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绫云得胜回家, 就被祝锦宸捉着,定要她说清楚那些淤青的来处。

“这厮真不是个东西,”祝锦宸咬牙道, “二姐, 你不要怕,他怎么打的你,你一一讲来。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都要一件一件, 全数回报到他身上。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打得他这辈子都下不得病床, 那才算了却心头一桩恨事。”

祝绫云见他气得脸都歪了, 不免有些好笑。她自将袖口卷上来,现出那些青紫淤伤,又拿右手指腹,用力在手臂上擦了一擦。

被她搓过的淤血, 霎时间就淡了一层。

祝锦宸瞪大眼睛,凑近去看,这才辨出这些淤伤, 竟都是拿颜料画上去的。上面还粘了些如棉絮、乳胶之物, 造出高低不平的质地,稍微拉远一点距离看,很容易以假乱真。

原来公堂之上,祝绫云将袖子扯了, 露出一条雪白胳膊, 其实是个障眼法。她都做到这地步了, 哪个官宦老爷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凑上去看?他们看重体面, 自然就被她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见祝锦宸呆愣愣的,祝绫云就打趣他道:“就兴你骗人,不许我也来一次么?”

能骗,当然能骗。祝锦宸摇摇头,却仍是一脸惑色:“上公堂前,不验伤吗?”

祝绫云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将手指放在唇边,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祝锦宸见她不愿声张,想她大概是事前与负责检查的婆子通了气,打点了一轮,也就不追问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不依不饶打破砂锅:“二姐,不带你这样的。自家人你都唬?”

“卢子轩如此爱惜羽毛,没做过的事,他不可能认。他若真没动过手,肯定据理不让,要与你一争高下辩驳清楚,怎可能被这些这几笔涂涂画画糊弄过去?你能骗倒他,岂不是因为他本就理亏心虚?”

一家人不骗一家人,祝锦宸既看破真相,祝绫云也不再遮掩。她放下袖笼,正色道:“这些事情既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多提。我过得不好,但或许也没有你想得那样糟。”

“我做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绝卢子轩的后路。我与他终究做过夫妻,我了解他。他出身贫苦,少年时受了不少欺辱,太想要出人头地。为了利益,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若不能将他一口气按死,想要和离,只怕没那么容易。”

祝锦宸听出来祝绫云对这二姐夫还有几分余情在,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但祝绫云对卢子轩的心理举动,把握得不可谓不到位。

为了避嫌,祝绫云在柳如莺家中住了两天,搬出去来去包了城中最大酒楼的天字间厢房。官司判决下来后,卢子轩顶着满头包与浑身的纱布,每日都往那酒楼门口苦苦守候。一见祝绫云,就整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花活,作揖下跪磕头,要求祝绫云回心转意。

纵有心理准备,祝绫云也没想到卢子轩能如此没脸没皮。她心里头最后那点情谊,也就在这几天间烟消云散了。

但她自有事务要忙,不能一直待在酒楼中不出去,就自找了一些随扈镖师,又给酒楼上下都打了赏钱,叫他们一见着卢子轩,就将他赶出去。

祝锦宸听到消息,又吃了一惊。他本还想着要差人保护祝绫云,怎的祝绫云轻描淡写,就将万事安排妥帖,完全不需要他多事帮忙。

又过了半个月,卢子轩不得法门,意志力也不够强悍,逐渐从祝绫云身边消失。眼看风波渐渐平定,祝绫云现身码头,来找船上的祝锦宸。

她为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与卢子轩来琼江府的原委,与祝锦宸交个底。

上一次何英浩说到,东海道与岭南道两边的官府状文,已先后送进了京中,六部自危,更惊动了圣人天子。那圣人往日里对地方上乡宦望族沆瀣一气、罗网包庇的风气看不惯,又憎琼江府上商会势大,赚进千万白银却不进国库,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又得了这个契机,就想借题发挥,将两边一网打尽。

卢子轩是新科进士,娶的是民间女子,与朝中派系并无牵扯;再加之祝绫云的身份,这才将他派到琼江来探事的。但现在功业不成,卢子轩先行一步身败名裂,这件公案的进展,恐怕又得再延误上一阵子了。

祝绫云掩口笑道:“我听说那什么……景城住?又是那船上乐舞,又整那小人书的笔战,还有什么幻花绸、昭华锦,不需机工操作,就能自己纺布的纺织机……就觉着只能是你。瞧见那百花会的画报时,我就更确定了。除了我那脑瓜开瓢的蠢弟弟,还有谁想得到这些鬼点子?”

