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江先生在抗日战争时写过一篇小文章:“友人皮黄老伶工某,一日收徒,微笑对我说:‘这是为祖师爷传道。’着一‘道’字,好不动人,好不庄严伟大。”再一段就讲这个“道”:“不论在何种文字里看见‘道’字,给我单纯的第一感是条浩浩****的大路,路是长的,展至地平线,路上走着人。”虽然“必有人说:戏子也来说‘道’,姑算是‘道’,终竟‘小道’耳”,但太史公就说:“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故黄宗江也骄傲地称:“吾业神圣。”文章结尾处说:

无论如何,一个人对自己职业或事业的虔诚是值得敬许的。心中默念那老者之言——

“这是为祖师爷传道。”

真是庄严伟大!

把“庄严伟大”挂在嘴边,是彼时小年轻口气,今天即便高中生也会显出淡漠神态,因今人多不信世上有“庄严伟大”存在也。

“道”在中国是个标准的“大词”。凡事一经提入“道”的境界,就很可使人闭嘴。不过,古人也认为道可大可小。《论语》里记有子夏的话:“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然而这是对士君子而言,子夏到底承认小道有可取处,对农、工、医、卜的长处也能欣赏。故下文又说:“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把君子学道和百工居肆并提,虽有高下,途径则一。《庄子》庖丁的故事大有名,讲的是解牛亦可见道。庖丁自述其心得说:“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接下来讲了一通“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话,听来神乎其神,细看不出常理:“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且庖丁技艺虽神,每欲解牛,仍是“怵然为戒”,不敢掉以轻心。

庄子认为道“无乎不在”,从蝼蚁到稊稗,甚至“屎溺”,故不刻意区分道的大小。杀牛比百工之事还小,而庄子似许其所得为大道。庖丁解牛,一是深入了解所做之事的“理”和“固然”,二是时刻小心审慎。可知技虽可进于道,也不是任何杀猪宰羊的都能上路,庄子说须“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要求太高。但一般人至少可以专注一事,由用心到用神,渐入佳境。黄宗江笔下那条“浩浩****的大路”,只要愿意,人人可走。《中庸》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圣人”和“愚夫愚妇”的进境或有差异,走的都是这条道。我辈凡人,正不必妄自菲薄,看自己太过轻贱。

类似的意思西人也有。法国史家马克·布洛赫称其名著《历史学家的技艺》“只不过是一位喜欢推敲自己日常工作的手艺人的工作手册,是一位技工的笔记本,他长年摆弄直尺和水准仪,但绝不至于把自己想象成数学家”。美国学者娜塔莉·戴维斯也说,历史学家“得成为精妙的手艺人”。这不仅是谦虚。比起机器大生产,学术研究确实更近手工艺。学者面对他的材料,好比工匠面对一块巨石,要听它讲话,就要跟它交流,用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帮助它成为它想成的那个样子。这里既有冷静的理性,也有克制的温情,且须经年累月,没点对自己行当的热爱和神圣感不行。我说是“有点”,不要太多,多了,随时像在演戏;也不能没有,否则日子没有光泽——要那种与日常有点距离而又不太远的神圣感,则进可精益求精,退可有为有守,是内在充裕的状态。

今天中国人对技术很看重,甚至崇拜,但又把“技”和“道”打成两橛,寻常做事与君子教养分途而进,不但普通人把职业当作饭碗,过去看成“士君子”者对自己事业也无敬重,彼此相蒙,得过且过,不论是工业产品还是学术成绩,皆以价廉质劣著称。而另一方面,在混日子之外,我们也确实想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于是常造出各种以“大”和“多”取胜的“吉尼斯纪录”,想要得到人家的认可,他们不给,我们便不高兴。可是,真正的尊严本非外铄而来,剥夺我们尊严的只能是我们自己。与其忙着向世界证明“崛起”,不妨安安静静过好自己的日子,做好个人的分内事,则小道可观,进为大道,自然“充实而有光辉”,又何须强求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