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姜明星自己察觉的, 但向宿主承认自己的前身,于沈玦来说,这是第一次。

位面任务由始至终, 他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关于《点击暴富》的讨论, 也不准备多谈论自己作为书本时的经历。可今天在姜明星这里,她发现了,直言了,他忽然也就觉得, 说出真实身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否定自己,姜明星也不认同。她很有点沉稳地道:“不应该说‘为什么是你’。我倒是觉得……也许是, ‘只有你才做得到’。”

“我被开除那天, 你出现在写字楼大门口。”她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个怪人。为什么非要我给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为什么无论我怎么使唤你,你都要好好完成任务呢?为什么看夕阳?为什么念诗?一点都不效率……不经济。不符合我们从小到大学习的行动准则。”

“最奇怪的是, ”她摇头,“你有那么多无聊的坚持,却还是能帮我从困难中脱身, 甚至能想办法, 帮我赚到钱,帮助沙掌人和福利院的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明明有能力,在我们这里过上轻松愉快的奢侈生活。”姜明星由衷道,“但你却选择更难的那条路。你是一本书, 可你从未把自己看作是‘商品’。你不像1号行星的那些人, 他们生来是人, 却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

“是你让我们看到另一种选择。”

作为一个独立大写的人, 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的选择。

“在你眼中,那些带着价签的人,就像是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姜明星无意之中的比喻,提醒了沈玦。他一直相当在意虚空意识的态度转变,前后差距太大,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就像是《浮士德》所叙说的故事那样。”他打了个一个比方,“厌倦学术的浮士德追求世俗的享乐,与魔鬼签下协议。而魔鬼也从中汲取到力量——”

姜明星反问他:“不像吗?”

“王威廉和庄思诺,他们两个人简直鬼迷心窍。”她说,“还有鲁伯特总统。总统的位置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博取名利,攥取利益的工具。”

“他们是人吗?他们是金钱的奴隶。”

沈玦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最初的世界意识,口吻讥诮,对待金钱的态度却很平淡。任务奖励,也都是一些滑稽无厘头之物,却总能真切地在后续旅途中帮上他的忙。后来那个匆忙上岗的怪家伙,阴阳怪气不说,满嘴还都是支票信用卡,任何事情,都想和他做一笔交易。

原本的意识,去哪里了?是被替换了,被扭曲了,还是……

快速翻拣记忆中的画面,沈玦想起第二世界中的某一幕。

彼时他在旧仓库中整理编纂书目,心中却在为【无价之宝】的含义感到愁苦。一样东西有价的同时却又无价,这于那时的他来说,这像是一个无解的谜。

当时,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意识出现,将答案草草交付在他的手中,然后消弭无踪。

在那以后,系统机制就开始问题频发。

记忆中空灵温和的口吻语气突兀,与平时熟悉的讥诮冷淡不同。如今想来,那根本就像是在和他最后道别。

那个新上岗的“实习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沈玦隐约已有了眉目。

它不希望沈玦完成虚空留下的任务,正因如此,它才想要无限度提高金额上限,拔高到一万亿这个夸张的天文数字,以期把沈玦锁死在这个没有未来的位面。

所以,他需要找到那些被标定为【无价】的奇妙物品。

这套奇妙的悖论,像一个BUG,也许就是打破既定游戏法则的契机。

他想得入神,神色也逐渐放松。他对姜明星道:“谢谢你。”

他不说详细的前因后果,姜明星就不问。她只是单纯的高兴,为自己能帮上沈玦的忙:“嘿嘿,应该的。不用谢。”

说完,她又把视线转向展柜中的《点击暴富》。眼神中满是留恋,很想把它取出来的样子。

沈玦好笑道:“这本书不能拿。它和我们带走的其他展品不一样,它的材质古老且脆弱,一旦离开这只保护柜,它马上就会在空气中快速氧化,灰飞烟灭。”

姜明星不舍道:“可是,我知道你总是要走的。你还有下一个世界,还有下一段旅行呢。你刚才不说话,是在考虑未来的计划,对不对?我能感觉到。”

“我不能强行留住想要远行的朋友。”她说,“所以,如果能有这本书陪在我的身边,我的感觉会好一些。每次看到书,我就会觉得,你可能正在时空中某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我呢。”

沈玦笑笑:“我明白了。”

“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会从仓库中,给你准备一本全新的《点击暴富》。”

姜明星不再看那本展品了。她很满意,还欢呼了一声。

“宇宙中最后一本纸制书”的展柜,差不多就是整座博物馆的最后。他们整理、数点了一番救出来的展品,就向博物馆外头走去。沈玦根据贝果在梦境降临前发过来的坐标,简单规划了行进路线。

踩着夜色,踏出博物馆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已不再是1号行星整洁美丽的街道。

在他们进入博物馆后,异虫的梦境无限扩张,覆盖整个1号行星。博物馆有特殊建材阻隔电信号波,所以受污染较轻;直接暴露在卫月1号之下的室外,如今街巷不存。他们所熟悉的世界,全数幻化成为了巨大的虫巢。