“你从小就喜欢舞针弄线,”祝绫云回忆道,“娘总哭,说你不像男孩子,以后没有出息。”

“要我说,那时候就让你做衣裳,该多好?……想必也没有后来那么多事。”

祝锦宸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现在也不迟。”

说来也怪,百花会以后,祝锦宸的想法不知不觉也发生了改变。如果能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他现在很愿意堂堂正正挂上设计师的头衔,和自己的作品一起,走到所有人的面前。

两人对坐着,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闲话讲完,祝绫云忽然拿出来一张岭南道上的宅邸契书,交到祝锦宸手中,说他如果还想继续找地方研究水力纺织机,可以派人去岭南道,她名下的这处地皮上工作,比较容易避人耳目。

祝锦宸小心捧着这张价值万两银的地契,追着祝绫云打破砂锅问到底,总算解开了心头萦绕不去的未解之谜。

祝绫云和离以后,每天忙进忙出,到底在做什么?

卢子轩走火疯魔一般地求复合,到底在图什么?

原来他的二姐姐,虽然遇人不淑、婚姻不顺,认真投入的感情付诸一片东流水,却始终认清一个道理——

感情归感情,钱归钱。两码子事,不能扯到一块儿去。

卢子轩是个满脑子青云直上的小官儿,平生只读圣贤书。祝绫云身随百万陪嫁,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是个真正的赔钱货。家中金山银山,都是祝绫云一手操持打理。

他以为自己在朝为官,清苦委屈,却不晓得祝绫云打理家务时,还用那些随嫁妆来的财产,出去做投资生意。或是在外放小笔贷款,或是购置店面地皮、出租给小型商户,或是投资入股、做甩手掌柜拿利势分红。看似低调温和的知事夫人,平日里脑子里算盘声响不停,其实比他还忙上数许。

这些股份、地皮、债务,以及相关的商户、佃户资料,全都掌握在祝绫云自己手里。平日拿出来家用的,只是些利息闲钱。卢子轩知她有自己的账册,偏生又摸不透、看不懂,因此格外耿耿于怀。

本来两人感情还在,祝绫云虽有防备之心,却无防备之意,没计较过卢子轩的态度。但她早有准备,因此卢子轩遭了一顿痛打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人的财产问题处理清楚。

到对簿公堂时,留给卢子轩的,只剩下了祝绫云不要了的京中大宅。

卢子轩丢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座“百宝箱”,这才变成一条丧家之犬,撕心裂肺地嚎。

祝绫云叹道:“我认他作家里人,他却觉得我不如他聪敏,只有他算计我、哄骗我的份。现在瞧他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只觉得可笑。”

自作聪明,将他人好意编织的幻景当作真实一味自信自大,岂不是人们常犯的错?

祝锦宸回想自身,也有些儿涔涔汗下。

送走坐拥千万家产的豪门金主祝绫云后,祝锦宸只觉得卢子轩是那天下第一号大蠢材,而他自己,就是第二号。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盘手,人在家中规矩坐着,就能隔空点石成金。

他本来还觉得自己挺能做生意的,与祝绫云一比,简直笨手笨脚,全是蛮干。难怪父母从前老是唉声叹气,觉得他不及自家姐妹。

仿佛赢了什么赌局似的,某位仙家见他在姑娘们面前屡屡吃瘪,还挺愉快地在一旁落井下石,与他说一些不中听的大道理。

“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道理,你现在应是亲身领教过了。”

“在我来看,你们既都是人类,就没有什么不同。”沈玦道,“一样有好有坏,有好学有懒惰,有聪明有驽钝,没有谁比谁更特殊。”

祝锦宸正在看那本《好公司,坏公司》,听得沈玦的教诲,他沉痛地道:“师傅,可以了,别再说了。我懂了。”

“我真的懂了。”

他合上书,站起身摸了纸笔,蘸饱了墨,迫不及待要将新学的知识投入实际应用。

“我想按照这本书上说的企业结构,将昭华号的管理架构重新整理一番。”

毛笔一挥,在纸上挥下“CEO”三个大写的拉丁字母。

沈玦看着那三个本不该出现在当前时代的字母,多少有点眼前一黑。

祝锦宸倒挺喜欢这三个圆滚滚的字符,他挥手道:“昭华号的CEO呢,目前当然就是我本人了。首席执行官,引领昭华号这艘大船向前,非我这个企业创始人莫属。”

