道里没有燃灯照明,阶梯踩上去不但发出吱嘎声,还会摇晃。到了梯顶,由于贺尔推开一扇门,他们才看清置身之处:一个空房间,角落有草褥,房内有一扇没上漆的素面板窗,从窗户射进些许朦胧光线。
贺尔转身面向雀鹰,再度抓紧雀鹰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动,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龙……龙……”
雀鹰以安定的眼神看着贺尔,没说话。
“我不能施法了。”贺尔说着,放开雀鹰的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师在他身边跪下,轻轻用太古语对他说话。亚刃站在关着的门边,一手放在刀柄上。迷蒙的光线、积尘的房里,两个跪着的形体,法师使用龙语小声说话的奇异声音,这种种宛若梦境,与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时间一无关连。
贺尔缓缓起身,单手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把残肢移到背后,看看四周,看看亚刃:现在,他总算“视而可见”了。不久,他转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亚刃依旧站着,保持警戒;而雀鹰由于童年家境也是这么四壁萧然,便泰然自若地直接叠腿坐在一无铺垫的地上,说:“告诉我,你怎么丧失你的技艺,怎么遗忘施展技艺所使用的语言。”
贺尔良久没回话,只不停用断肢拼命打大腿,最后才突然把心里的话逼出来:“他们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织构法术。他们砍了我的手,血流出来,流干了。”
“但那是你丧失力量以后的事,贺尔,不然他们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风、浪以及人的力量。借由叫出它们的名字,你可以使它们服从你。”
“没错。我记得自己曾活着,”男子哑着嗓子轻道,“而且我也会那些语言、那些名字……”
“你现在死了吗?”
“不,活着,活着。我曾经是一条龙……我没死。只是偶尔睡着了。每个人都晓得,睡眠与死亡相似。每个人都晓得,亡者步行于梦中,他们活生生地来找你,对你说话。他们脱离死域,进入梦境。有条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够远,还有路可以回来,没问题。只要知道去哪里找,就找得到——要是你愿意付代价。”
“付什么代价?”雀鹰的声音飘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叶的影子。
“生命呀!还会有什么代价。除了用生命,你还能用什么去买生命?”贺尔坐在草褥上前后摇晃,露出狡猾诡诈的目光。“你瞧,”他说,“他们可以砍去我的手,他们可以砍去我的头。无所谓,我能找到回来的路,我晓得到哪里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里。”
“你是指——巫师?”
“对。”贺尔迟疑道,样子好像曾尝试几次,却没办法说出“巫师”两字。“有力量的男人,”他重复道,“而且他们必须——他们必须放弃力量,作为代价。”
说完,他变得不高兴起来,仿佛“代价”两个字终于引发某些联想,也才使他明白,他这么做只是在提供信息,而不是交易。所以,他们再也无法从贺尔那里获得更多讯息。在雀鹰看来,“回来的路”似乎还算有意义,但现在连这种结结巴巴的暗示都得不到了,贺尔不肯再说话。不久,法师放弃,站了起来。“唉,只得一半答案,还不如什么都没有。”他说,“但是,钱仍照付。”说着,他丢了一锭金子到贺尔面前的褥子上,动作如魔法师般灵巧。
贺尔把金子捡起来,望望金子,望望雀鹰,还有亚刃,甩甩头。“等等。”他咕哝道。情势这么一变,害他顿失掌控,只得狼狈苦思原本想讲的话。“今天夜里,”他终于说,“等等……今天夜里。我有迷幻草。”
“我不需要迷幻草。”
“为了带你……为了带你看路。今天夜里,我带你去,我会带你去看。你能去那里,因为你……你是……”他苦思那个字,雀鹰替他说:“我是巫师。”
“对了!所以我们……能……我们能去那里。去那条路。等我做梦的时候,在梦中,懂吗?我会带你,你跟我去,去……去那条路。”
雀鹰在这间阴暗的房内立定深思。“或许吧,”他好久才说,“如果要去,我们天黑以前就会去。”说完,他转身面向亚刃,亚刃马上打开房门,急忙离开。
相较于贺尔的房间,那条阴暗潮湿的街道好像花园般明亮。他们抄近路,往城镇上方走。那条捷径是一道陡梯,夹在长着藤蔓的住屋墙壁间。亚刃爬得气喘如牛——“呼!您打算再回去那里吗?”
