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内心赞赏,看着章邯等一干踊跃言说的少壮派将军,笑道:“诸位长策不拘泥,寡人由衷为诸位感到高兴!”

嬴政停顿了少许,接着问道:“那此次若是寡人征伐燕国,即是太傅所问,我大秦是击溃敌军,还是不必全歼敌军?诸位但说无妨,王绾,你也可以说说。”

将军们这一边,思想觉悟还让嬴政放心的。

如果按照以往,齐国并立,强弱环视,但如今的局面和以往却是大大的不同了。

天下就剩下四个国家。

秦国也不想在看到出现一个像赵国那样有着无比凝聚力的敌国。

王绾略微思考,于是说道:“大王,秦国为耕战之国,以斩首记功为根基,已延续一百余年,此等律法之基础,固然在于激励士卒战心,同时,也在强烈的强调秦国的战法,本就是一种完全彻底的斩首歼灭之战,长平大战,白起大军一举摧毁赵军五十余万,俘虏二十余万而坑杀之,其根本,深藏在这种全歼敌军的酷烈战法之中,臣以为,今日的秦军,确实不能再如此了,真要说理由,也只有一个。”

嬴政道:“何等理由?”

王绾继续说道:“所有作战国的军兵人口,都将是秦国的臣民,都将是未来一统大国的可贵人力,恣意杀戮,只能适得其反,不仅给未来一统大国留下无穷后患,即便统一之后,这等祸患能给大一统的秦国带来什么样的伤害,更是我等今日无法预料的,但是,若是思虑前后之顾虑,对现在来说,素以斩首歼灭战为根基的秦军,若要变革,其难度是异常之巨大,此方权衡,非一日可定夺,上将军有此二问,其深意必然是在警醒朝堂,欲未雨绸缪了。”

王绾的话。

无疑也同时获得了大部分人的认同。

王翦忽然神色一亮,顿时上前一步,说道:“大王,臣知道该怎么做,臣知道上将军的用意了,若是此事能成,我大秦必能再次开疆拓土,不费一兵一卒。”

嬴政立刻神色一亮,满朝哗然,道:“将军快快说来。”

王翦说道:“春秋战国以来,列国战事频频,八成在战事之前,多会考虑此战各种因素,用以决定是否开战,若对己方不利,则应多方寻求避战,然则,一统天下之战,和灭国却大有不同,无论敌国是否好打,无论能够抵抗,这战都必须打,对秦国来亦然,若不能摧毁敌国之抵抗力,否则,敌国必然不会自己降服,惟其如此,不经大战灭国,亘古未有,春秋战国八百年来就诸侯一百余国,其不战而灭国的,更不可能有了。”

章邯赵佗等人,也纷纷点头。

确实如此。

哪怕就是昔年弹丸大小的陈国,面对如此巨大的楚国,都是打,打不过逃,找了新国都再打。

可是若是换一个方式,楚国未必是因为要灭你来打陈国,陈国会誓死抵挡吗?

这就是在战事以前的权衡。

王翦接着说道;“兵法所运,‘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然而,此战法只适用于在战国之间相互对抗的局部战中,才有可能实现,譬如以强兵压境,迫使对方不敢大战而割地求和等等。可是,若是放在灭国之战中,事实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说,要一个国家灭亡而又企图放弃最后的抵抗,至少,亘古至今尚无成例,夏商周三代以来,没有不战而能一统天下者,那么,如今大王欲对燕国用兵,到底是灭国之战,还是讨伐不义之战,若是前者,无路可选,若是后者,便可迫使燕国割地讨降,大王以为呢。”

秦国的朝堂上顿时安静一片。

鸦雀无声。

方到此时,众人才意识到苏劫谋略之长远。

忽然,嬴政将手里的书简再次打开,连连拍手,连道三声好。

让群臣莫名其妙。

忽然,熊启说道:“王将军,如你所言,秦国确实可以以讨伐不义的名义,逼迫燕国割地,上将军想必必然是为了谋夺燕国的易水要塞和督亢粮仓,可是燕国是否会答应先不说,我秦国攻打燕国,此次的名义是讨伐其背后不义之行为,哪怕就是燕国答应了,秦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这两处重地,可是,难道日后我秦国不准备灭了燕国吗?若是那时,秦国还有什么名义来昭告天下攻打燕国呢?以两地而失燕之一国,孰轻孰重?”

王翦顿时皱眉。

现在秦国,已经恒强于天下,不可能不顾名声,随意的去攻打别的国家。

春秋战国以来,夏商周屹然,即便诡计来去横飞,但突然出兵去打你,苏劫也是不敢这么做的。

当年三晋和秦国虽然老有征战,那是因为四国恩怨太多,随便撤一条都能出师有名,但是,燕国不同。

燕国除了和齐国相互经常打架以外,和秦国没什么世仇。

可以说,孝公在的时候,燕国还在东海钓鱼!

