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 大体发展与沈玦判断的差不多。庄思诺借口被姜明星寻仇,轻松返家;随即向1号行星最高法庭提交一系列有鼻子有眼的视频证据,指控姜明星罹患情绪障碍、癔症等精神方面的疾病, 存在伤人风险, 为她申请特别看护,并主动承担起这笔费用。

“她骗了我,但这并非她的本意。”在媒体采访中,庄思诺表现得落落大方, “事情发生后,我有过犹豫,有过挣扎, 也曾整个晚上睡不着觉。但我现在已明白过来, 缺陷体——他们在精神上无法自理。他们需要的,是平等的对待,和我们的关爱。”

在为姜明星聘请专业的医疗看护团队以后,她甚至还快速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专门用来寻访流落在民间的穷苦艺术家,帮助他们改善生活,支持他们创作。

众人不知内里真相, 只看到庄思诺遭受无妄之灾, 还愿意支出大笔钱款帮助弱势群体。虽不知姜明星和庄思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但庄思诺不惜重金砸出一个基金会帮助缺陷体人群,这总不是作假的。

各种声音激辩中,社会舆论面渐渐偏转。人们先从之前的狂欢热潮中苏醒, 质疑起轻信姜明星与舆论炒作的自己, 却又在不知不觉中, 倒向另一个极端。

案件风向骤变, 高朗所在的律所重新评估了投入产出比,向姜明星开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的新报价。

姜明星的财力状况,他们内部自有评估;给出她不可能付得起的报价,无非就是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一场必输的官司,往下打讨不到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明星被送进心理诊疗所。这样的结果比败诉还要难看,严重有损律所的声名,不是闹着玩的。

在走到最难看的结果以前,协商解除合约,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

高朗负责走合同解除流程,他使用熟练的官方辞令,满不在乎地向姜明星道歉,只希望她赶紧签合同。

他心里有怨气,也没真把姜明星当回事。一个热点下的公众人物,就像是餐厅的季节限定款,时段一过,就该被淘汰出局,扫进垃圾桶。姜明星的保质期还特别短一些,真令人生气。

但他没想到,姜明星居然敢把钱直接拍在他面前,聘他做自己的私人律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特别的。”姜明星道,“只是你知道,庄思诺雇佣了一支医疗看护团队,限制了我的行动。我需要一个代理人。”

“看看这些钱吧。我想,你没必要拒绝我。”

她甚至当着高朗的面算了一笔账,把律所收入抽成、联邦税务扣款、社会保障福利扣除项等杂项都计入进去,用数字明明白白地告诉高朗,他应该选择哪一边。

高朗挺吃惊的。姜明星做的账,精密准确,说是出自联邦的职业审计师他都相信。

但她只是个缺陷体——

管他的呢,他很快说服了自己。谁给钱,谁有理。律所抽成太高,他也受够了。以个人名义代理案件,或许也是他的一个新机会。

“你要找什么人?”他很快进入新角色,“先说好,我做这行时间不太久,有些人脉,我可能触达不到。”

姜明星耸耸肩:“别担心。你会有办法的。”

“我要找王威廉。”她道,“能请他到我所在这间酒店来吗?”

王威廉!——

高朗一拍大腿,喜上眉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他又惊又喜。

看来姜明星这桩案子,还没有走到死局。这是律所的损失,但还好,他接下了,高朗暗忖道。

这段时间以来,庄思诺的社交活动频繁。她似乎受到姜明星启发,也开始以“社会活动家”、“艺术投资人”、“慈善家”等身份四处周旋,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她外形优越,谈吐文雅,待人又很亲切,很快就打出名气,也为鲁伯特总统的选营博取到不少好感票。

相对的,她与王威廉的订婚新闻却销声匿迹,再不见后续的跟进报道。同时,惊声欢笑的【一千零一夜】在玩家们的手中自救成功,一击粉碎了乐游狂想的金钱泡沫。乐游狂想四面楚歌,股价一路跳水,已濒临破产边缘。

可以想见,庄思诺利用姜明星,完成了她的反戈一击,夺回她在庄氏家族中的地位;也顺手借用【一千零一夜】的风潮,将招摇撞骗的王威廉踹下了云端。

三角博弈至今,她是最大赢家。

“所以,你要联合王威廉!”高朗喜滋滋道,“爆那个大小姐的料?你要再把她送进局子里?”

究竟还是年轻人,脱离了律所的制辖,马上就有些忘形。

姜明星也诧异于高朗的激动。看热闹,就有那么开心吗?

她摇摇头:“不,我就是想问他点事儿。”

她本来打算跟随沈玦的指示,找庄思诺打探“人造卫月”,看能否和她谈笔交易,让她把自己送到月亮上去。但不知为何,庄思诺似是非常不愿意见到她。庭前几次调解会,她没一次亲自到场。于是只能退而求次之,找死皮赖脸追在庄思诺后面的王威廉碰碰运气。

就像高朗所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相比将所有人视为目下尘埃的庄思诺,王威廉帮她的概率,可能还更大一些。

高朗明显不信姜明星只是想“问个问题”。但他作为姜明星的新任律师,当然乐见她绝地翻盘,因此立刻动身,不到半天,就把王威廉带到了她面前。

王威廉稍微落魄了一些,没有新衣服可换,还穿着之前的那套亮片西装。但他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姜明星,还挺高兴地和她打招呼。

“嗨。帮助我找到真实自我的女神。”他眉飞色舞,“别来无恙?我那凶巴巴的小夫人,可没为难你吧?”

