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校一二年级学生所在的江安校区,被一条河穿过,学校引水成湖,面积颇大。岸上遍植草木,杂花盛开时,繁茂葱郁,生机勃勃。湖中有白鹭,偶尔飞过课室窗前,会把人的想象和目光一起带到很远的地方。河边立了一块大石,上刻《荀子·宥坐篇》中的一段: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

这段话大约是要提醒学生在“天文”里体会“人文”,在“物理”中发现“人性”。这使我想起这个校区最初建成的几年,包括图书馆在内的设施都不完备,老师下课就要匆匆离开,学生颇为苦闷,以为这只是一所大的中学。有时听到他们抱怨,我在同情之外,也建议他们不妨多读读这通碑,在水边走走,鸢飞鱼跃也可当作一本书看。这当然也有“退一步”的意味,但实际也不全出无奈。近年情形大有改观,而我仍然觉得有倡导“君子见大水必观”的必要。不过,许多学生虽然每天走过这块碑前,却似乎很少人注意上面的文字。

有年春天,江安校区在八天里发生了两起凶杀案。据校方报告,其中一起凶案的主角是因为进入大学之后,成绩与中学时代相比落差较大,加之某些家庭因素影响,心情抑郁,导致悲剧发生。另一桩则是缘于同学之间发生争执,其中一位一时冲动所致。事件发生后,校方再次强调关心学生的心理健康,而且要求老师多加疏导。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此事也不能看作一个单纯的“心理健康”问题,其根源也不仅是大学种下的,而和整个现行教育体制的导向相关,学界应该对此类事件作多方位反省。由于其中一起案子正发生在湖边,使我联想到孔子论水的话,再次感到,多多培养学生亲近自然的能力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当然不是说倘若当事人多看些山光水色,便一定不会发生这类悲剧。但我的偏见,总以为山水花木能够涤**人的心胸,使人知道平日固执的一个“我”在世界上其实微渺短暂,学会把烦忧放下,一切从长计议,不再局于眼前一隅,气象或者会变得更加开阔明朗。中国过去的宇宙观强调自然本是大化流行,而人作为天地间的一点灵明,可以体会并主动参与赞助这生机的流动。理学家常令人体会“鸢飞鱼跃”,在这种境界中,万物皆尽其天性,“活泼泼的”,该是何等自由!然而这自由正要人来体贴。周敦颐窗前长满青草而不除,说是“与自家意思一般”。一颗常在这活泼意境滋养发育中的心灵,又怎会冲动到动手伤人?

人观赏自然,最初或者只是因为要耽于耳目的愉悦,唯一旦忘怀自我,融入其中,心上便不自觉地起一种模仿作用。其实这模仿十有八九也只是把自己心中原本存在而为日常生活所掩盖的各类价值观投射到景物中,但是经过此一番曲折往复,原有的价值观获得肯定,人的情感也得以“升华”或“净化”。不过,这种解释虽然可能更为科学,却不够“可爱”;因此,我倒更愿用过去“不科学”的说法,称之为“养气”。传统“养气”的途径很多,静观自然不过是其中一种,然而也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种。如果我们相信人是由天地化育而成,其最终安顿处当然也只能在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替代自然的抚慰,因此,任何一种文化都要给人开放一条“通天”的大道才行。

但亲近自然的训练在当前中国教育界已是稀缺资源。据说许多中小学连郊游一类活动都已取消,遑论其他。校方做出这种决定,当然有很多实际的考虑,而从深层来看,都可追究到单纯技术导向的“教育”理念上(这其实不是教育,真正的教育是帮助学生“成人”,而不是练成“有用”的“工具”):如果培养学生的应试水平成为“教育”唯一的、至少也是最重要的目标的话,鸢飞鱼跃也只能是生物课本上一幅图片,何来活泼生气?今日最先进的飞行器已经把人送上太空,但我们原本敞开的天人沟通的大门却越闭越紧,其故何在?我们又要做些什么,才能把这扇大门重新打开?如果我们真的关心中国的未来,就该好好寻求一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