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知厅外,早已是停了许多轿子。

而杨同知上一次触了霉头,这个老狐狸,顿时察觉不对起来,他与朱县令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据说在朝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他了。

此时的他,风雨飘摇,如今索性称病,等候着朝廷的处分。

可谁曾想到,一场大疫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了苗头。

这种大疫,可不是称病就能躲得过的,杨同知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天瘟肆虐,死者十万,横扫江南,事后,朝廷秋后算账,江南州县的官吏,抄家灭族者数十人之多,秋后问斩和罢黜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

说穿了,死了这么多的人,朝廷一定要给万民一个交代,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这样严惩,不过是借此平息民愤而已,没有半分道理可讲。

金陵阖府上下的官吏,个个紧张起来,各县的县令,连夜赶到了同知厅,在厅中济济一堂。

杨同知正待去前厅升座,却有文吏来报:“大人,京里来人了。”

“京里?”杨同知呆了一下,前脚这里发生了灾祸,转眼京里就来了人?

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但凡是牵涉到了京里,杨同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忙道:“什么人?”

“说是北海郡王府。”

杨同知眉头一拧,神情略显紧张。

北海郡王,这是皇亲国戚,据说还和赵王殿下关系匪浅呢,他顿时打起精神道:“快快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读书人模样的人进来,看样子,此人不是官身,可是举手投足,在杨同知面前,却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微微欠身,便算是给杨同知行了礼。

杨同知反而不敢怠慢他,朝他深深作揖道:“敢问足下是何人?”

“不要多问。”这人态度很不客气:“我奉北海郡王之命,本是来金陵有一桩公事,今早才知道,金陵居然起了瘟疫,听说……除了江宁县,便是玄武、栖霞、浦口诸县,也有人染病了,而今是人心惶惶,是吗?”

杨同知县焦虑地道:“是,是,是,下官正预备召集各县官吏,做好防瘟的准备。”

这人面上没有表情,只冷漠地看着杨同知:“天瘟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吗?”

杨同知沉默了。

十几年前,江南天瘟横行,各州各府,也确实做了无数的工作,可有什么用呢?瘟疫一起,大夫们根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而官府能做的,就是一村出现了瘟疫,便封锁一村,一县生了瘟疫,就封锁一县,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防不胜防。

这人冷笑道:“你如今是一府之长,如今出了天瘟,这天瘟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杨同知忙道:“是天灾,是天灾。”

当然得是天灾了,若是人祸,那么这人祸是谁造成的呢?

这人的一双眼眸却是洞若烛火,只淡淡一笑道:“既是天灾,那为何上天会发怒,降下这滔天的灾祸?”

杨同知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此人便又道:“你死到临头了,还想装聋作哑吗?天下的灾祸,都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因为灾祸而下诏罪己,现在突然出了天瘟,这便是为政者的疏失!”

“先生的意思是……”杨同知惶恐地伸出手指捅了捅房梁:“是陛……”

“住口!”此人勃然大怒,狞笑道:“陛下年幼,与他何干?我来问你,如今主政者是谁?”

杨同知面色惨然:“是太后……”

此人呵呵一笑道:“太后做了什么事,引发了上天的警示呢?”

“这……”杨同知愈发惶恐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局面,他打了个寒战:“可是……”

“不用可是,我来告诉你,就在数月之前,金陵府有一生员,写了一篇《洛神赋》,诈称太后乃是洛神,太后虽是贵重,可终究只是一个妇人,一介妇人,却伪为神明,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上天才发怒的吧。莫非,同知大人不曾读过董公的《天人三策》吗?”

杨同知快要站不住了,双膝有些发软,差点就瘫到地上了。

董公便是武帝时期的董仲舒,他的天人三策,最中心的思想便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皇帝为上天之子的同时,提出了“灾害天谴论”,因此提出,为政者若是无道,国家必定会有巨大的灾祸,上天会以天象和灾祸以此来示警。

此人嘲讽地看了给惊得差点没了魂的杨同知一眼,道:“现在杨同知已是必死无疑了,这场瘟疫根本无法控制,而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呢?杨同知,莫说你官位不保,朝廷到时为了平民愤,势必,会教你粉身碎骨。现在,郡王殿下虽在京师,可是我……却可以代北海郡王,为你寻一条出路。将这灾祸,都栽在那陈凯之身上。唯有如此,北海郡王,甚至是赵王殿下,都可以保你平安。”

杨同知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如蒙大赦的心思,反而身如筛糠,他很清楚,这些人是想借打击陈凯之来动摇太后的地位。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学生告辞。”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淡然地朝他一礼,便扬长而去。

杨同知却是双目无神,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直接瘫坐于地,直到有文吏来催促,见大人如此,忙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外头的县令们,已等久了。”

杨同知才反应了过来,忙不迭的起身,不安地走到了前厅升座,看着各县的县令,他心如乱麻,却是猛地一拍案牍:“天瘟害民,这是天谴,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本官听说,有一生员,名叫陈凯之的,居然著鬼神之事,妖言惑众,这场天瘟,必是此人所起,因此,除了各县严防死守,本官立即签发拘牌,捉拿陈凯之,以顺天命!”

厅中各县的主官,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和寻常人不一样,毕竟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员,只听杨同知的口气,便晓得事情不简单。太后自居洛神,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甚至有些地方官,为了讨好,甚至要修筑洛神庙;可是杨同知说陈凯之妖言惑众,岂不是直接否认了太后呢?

大灾当前,突然提出如此敏感的问题,这……

“杨大人。”朱县令已豁然而起,厉声道:“一个同知就可以决定天命吗?”

杨同知早料到朱县令会如此,他板着脸道:“这陈凯之,乃是你治下之民,本官命你速速拿人,否则,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朱县令自然心知杨同知其实是想借这一次的灾祸做文章,不禁笑了:“这样大的事,请大人拿旨意出来,又或者请知府大人做主。”

听着朱县令的话里讽刺意味十足,杨同知恼羞成怒道:“你果然和那陈凯之狼狈为奸,郑县令,你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