“是,我会去的。要是不能从一个比较不冒险的来源获得相同的信息,我就要去。但,到时候他可能会设埋伏。”
“您不是已经做了防卫,能够防备窃贼之类的伤害吗?”
“防卫?”雀鹰说,“你指什么?是不是你认为,我随时用法术包裹着自己,像老婆婆怕风湿那样吗?我根本没有时间那样做。我隐藏面孔,以掩饰我们的查访,这就行了。我们可以互相为对方留神提防。但事实上,这趟旅程绝没办法避免危险。”
“那当然,”亚刃僵僵地说着,因拉不下脸而暗中生怒,“我才没那样期望。”
“那就好。”法师说道,虽然语气坚定,但态度和悦,倒也平息了亚刃的怒火。老实说,亚刃为自己的怒意感到震惊,他从没想过这样子对大法师说话。不过,这个人既是大法师、又不是大法师,他是侯鹰,长了狮子鼻、方颊乱须,声音忽儿像这个人、忽儿像那个人,变来变去,是个不可靠的陌生人。
“那男人刚才对你说的事,你听起来有意义吗?”亚刃问道,因为他不希望重回那个在臭河沟上方的阴暗房间。“什么……活呀、死呀,回来时被砍了头等等的。”
“我不晓得那些话有没有意义,我当时只是想跟一个丧失力量的巫师谈一谈。他说他没有丧失力量,而是把力量交了出去——作为交换。交换什么呢?他说,用生命交换生命,用力量交换力量。不,我不懂他的话,但值得听一听。”
雀鹰沉着的理性,让亚刃益感惭愧。他觉得自己像小孩一样乱使性子,像小孩一样焦躁不安。自从碰到贺尔之后,他就感觉恍惚出神,但现在,那股出神感中断了,变得十分嫌恶,好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于是他决定,除非等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否则不再说话。但决定后的下一刻,老旧平滑的阶梯害他没踩好步伐,溜了一下,赶紧两手抓住旁边岩石才稳住自己。“噢,诅咒这个龌龊的城镇!”他气得大叫。法师淡然答道:“大概没必要吧。”
霍特镇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连空气本身都不对劲,糟到这种地步,恐怕会让人以为它真的受了诅咒。问题是,它的不对劲并非“存在”什么质感,而是“缺乏”什么质感所致——因为所有质感都日益薄弱,变成有如一种疾病,即使才来不久的旅客,也受感染。连午后太阳也沉重燠热得让人不舒服,一点也不像三月天。各广场和街道熙来攘往,一派生意兴隆的样子,但论秩序和繁荣,则一点也谈不上。商品质地差,价格高,窃贼横行、帮派出没,对小贩和往来顾客都不安全。街上少见妇人,若有,也都结伴而行。这是个没有法治的城镇。亚刃与雀鹰同镇民交谈几回下来,已知霍特镇没有议会、镇长或领主。以前治理该镇的人,有的已作古,有的已退隐,有的遭暗杀;现在是不同的首领在不同的地区划地称王,港口则由港口卫兵一手管理,只顾中饱私囊;诸多现象不一而足。总之,镇上没有中心,镇民往来奔忙,似乎毫无目的。工人好像普遍缺乏工作意愿;强盗抢劫,因为他们只知这种生存方式。大港市特有的喧嚷与明灿,霍特镇都具备,但只流于表面;城镇边缘有一大堆嚼食迷幻草的人,呆滞不动。在这样的表面底下,一切都好像不真实,包括脸孔、声音、气味都一样。那个漫长炎热的下午,雀鹰与亚刃沿街漫步,偶尔与人交谈,一直觉得景物渐渐消退——包括条纹遮阳篷、肮脏的圆石街道、涂颜色的墙壁。所有鲜活的存在,行将消逝,仅余空泛沉寂的梦幻城市留置于氤氲迷蒙的阳光之中。