姜明星不由地绞起眉头。感觉没错的话,王威廉似乎比在绿洲花园酒店时更歇斯底里了。

就他这样的状态,是怎么行骗天下,成为1号行星新晋的亿万富翁的?

她神色不善,王威廉只当看不到,兀自往下说道:“我知道,你找我来,肯定是为了对付我那位难缠的未婚妻。没问题,你尽管开口。你帮过我一个大忙,让我找到自信,找到人生的道标。我是发自内心感谢你的,你尽可以相信这一点。”

“请容我尽己所能,为您服务。”

他跳舞似地行了一个礼,手伸长到了姜明星面前,像是要邀请她共舞。姜明星转开了眼睛,权当看不到,直接切入主题:“你听说过1号行星的‘人造卫月’吗?”

王威廉浮夸的动作突然收敛。他打量四周,正色道:“你这里,没有装监控摄像头,对吗?”

姜明星坐正身体:“私人空间,不能安装摄像头,只有异常波频探测器。你可以说话。”

不知怎么的,王威廉忽然开始大笑。他笑得太激动了,整个人从头到脚,从胸腔连同闪耀的亮片外套,都在跟着他的动作疯狂乱颤,仿佛一幅哈哈镜中的景象。蚯蚓一样的眼泪,丑陋地从他的两边眼角爬出来。

以这种癫狂的姿态,他足足笑了五分钟。姜明星甚至担心他会在自己眼前活活笑死。

“有什么好笑的?”她急切道,“王威廉,你还说不说?”

王威廉一边持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冲她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

“这件事,我还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他的声音嘶嘶作响,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但是,你例外。”他眼神倏忽一暗,“你也讨厌她,对不对?你也痛恨她。”

“那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恶狠狠地啐了一声。

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了。无形的恐惧笼罩着姜明星,但她仍然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

她站起来,僵着身体,依着王威廉的话去做,一步步靠近他,口中生硬地说出违心的话:“没——没错。她欺骗了我。我——我恨她。”

这是王威廉想要听到的答案。他满意地点点头,躬身下来,虎口成一个喇叭的弧度,笼着她的耳朵,纡尊降贵地悄声低语。

“——疯人院。知道吗?月亮上的,是疯人院。自古如此,向来如此。”

“跟着我念。L-U-N-A-T-I-C。”

“疯狂的月亮,专门收留,1号行星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呢?为什么——我会知道呢!——”

他直起身子,再度大笑起来,声音响亮,震得天花板都在抖。

“因为她想把我送进去。我呢,我想得比她更多。我想和她结婚,再把她送到月亮上。”

“我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然而,她竟敢不爱我!”他大张着一双眼,碧蓝色的眼珠子在爆着血丝的眼眶里来回打转,惊悚无比,“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没有人的价值能比我更高。”

“她不爱我,她应该进疯人院。”

王威廉凶戾的声音,嗡嗡嗡地回**在姜明星耳边。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直到意识中那个清冷的声音,着急地响起:“宿主,宿主。回答我。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别害怕。”沈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调,说的话却很温柔,“你拥有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懂得的力量。他们怕你,所以才要做出凶恶的样子。”

“那些……被他们抛弃的,最脆弱的力量。”沈玦道,“爱,快乐,梦想……或者是别的什么。我说不好,但你应该能明白。那些,是他们最恐惧的事物。”

姜明星吸了吸鼻子,小小地啜泣了一声。

她的心情,逐渐变得平静。和从前不一样。她一个人被困在1号行星,但如今,即使是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她也不再需要一个人去面对。

无声地调整呼吸,生生吞咽下胃袋中翻腾的感觉。姜明星尽可能稳定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她——送到月亮上去呢?”

听到这个问题,王威廉也似从狂想梦中醒来,整个人都正常了许多。

他松下肩膀,抖了抖外套,轻蔑道:“不容易申请。审批条件,很难满足。”

“首先,你需要被认定存在精神方面的疾病,有医师出具的医学证明。其次,你要做一些对这个社会造成危害的事,他们才会正眼对待你的疯病,让法官来审讯你。”

“最后一步,是说服陪审团。必须要让整个陪审团,都认定你精神有问题——二十四位陪审员,少一位都不行。”

“只要有一个人认为你正常,你就去不了月亮上。”

送走王威廉,姜明星全身虚脱,无力地滑落进扶手椅中。

但她的眼中,正闪耀着一蓬暗色的火光。

“我做得到。”她说,“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医学证明,我已经拿到了。对社会造成危害,我也完成了。”

“只要我在庭审的时候说真话——他们所有人,一定会众口一词,认为我病得无可救药。”

窗外,夕阳逝去。今晚是个晴夜,一轮巨大的圆月,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