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来一册“奇幻小说”,作为消遣,随手翻阅,但读到其中一篇《青箱词谱之拾翠羽》,不禁有些动容。故事讲一苦命孤儿,老实,厚道,勤勉,无怨无尤。他记忆中的唯一温暖是幼时祖母的疼爱,也记得祖母讲的牛郎织女故事——人也该像那牛郎一样,本分、善良、踏踏实实,无非分之想;而天道无欺,善有善报,有天会有个仙子下凡,与他结为连理,为他生儿育女,对他忠贞不渝。有一天,这个苦命人、老实人,真的遇上了一个仙子——如同传说所讲,在湖中洗澡;而他也像传说的那样,抱走了她的羽衣。按照传说,她便该同他回家,从此男耕女织,白头偕老,过上幸福生活。但这个故事里的仙女不同:她挣扎,反抗,欲图逃跑,因而被锁在家中。可这老实的小伙子是真想对她好啊。他的理想并不出格:拼命干活,努力养家,享受天伦之乐。他不知何以自己遇到的仙子就这般不同,不懂得服从天意,无法欣赏自己的本分朴实。他把她绑起来实属无奈,只是盼她心回意转。故事的结局当然是个悲剧:数年过去,仙子生下一双儿女,终于获得释放。但男人没想到的是,孩子并未拴住仙子的心。当天晚上,她就跳下悬崖。七天后,一场飓风暴雨突如其来,夷平了村庄。

这篇小说照亮了我们口述传统中一个未经省察的道德盲区,因此我希望它能引发更多人的重视和思考。我相信很多中国人都和故事中的男主角一样,听过无数次牛郎织女的故事,但我之前从未想到它可能是另一番模样。作者说,小说的创作源于一篇关于妇女拐卖问题的报道,而“牛郎织女”里的情节早令自己生疑:“偷看人家洗澡、偷人衣服,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作者更因此反思到了“道德”教条的局限:“可见所谓道德,有时候只是自私自利、伤害他人的借口;而某个群体内部铁一般的道德准则,若用更广大、更人道的标准衡量,便是犯罪。”

这里“有时候”三字不能忽略,作者并未否认道德的意义,而是提示我们认真反思道德的实质,尤其是令我们警醒,各种道德训条皆是有其条件性的。但是,一般情形下,我们很难有机会跳出自己熟知的文化环境,当然也没有能力去进行这一番省察工作。事实上,也正是作者所遭遇的现实苦难唤醒了他(或她)的同情心和想象力,带领其突破田园般的人生典范,进入被“幸福”封锁的家中,窥见仙子的另一种生活。而一旦目睹这情景,我们的良心便难以安宁,不得不逼迫自己面对何谓“善”的问题:老实、本分、勤快,是否就是“最大的善行”?我曾看过一个纪实节目:一位得到解救的妇女回到当年被拐卖的村庄探望孩子,却被全村上下合谋阻扰辱骂。此事就发生在我的家乡,故对我触动极大。据我观察,华北乡民其实绝不缺少善心和温情,但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女子,却忍心集体无良——这种“平庸的恶”不能不令人全面追索其社会和心理机制,不过我这里只想探究他们的道德意识。显而易见,此处的关键是,我们怎样看待一个女性(因而也就是怎样看待一个人):仙女是上天犒劳老实人的奖品吗?

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那些乡亲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大概超出了他们的思考范围。如果仅把别人当作一个工具,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有血肉、情感和尊严的生命,我们便不可能感受他人的苦难,也就此没有任何道德可言。因为道德并非功利主义式的理性推断,而是同情力的表现。同情源于人的本性,但它也是一种“能力”。我们常常忘记自己也是全部生命体的一部分,因而自闭于一己的特殊性中。但实际上,只有试着进入另一个人的处境,进入最深层的黑暗、侮辱和绝望之中,一个人才有机会听到那最为脆弱的生命在内心深处的呼唤。这声音就是同情的来源。它极其微弱,但并未被封锁,这只要看它在日常生活中的时时迸发就能知道。但问题是,往往在最需要最切己的时候,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同情还需要另一种能力,即道德想象力。这种想象力越宽广,越敏锐,我们就越能在习见物事中发现可疑的缝隙,从而追索到善本身;这样,我们才能说自己看到了善,而不是听说了善。

美国哲学家玛莎·纳斯鲍姆认为,培训道德想象力,最好的教材是文学和艺术。借助于它们生动展现的另一类生活,我们得以突破自己有限的躯壳、地位和经验,认识到自己身边“那些被视而不见的人”,而这往往是“社会正义的开始”。事实上,我们只要略微自省,就能发现,自己的道德直觉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幼时夏夜庭院纳凉时听来的故事。现在想想,我还是认为,“牛郎织女”本身还是个蛮不错的传说。但我同意,不同情节的故事可以使读者面临更多样的道德情境,拓宽其道德想象力和同情心,使其更准确地把握道德的尺度。因此,在牛郎织女之外,我们也必须让孩子知道另一种牛郎和仙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