嬴政接口说道:“谁说秦国没有理由?我秦国得了督亢易水,你们以为就结束了?还有一场大戏等着燕国送上门了,太傅思量,当真匪夷所思啊!原来,太傅要的是蓟城。”

“什么???”

一百余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嬴政。

还有?

怎么可能?

王翦亦觉得都不可思议。

嬴政将另一密信郑重的收好。

立刻说道:“寡人决定,向燕国发起不义之战的讨伐,传寡人国书,命燕国割据易水和督亢,否则,寡人,必灭其宗庙,以正天下视听,此次伐燕主帅,寡人便交托于王翦,你抽调颍川,上党,关中,合二十万大军前往雁门关。”

群臣看到嬴政已然笃定,自然不在多言。

也就是说,大王还是决定要迫使燕国割地了。

“大王英明!!!”

王翦忽然说道:“大王,臣不明?为何上将军要取蓟城?这我等如何来的名义?”

其实,燕国的地域还有辽西,辽东,取了蓟城,虽然不至于获得了燕国所有的土地,但是,也等同于灭国了。

除非迁都。

嬴政哈哈一笑道:“恕寡人不能细说,但是,寡人问王将军一句,若是王将军要攻打蓟城,需要多少兵马?”

王翦想了想,还是保守地说道:“燕国有易水天险,上谷重地,若是陈兵在此,我秦国大军不可能借道齐国,只能硬打,非四十万难以打到蓟城。”

嬴政又说道:“那若是督亢和易水这天然的屏障是我秦国的,那打蓟城容易否?”

王翦顿时说道:“大可直捣黄龙!别无二途。”

嬴政道:“圣人岂会长居屋檐之下,燕国会如何做?”

一时间。

满朝顿时思绪飞起。

不管怎么说,也就等于,燕国的蓟城没有半点屏障。

秦国不取,燕国又岂敢久留?

顿时,朝堂哗然。

赵佗章邯,等人相互看了一眼,难掩惊愕之情:“上将军谋划,匪夷所思,当真匪夷所思啊!!!”

十日之后。

雁门关,幕府聚将,苏劫垂坐在上首,手里捧着秦王嬴政的手书,李牧,蒙恬,赵长戈,王翦,分立左右,静静的看着。

苏劫将书简放在一边。

王翦拱手道:“上将军,朝野上下皆已明白上将军之用意,大王已然下令,此次以讨伐不义,对应燕国,如何行事,大王只说战而有度,其余之事上将军自遣,末将等尊令行事。”

苏劫笑道:“王将军乃是此战主将,本侯也就为你做些寅卯蒜皮之事!”

王翦一番谦逊。

苏劫这才下令说道:“明日辰时,王翦为主将,蒙恬为副将,你二人集结雁门和关中调遣大军,功绩四十万,陈兵上谷西面三十里处。”

二人顿时起身,“末将得令!”

苏劫接着说道:“一旦我大军一动,燕国上下必然人心惶惶,派遣使者前往继承,将吾王国书和本侯的檄文交到燕王手里,大军压境之下,本侯料定,其必然会被迫献出燕南之地及易水,此等大功,算你二人身上。”

王翦和蒙恬顿时大喜不已。

燕南,就是督亢。

苏劫转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本侯的目的,并非只在此处,燕国献地,必会有后策更进,我等须防备在前,燕国若是有所他图,王翦便可随时攻燕。”

众人纷纷点头。

苏劫看着蒙恬问道:“让你准备的檄文如何了?”

蒙恬顿时知道苏劫的意思,立刻回应道:“已命文书,整理妥当,上将要求此番所应,燕国若想求和,除了献出督亢及上谷,还要将此次联合外族侵害中原的主谋张良交出来,此事以写入檄文之中,到时天下人便会知道,联合外邦除了燕国还有这个韩国余孽,中原上下,必不会有此人的容身之地。”

苏劫顿时心情大好。

别怪他要搞张良,把他的名声给弄臭。

博浪沙刺杀始皇帝,及辅佐刘邦推翻大秦,此人可是主力军,虽然苏劫也很欣赏此人,但是,军国之争哪有是非对错,只有成王败寇,只能说,各为其主。

苏劫站起身,道:“定国棋定国运,终于也到了收成的时候了!”

