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人牛后,何若反躬以求

中国文章有“语录”一体(此说实有语病,因“语录”是口说的记录,并非专门的创作,这里不过姑且一说而已)。好的语录,着墨不多,点到即止,而精深透辟;读者若细心体会,受用无穷。叶龙教授整理出来的钱穆《讲学札记》,即属此类。若我们把中国学问视作一座千峰万壑的大山,胜境迭出,而云深路险,则这本薄书就好比关键处竖立的一块路标,提供游人急需的指示。

此书是叶教授早年就读香港新亚书院时所做的课堂笔记,内容广泛,涉及思想、历史、文学,涵盖过去人所云义理、考据、辞章,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跨学科。钱穆先生通而治之,并不偏废。因他认为,中国学术传统的精神在“通”,不以专家自限。然他对各种学科也并非平均用力,而是以义理为主,考据、辞章皆围绕义理展开。书的开篇即提醒读者:讲义理不能离开考据——但接下来又说:要明白“学而时习之”的“学”字,须“读通全本《论语》才能找到答案”;要了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应“读通《老子》五千言才能明白”,而这都是单纯的考据无能为力者。这令我们想起今日有人热衷用统计关键词的办法来治思想史,虽非毫无所见,到底也只能聊备一格,终非康庄大道。同样,不明辞章,也不能通达义理。钱穆注意到,“清人重考据,故能注释古书,惟注不好《庄子》”,盖因《庄子》“含有高度文学技巧”之故。这些都是见道之言。

在义理方面,钱穆也反对暖暖姝姝拘守一先生之言:在儒学内部,他不满于各种门户之争,反对道统一脉单传之说;在儒学之外,他对诸家的精彩处也能击节称赏。事实上,儒学虽是钱氏学问的主干,但他最关注的乃是中国文化的全部传统。我们或可从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中看出这种关怀之深细。钱穆曾花很大力气研究中国上古农业,提出中国最早的农作物是黍与稷,而非稻与麦。黍、稷都是耐旱的高地作物,主要在山上耕作,并不依靠水利工程。这初看只是非常冷僻专业的话题,实际却有深意存焉。我想,其针对的应是国际汉学界曾风靡一时的魏特夫学说。魏氏认为,中国上古时代因要修筑大型水利工程,必须组织管理众多人力,而导致“东方专制主义”的发生。但假如中国早期农业根本无须大型的水利设施,魏说岂非不攻自破?这是一个绝好的例子,表明钱先生是怎样把大关怀和小考据连成一体的。

这个例子也表明,要理解钱穆的学术,必须将其放在近代以来中国文化面临的基本危机中。他曾经说过,自己一生都在回答一个从幼年起就困扰他的问题:中国文化是否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今后除了追随西人,亦步亦趋,是否还有自己的道路可走?他在上古农耕形态中也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中国文化不是“西方人所谓在摇篮中孕育出来的文化,亦非如埃及、巴比伦一般在暖房中培育出来的花”,而是“在山地上经过日晒雨淋”的结果。它“并非花,而是松柏;即使是花,也是梅菊之类”。

正是在这一自信的基础上,钱先生揭出了汇通中西学术的理想。然他所谓汇通中西,绝非中西文化之搅拌,而有一立足点。钱先生说:“吾人为学,如欲汇通中西,实无急切之法。其唯一之法,厥为先读通中国书,则读西方书,始能真了解,真汇通。”寥寥数字,字字珠玑,道破中国近百年文化困局症结之核心。文化必经累递传承而来,否则即无文化可讲。20世纪以来,国人欲通过迅速西化的方式与西人平起平坐,故只知一味趋循,不辨南北,结果都成邯郸学步,反失其故。时至今日,不但提不出自己的结论,抑亦提不出自己的问题,四千年历史,十三亿人民,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几等于零。这是因为我们学习人家不够,还是自己根柢不足?按钱先生的提示,答案似乎同时在这两者之中:自身积攒不厚,学人家也只能浅尝辄止。然则我们不妨先不急着去超英赶美,而是把自己家藏的几卷旧书读通再说。可是“读通”二字又谈何容易!故听听先行者的指点,脚力健者固可寻幽探奇,资质平平者也能少走弯路,不失为一种聪明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