眼前情景似曾相识,姜明星想起来,这就是那天逃出卫月1号时,她从虫尸残骸共振而起的梦中,看到的一部分景象。

这是异虫栖息的世界。星石蜡堆砌起的多孔结构的巨树巢穴,但如今其中趴伏着的不是油亮的软体异虫,而是各色各样的人类。

是还没来得及逃出去、逗留在街面上的1号行星公民。

他们大多数呈现出半人半虫的形态,梦境侵入的程度不同,虫化的程度也就有所不同。但他们的行为模式,显然受到了虫巢的深度影响。

有的专心致志埋首吞食星石蜡,有的来回搬运蜡块,麻木地往上垒巢,还有的使力摆尾,意图用狂热的舞姿讨取母虫的欢心。

姜明星的出现搅乱了平静的虫巢生活。它们中有几只回过头来,充满敌意地盯视她。

这比看到真的虫还要难捱。姜明星本能地干呕了一声。

沈玦冷声道:“这些——全都是幻像。现实中,这些人正在无光的街道上梦游。”

姜明星捂着嘴道:“这梦也做得太大了。我得想个办法……想个好办法。”

整个星球都被精神环域覆盖,即使飞船到来,她也无法和贝果和卜列尼博士他们取得联系。

就这一会儿,几个虫人蠕动过来拉扯姜明星,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要拉她一起加入无忧无虑的狂欢。

姜明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浑身发麻,拼命往后退。她想起身边的等离子剑杖,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没有把剑起出来。

这是梦境,她告诉自己。这些人还是人。他们忘了自己,但她不能忘记这一点。

她用力挣脱,开始逃跑。沈玦道:“宿主,你要让他们醒来。让他们想起自己还是人——”

姜明星边跑边大口喘气:“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到底什么才是人啊——”

沈玦道:“火。”

姜明星踉跄一下,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身后,忽然燃起了一排冲天的烈火。昏暗的虫巢,从根部开始忽然被照亮。追逐她的虫人在那沸腾的烈焰前却步,不再往前。

原始生物遵循本能,畏惧火光。姜明星见立竿见影地有效,立刻如法炮制,竭力扩大自己的精神环域,在自己身遭点上一圈篝火。火色烧天,像一颗黑暗丛林中的温暖太阳。

火圈外围,几个虫人与她面面相觑。姜明星灵机一动,突然坐下来。

她的手里,拿出在博物馆里拿到的牛奶和面包。面包撕开成小块,用剑杖挑着,在火焰边沿轻轻一烤,焦香四溢。

火光、温暖、食物香气,交织成一个温暖的梦,唤醒了藏在海马体深处的某段被深埋的记忆。被虫污染的甲壳与鳞,从火堆附近的人们身上逐渐褪去。火对他们来说不再恐惧,反而意味着温暖安全的家园。

他们走过来,用肢体语言表示亲近和恭敬,向姜明星讨要火种。

姜明星总是那样温柔而友善。她慷慨地将火种分给他们。

有的人在姜明星的附近驻起自己的火堆;也有的人走的更远,去寻找自己的同伴,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小小聚落。

从火开始,他们脱离虫母的控制,做起自己的梦。巨大阴森的虫巢下,篝火接二连三出现,星星点点,光与光相连,带来热度和光芒。底部的星石蜡悄然融蜕,虫巢的存在软化,变得不再那么稳定。

伴随着愤怒的悲鸣声,虫巢中下起了粘稠的黑色急雨,火焰飘摇,危在旦夕。其余的人看向姜明星,想从她这里学到对抗危难的方法。

姜明星不紧不慢,用点起篝火的柴枝扎起一把伞,挡在火堆上方。

人群一阵**。

他们原来可以靠自己的智慧,就地取材,寻找工具,遮风避雨。

梦境之中,越来越多人的想象加入进来。支起棚屋,保护火源;建立库房,存储食物。人们开始彼此交流,共同协作,起初以肢体语言与高低、节奏不同的吼声,继而以图形、结绳来传递信息。

虫巢脚下,几个属于人类的部落逐步成形、出现。

族群共有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渐渐苏醒。

“人。”有人发出了一个新的音节。他们不是虫子,不该像虫子一样,浑浑噩噩地被母体所控,无知无觉地度过一生。

在这个过程中,姜明星扮演着许多角色。她带来火光,她制造工具。有的时候她是缂丝结网的嫘祖,有的时候是平山填海的精卫鸟,她也引导人们使用文字和画图,记录下事实,去遥想更多超越想象的未来。

每当虫巢降下新的愤怒,人们流离失所,陷入危险时,她就会适时出现,指引新的航向。

梦中的时间流逝飞快,部落变成农庄,农庄变成乡镇,乡镇又建设成为城邦。从饥肠辘辘到丰衣足食,从衣不蔽体走到礼仪教化,从牙牙学语到百花齐放,从愚昧昏庸到理性科学。终于,大都市的图景逐渐浮现出来,虫巢的乌云,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街道上的人们霍然睁眼,每个人都发现自己横七竖八,狼狈地躺在路边。

1号行星上空的黑雾溃散,已不成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