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四川大学自主招生增设了一个“双特生”项目。所谓“双特生”,指的是那些对某一学科具备特殊兴趣和特殊专长的高中毕业生。他们中常有些人,因为偏科严重,难以适应现行高考体制的要求;这一项目的设立,便是要在“正途”之外为他们另开一扇大门。这对冲破单一的人才选拔模式,不失为有益的尝试。

记得第一次招收“双特生”时,全国各地申请这个项目的,仅文科生就有40多位,其中80%以上的学生填报的特长都是文学,也都提交了正式发表与出版的著作为证,其中仅长篇小说就达五六部!大约少年多梦,很多人都有过做“文青”的经历,我自己也没有例外。在冬日的阳光下翻阅这些年轻人的文章,仿佛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总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但另一方面,通读他们的材料,我也感到一些隐忧。

这些作品给我留下了两个看似相反的印象。第一个是,他们的文字功底太过生嫩了。从风格来看,他们的文章可分两类,一类属于婉约的“青春文学”调调,另一类则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派头,但整体来看,都显得幼稚、轻浮。一个人在开始写作时,大概总会经过一个模仿阶段。我猜这些热爱文学的年轻人所效法的,十九是今天中学生里最流行的作家。我对此不是很了解,但猜想也和一度流行的琼瑶、刘墉等相仿,或者在措辞风格上略有变化,骨子里仍是文艺腔。至于传世的文学名著,则似乎很少对这些文学青年发生影响,至少从文章里看不出。

当然,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幼稚是难免的。但这些孩子既立志走文学这条路,总该力求成熟,而在此过程中,前辈的作品是必不可少的养分,无论是情节结构,还是词汇句法,都可以提供丰富的启发。不过,在我看来,经典最重要的作用还在于:它是一根标杆,指示出人类精神所曾到达的最高境界。这境界年轻人虽还无力企及,但是否有所了解,对人生的影响是决定性的:目力所到,孜孜以之,或者有一天就可与之平起平坐,甚至超而上之;坐井观天,终究只在井中。一个人在经典中熏习既久,自会养成不俗的鉴别力,能否成为作家还是其次,自家受用无穷,方是真幸福。读经典不容易,有时候其实是一件苦事,但也是“文青”成才少不了的功夫。

第二个印象是,这些热衷于写作的孩子,在观念上似乎又太“成熟”了。随便翻翻他们的作品,便不时会遇到“性冷淡”、“更年期”一类“专业术语”。我并不认为这些词汇是中学生必须绕道走的禁区,但它们所指涉的经验显然不该是他们这个年龄所关注的,而他们运用得这么自然,即使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提示着这些孩子在心智上太接近成人了。况且这恐怕不只是他们在写作中才表现的现象,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接触过几个类似的例子,颇使我感到尴尬,同时也有几分遗憾。人生不满百,其中一大半光阴又都落在成人阶段,真正的青春不过几年,转瞬即逝,追也追不回。然而年轻人似乎又总不满足于慢慢长大,对未来总充满了好奇和新鲜,在观念上提前步入成人世界,主动放弃了那本来微薄得可怜的年轻岁月,岂不可惜?

不过,我这篇小文并不是要指责这些孩子。他们文章里透露出来的问题,都是我们这个社会为年轻人提供的生长环境造成的。人常说少年如花,美丽而新鲜;可是人的成长也像花朵一样,自然而缓慢,必须靠自己吸收阳光雨露,也要学会抵御冰雪风霜,该经过的阶段都过去了,才会修成正果。在此过程中,既不能错失农时,更不可拔苗助长。花木的生长期不怕长,北方的水果和粮食比南方的长得慢,味道却普遍要更好,可以给我们的育人提供启发。

然而,目下成人社会浮躁不安,已经无法为年轻人提供一个缓慢的生长环境。我留意到,这些孩子的著作多是在最近一年内出版的,而不少学生也坦承自己的榜样是那几位被大学破格录取的小作家,可知他们这样做,多少获得了社会与家庭的认可(十有八九是鼓励)。然而,文学一旦成为一条终南捷径,自然不能再提供下苦功研习经典的内在动力;年轻人要快速成长,也只来得及学会如何摆出一副成熟模样。这件事怪使人伤心,而成年人在这股风气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更值得反省?

很多家长也许未必知道张爱玲曾说过“出名要趁早”,但正纷纷驱赶自己的孩子往“趁早”的路上跑;更有一些旁人,虽明知其不可,但为了自己的名利,不惜在路边呐喊助威。然而,过来人都知道,靠写作来谋生是非常艰辛的,成功与否,除了爱好的坚贞之外,多少带有天才成分,也不能排除“运气”影响。一个终日与文字周旋的年轻人,若走不出一条自己的路,大抵要落到百无一用的境地。负责任的成年人,又如何忍心做这种轻率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