接近傍晚时,他们走到城镇最高处略事休息,才稍微打破那种罹病似的白日梦之感。“这不是个招好运的城镇。”好几个小时以前,雀鹰就这么表示,在这个城里步行游**数小时,与陌生人随意交谈下来,他已显得疲倦而阴沉。他的乔装易容有些败露了:海上商人的方脸上,已可见到几分本有的严峻与黝黑。亚刃一直还无法卸除早上的兴奋躁动之感。他们坐在山顶粗草铺地的潘第可树林荫下,那些树有深绿色叶子和红色花苞,有的已绽放花朵。他们坐在那高处,所见的城镇只是无数屋顶栉比鳞次沿山坡层层降至海湾。开展双臂的海湾在春天雾霭中呈蓝灰色,上接天际,两相交融,无边无际。他们坐观那片无尽的蓝,亚刃心门大敞,迎接并赞美这世界,感觉心智清澄。
他们在附近一条小溪喝水,小溪源头在山后头某大户人家的花园里,溪水清澈地流过土褐色的岩石。亚刃不但大口喝水,还把整个头浸入凉水中,起身时,不由得夸张地朗诵《莫瑞德行谊》中的词句:
虚里丝之泉,银色水琴弦,深赞美兮;
溪水止我渴,吾名永祝颂,恒久远兮。
雀鹰笑他,亚刃也跟着笑,并学小狗用力甩头,闪亮的水珠在最后一抹金色暮光中四散飞溅。
他们离开树林,再度下坡走回街道。在一个卖油腻鱼饼的摊子吃了晚餐之后,已是夜色笼罩。狭窄的街道暗得特别快。“孩子,我们差不多该走了。”雀鹰说。亚刃应道:“回船上?”但他知道雀鹰不是指回船,而是要去那间位在河沟之上,一无陈设、肮脏烦人的小屋。
贺尔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他点燃油灯,好让他们看见阶梯。他掌灯时,油灯微弱的火焰一直抖动,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阴影。
他为两位客人多准备了一处草堆,但亚刃决定坐在门边没铺草的地板上。这扇门是向外开的,若要守卫,其实应该坐在门外才对,但他无法忍受门外漆黑的穿堂,何况他还想留意着贺尔。雀鹰的注意力——说不定还包括他的巫力——会专注在贺尔将要告诉他、带他去看的事情上;所以,保持警觉以防诡诈的责任,都得靠亚刃。
贺尔比早上坐得直了些,抖得也没那么厉害了,而且洗了嘴巴和牙齿。起初讲话时,虽然仍有点兴奋,但还算清醒。他注视油灯的那双眼睛很黑,看起来像动物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他拼命跟雀鹰争论,一直鼓吹雀鹰嚼食迷幻草。“我要带你去,带你和我一起去。我们必须同路,等一下不管你准备好没有,我都要去,所以你得吃点迷幻草,以便跟随我。”
“我可以跟随,没问题。”
“你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这不是……施法术。”他好像没办法说出“巫师”或“巫艺”两个字,“我晓得你能去到那……那个地方,对,就是那道墙。但你要看的东西不在那里,要走另外一条路。”
“只要你去了,我就能跟随。”
贺尔摇头,他原本俊秀,而今不复的脸庞,红了一下,并不时瞥瞥亚刃——虽然他只对雀鹰讲话:“你看,世上有两种人,不是吗?我们这种,以及其他人。那些——龙,以及其余的。没有力量的人只是半死半活,他们不算数,他们不清楚自己的梦,他们怕黑。但他们以外的那些人中之贵,就不怕进入黑暗。我们有力量。”
“只要我们知道事物的名字就不会害怕。”
