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爱因斯坦遇到卓别林,两人互道仰慕之情。爱因斯坦对卓别林说,您真伟大,您的电影妇孺皆懂。卓别林回答道,您也很伟大,相对论几乎没人明白。李政道先生在《纪念爱因斯坦》一文中也讲过这事,版本大同小异。此类名人逸闻的真实度有多高,不好说,不过最近看到几篇争论文理科优劣的文章,觉得有些道理还可阐发,这个故事恰好凑手。虽然卓别林从事的是艺术,和一般“文科”有些距离,但从道理上说,不同领域伟人的“伟大”方式可以不同,甚且相反,证明了学科之争很多时候就是闹闲气。

文理科之争,现实的背景是文科生在社会上处于弱势。我也是学文科的,此时高呼大家皆“伟大”,是不是有浑水摸鱼的嫌疑——放出“学术”二字烟雾,趁机溜进有身份人的队伍?当然不是。但“物以稀为贵”,不管是学术还是艺术,几乎没人弄明白,在很多人心中也就是智力门槛高的表现,当然也就“伟大”;一门你懂我也懂的学问,何以也能伟大起来?抛开肤浅的实利主义立场,这种“智商差异论”也是很多人歧视文科的理由。要洗清自己的嫌疑,得把道理说清。

确实,一般认为,文科较理科容易掌握。林文月教授的儿子问她,先入理工再兼修人文,与从事人文而兼修理工,哪一种可能性大?研究文学的林文月老实承认,还是前者更有可能:语文训练一旦打下基础,“余下来思想和感情方面的事情,是可以自修体验得来,而表达的技巧等问题,也可以从多读勤写培养出来;至于实验演算等事情,却须要点滴的学习积累才行”。事实如此,我就见识过几位理工科学生,人文知识和素养都颇值称道;但文科生而兼习“相对论”者,似乎尚未闻睹。

不过,这恐怕更多地和现行教育体制及社会心态有关,并不真就意味着文科的智力门槛比理科低。目前国内的中小学教育并不注意培养甚至会扼杀学生对知识和探索发生真正兴味,很多学生“偏科”,未必就真是学不会,可能只是其知识兴趣没有被激活;而许多家长乃至学校也都倾向于鼓励学生选读理工科,文科被视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这种体制和心态的诱导下,整个社会的知识环境有意无意造就了文科的弱势地位,进而促成了学生在专业上的实际分化。

其实,文科之所以让人产生人人皆可懂的感觉,主要因其研究的正是日用人生,与所有人的生活皆直接相通,不管是“思想”还是“感情”,大家似乎都有“体验”。然而,这并不足成为歧视文科的理由,大家自认都懂的东西,其实未必真那么容易明白(我指的不是靠故弄玄虚使人昏昏的那类东西)。不论是各界精英还是普罗大众,各种各样的人生体会和社会现象皆是文科学者所应关注者,但任一现象和事实也都不能仅靠其自身来说明,必须放到一个更加广阔而立体的事实与意义网络中加以理解。在现实世界里,常人皆有各种“实事”要做,既无时间也缺乏足够的训练来掌握和说明这些“体会”,正不妨交由文科学者做长期细致而深入的思考,提供相应的诠释和解说。

另一方面,人和社会复杂多变,暧昧难明之处所在皆是,无法单纯用外在尺度衡量,学者又须深入其中,做“了解之同情”,较之规律性相对更强的自然界,某些方面的要求其实更高。但又因文科知识面向日用人生的性质,研究结论虽不必一定做到老妪皆通,一个好的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却应当令人茅塞顿开,感到平日熟悉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日常体会被“说透”了,此便是其伟大处。

但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这些知识只该由文科学者垄断,其他人只能被动听从。相反,正因文科学术直接面对日用人生,它在人类的智识领域中本该占有更为优先的地位。如果说人文学者不通相对论是个遗憾,理工科学者人文素养的匮乏则直可导致一场人性的灾难。尤其是当今日中国的大多数管理者都出自理工科的情况下,要想真正践行“以人为本”,恐怕还是要多听真正的(此三字重要)人文学者的意见。倘把人文与社会研究视为粉饰太平的点缀之具或是蛊惑人心的宣传品,则不单是歧视文科,根本便是看扁了“人”。说到此,想起东海大学致力于通识教育的历史学者陈以爱教授曾说,她的课主要面对理工科学生,因为“他们将来是要管我们的啊!”此言有理,但不知“将来要管我们的人”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