沈玦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跳过自我吹嘘的部分,说后面的规划。

“柳如莺,”祝锦宸挥毫,画了个扎小辫的小妞,又在她旁边写下“COO”三个拉丁字母,“擅长品牌营销、事件打造,能为昭华号的发展出谋划策,整体推动日常中的经营、管理工作。COO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然后吧,就得是我二姐……”这次祝锦宸画了个梳高髻的仙女,身边金光闪闪,“天生的CFO。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CFO,首席财务官,初创企业高速发展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职位,对整个集团的管理制度和财务结构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同时与CEO之间,也应保持着真诚的信任关系。

“三驾马车正式成型……”祝锦宸将这三组头衔连接起来,问沈玦道,“这样安排,挺好吧?”

沈玦摇头道:“你还需要一个人。”

“你要设计、发展自动化机器,摆脱传统手工作坊的模式,难道不需要一位CTO吗?”

CTO,这个祝锦宸倒是知道。首席技术官,生产技术问题的解决者,创新攻坚的爆破手。

掐指一算,祝绫云管资金,柳如莺管运营,再来个CTO设计纺织机、研发新面料,那他自己岂不是被架空到无所事事?

架空什么的,显然又落进传统思路中去了。沈玦道:“其实,在未来的某些创新型公司,老板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员工订午餐……”

祝锦宸满脸骇然。他想象了一下花、叶、封、杨那四家趾高气扬的大当家给伙计下厨烹饪的模样,自己都给吓到了。

沈玦见他惊讶,耐心解释道:“中大型的企业分工相当明确,提倡专人专岗。CEO作为领航者,并不需要事事躬亲。发现人才,吸引人才,运用人才,是CEO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你想要提升纺织机的性能、想要研制更新颖的面料款式、也想设计更多新款式的衣裳……且不提一个人是否有精力在算学、工程、织染、裁衣上都做到专家水准,即便你真的能做到,那么将精力投注在这些细琐事务上的你,是否还能看清楚未来的方向呢?”

祝锦宸不得不承认,沈玦说的对。

偶尔闲下来时,他才会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

譬如说,打通海外贸易线,将织物卖到东瀛、高丽与南洋诸国。

譬如说,运动服上的拉链、罗口与松紧带——这几个细节上的设计,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具有很高的实用性,他能看到这些设计多彩的可能。

再譬如说,他还想发明一种能自动制衣的机器。要大批量贩售价格便宜的成衣,单只有纺织机,是不足以支撑起一条产线的。

但在埋头于设计工作中时,这些更遥远的计划往往会被暂时地遗忘掉,回过头来,才发现捡了芝麻丢西瓜,其实并不划算。

可是,大夏当朝,技术人才难觅。想找到一个能将工程一把抓的技术领头人,说不定比上月亮还难。

祝锦宸琢磨了半晌,猛一拍桌,跳了起来。

他兴奋道:“研究院!”

——好吧,他想起来的其实不是研究院,而是研制水力织机时,众多工匠一块儿赶工,住了几个月的那个园子。

三个臭皮匠能顶诸葛亮,一人之力不能扛鼎,那多来几个不就好了!?

灵感互通,学术交流,多多益善。闭门造车,能有什么前途。

祝锦宸越想越觉得这路子走得通,在舱室中来回绕圈,兴奋莫名。

“上回我就发现了,把这些人关在一块儿,他们都很喜欢,解决问题也更利索了,”他对沈玦道,“就这么办。”

“……如果他们能捣鼓出有趣的新发明,”想了一会儿,他破釜沉舟般道,“只要他们比我强,我干什么都行!”

不过多久,琼江府与岭南道上,贴出了三张小小的招募启事。

一张招募能工巧匠,以木工、金工为先。一张招募账房、会计,算学精进者优先。最后一张,募的则是纺织、制衣方面的能人巧匠,包吃包住,待遇优厚。

当世时事,织户裁缝,大都是女儿家。第三张招募启事一贴,惹来争议纷纷。再一瞧时,那前两张启事并不相干,唯有第三张招募启事,是昭华号自办的工坊在招人。

昭华号美名在外,附近乡县的姑娘妇人们,真有许多与家中吵翻,也要出门去应聘这份工作的。不日之间,新工坊的大门,就被挤爆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