“可是,名字在那边一点也不关紧要——这是要点所在,这是要点所在!你需要的不是‘作为’,不是‘所知’。法术没有用。你必须忘记全部法术,随它去。迷幻草可以帮点忙,吃了它就会忘记名字,就会忘记事物的形式,直接进入真实。我很快就要去了,要是你想去我所说的那里探看,以便知道该怎么做的话,就留神喽。像我,都遵照他所说的去做。要成为生命的主人之前,必须先成为凡人的主人。你必须去发现其中的奥秘。我虽然能告诉你它的名字,但名字有什么用呢?名字不真实,它不是永恒的真实。连龙都没办法去那里,龙已经死了,全死了。今晚我吃了这么多迷幻草,你一定跟不上我,差太远了。在我迷路的时候你可以为我引路。记得那个奥秘吗?记得吗?没有死亡,没有死亡。没有!没有汗臭的床铺和腐烂的棺木,没有了,永远不再有了。鲜血如干河床枯涸,而且不见了。没有惧怕,没有死亡。名字消逝,咒语和恐惧都消逝。告诉我我在哪里迷失,告诉我,主人……”
他继续在一种狂喜状态中胡言乱语,听起来像诵念法术,却什么也没有呈现出来:没有咒语,没有完整的词句,也没有任何意义。亚刃听着,听着,努力想理解。要是能理解该多好!雀鹰真该遵照贺尔所说的,至少这一回吃点迷幻草,那样他才能发现贺尔说的那些事情的内幕——那个他不愿,或无法讲出来的秘密。不然的话,他们何必跑这一趟?亚刃看看贺尔狂喜的面孔,再看看另一人的侧面。法师大概已经明白了——因为他的侧面看起来坚定如岩石。那个狮子鼻呢?那个漠然的表情呢?海上商人侯鹰不见了,被忘记了。坐在那里的,是法师,大法师。
这时,贺尔的声音转为低声咕哝,并摆动叠腿而坐的上身。他的面孔显得狂野起来,嘴巴松弛张开。他与面前那人之间的地上,放着那盏小油灯,一直没说话的那人,这时伸手握住贺尔的手。但亚刃没看见他伸手。事情的顺序有点不衔接——因为有了“不存在的间隙”出现。想必是昏昏欲睡的关系。肯定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大概接近午夜了吧。要是他睡着,会不会因而也能跟随贺尔进入他的梦,去到那个“所在”,那个秘密通道?说不定可以呢。现在看起来很有可能。但他得看守大门呀。虽然他和雀鹰事前没怎么商量,但两人都明白,贺尔要他们夜里重回小屋,可能有什么埋伏的不轨计谋。此人当过海盗,晓得强盗行径。他们虽然一点也没提到守卫的事,但亚刃知道他应该负责守卫,因为法师去进行奇特的心灵之旅时,一定毫无防卫。可是为什么自己偏像个傻瓜,把剑留在船上?要是房门突然在后头迸开,他的刀子能有多少用处?不过,那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他可以注意听,可以防备那些意外。贺尔这时已经不讲话了,两人全然安静,整个房子都安静,要是有人爬上那个摇摇欲坠的阶梯,不可能不弄出一点声音。要是听见什么声音,他可以大喊,届时,恍惚的迷离幻境可以打破,雀鹰会回来,使出“巫师之怒”的复仇闪电,保卫自己和亚刃……亚刃刚才在门边落坐时,雀鹰曾注视他,虽然只是一眼,却是赞赏的一眼——赞赏与信任。他既然负责守卫,那么,只要他继续看守就不会有危险。可是,这个任务真不容易啊,要一直注意那两张脸,注意两人中间的地板上那盏如豆的灯火。这时,两人都没说话,两人都没移动,眼睛都张开,但没在看灯火,也没看这个脏房间,没看这个世界,而是在看某个梦幻世界或死亡世界……注意看着他们就好,别妄想跟着去……
在那个无边枯燥的黑暗中,有个人站着向他招手,并说:来呀。那是魁梧的冥界之主。他手中持握的灯火小如珍珠,他把灯火伸向亚刃,给他生命。亚刃慢慢向他靠近一步,随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