环顾苏劫和燕国下定国棋至今,回忆起来,当真是好大一盘棋。

环环相扣,一计扣一计。

……

秦国大军四十万,兵临上谷。

随即,雁门关使者,朝着八荒四野而去,所过之处,讨伐燕国檄文瞬时传开。

大致就是这么几件事,秦国被燕国欺负了,燕国勾结外邦对付秦国,张良出的主意,他是韩国余孽,秦国要补偿精神上的损失,各国谁帮燕国,谁就是勾结外邦的帮凶,别怪我秦国来找你麻烦。

在说了,我秦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不是灭国去的,就是要两块地和一个人的人头做补偿,已是仁至义尽。

还有丘林赟单于这个人证的血书。

燕国两面三刀,暗中吃好处,乃是天下最最大的邪恶,无信无义之人,有辱周王室的名声,为草原各部落所不容。

随即。

庶民惶惶,庙堂惶惶,燕国朝野彻底慌乱了。

朝堂上,燕王喜扬天长啸:“寡人的燕国啊。”

堂下,百官垂首,瑟瑟发抖。

秦国的使者送了国书和檄文便走了,只说了一句,三日没有答复,便大军压境,覆灭燕国,不死不休。

对的,秦国要和燕国不死不休。

恰好,今岁乃是燕王喜即位第二十八年,距离短暂强盛的燕昭王时期,已经过去了快六十年,从燕昭王至今,燕国从高峰滑落到了低谷,五十二年间,经历了四代燕王,为燕惠王,燕武成王,燕孝王及燕王喜。

四代传承,一代不如一代。

燕惠王继承了燕昭王之位,以骑劫换乐毅统帅燕军灭齐,结果被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

充斥,燕国开始从高峰跌入低谷。

燕惠王心胸狭隘,屡屡激化朝政,继位七年就被丞相公孙操发动兵变给撸死。

其后,燕武城王继位,十四年中几乎没有任何建树,真要说武成王,其一生也就两件事,其一,即位第一年便遇见了韩魏楚三国攻燕,勉力支撑着没有破国,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齐国安平君田单伐燕,燕国丢失中阳之地,也还是没有被齐国攻灭,仅仅两件事却被一班逢迎之臣大势颂赞,死后更是谥为‘武成’,由此足见,燕国朝野已经将自保作为莫大的功勋。

至于更后来的燕孝王,继位三年便死了。

若不是宗庙记载,后世根本就不知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也便是苏劫为什么断定,你只要不发动灭国战,燕国就会割地的原因。

姬丹垂着脑袋,满头冷汗。

他因为坐在姬喜的左侧,所以两眼只要微微抬起,就能看到姬喜案几上的檄文。

还有丘林赟的血书。

那是格外刺眼。

燕王喜怒视了姬丹一眼,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知道的,也是他许可的。

责怪下来,也不是解决办法啊。

姬喜看了一圈,道:“诸位,以为如何对应现下燕国的困境啊。”

群臣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个不由将目光都瞥向了姬丹。

宋如意见状,立刻说道:“大王,燕国眼下时运不济,割地请和,至少秦国不会大动兵戈,为今之计燕国被列国所唾弃,只能服软,在寻日后图谋啊。”

“是啊是啊,宋将军所言甚是,大王,切莫于秦军对敌啊,否则,我燕国长驱国策还未完成,就要灭国了。”

“当年,武成王面对三国联军,半点不虚,如今秦国虽强,但如何比得过当年的三国?以老臣看,大王不如出兵于秦军对决,我燕国自有上天护佑,岂会惧这马官之后?”

朝中臣子一片争执。

很大一部分都认为,不用害怕秦国,不割地又如何,三国当年都灭不了燕,廉颇兵临城下,赵国也灭不了燕,难道,今日秦国就能灭燕。

姬喜稍稍安定了一些,看着姬丹,问道:“姬丹,此事,也是因你而起,你以为如何?”

姬喜略微一想,随即说道:“儿臣以为,我燕国自然是不惧秦国的,但是,这割地到不是不可以考虑。”

群臣看来。

姬喜顿时问道:“此话怎讲?”

姬丹道:“此前谋略,既然被秦国知晓,如今更是传遍天下,燕国若是以兵争抵抗,那日后,谁敢相信燕国?可是一旦燕国给了地,赔了礼,那这事,就算是彻底的一笔勾销,秦国也不可能再作文章,其他两国我燕国也可以有话交代。”

宋如意道:“太子,可是,一旦给了燕南和易水,那蓟城便直接暴露在秦国的眼皮底下,即便其无所名义攻打,但我等岂不是日日如芒刺在背,安能寝寐?”

姬丹顿时看着群臣,目光一正,说道:“诸位,我大燕至召公立国,危绝者不知几数次也,可谁灭了燕国?没有,一个没有,凡欲灭燕者,终归自灭,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赵国不强大么?燕国攻赵多少次,没有胜过赵国一次,可他赵国,纵然战胜,又能奈何?终归还不是自家灭亡,我祖燕昭王破齐七十余城,尚且没有灭齐,他秦国,能灭我大燕?不能!”

“秦军纵然占我督亢,我还有辽东,还有长白关,照样聚兵存国!其后光复故地,依旧还是大燕国,我大燕国立国八百余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干余脉,天命悠归,秦国奈何我?我燕国自然会化险为夷,所以,诸位不必慌乱。”

“易水和督亢即便给了秦国,看似蓟城在其眼皮底下,但是,秦国敢取吗?别忘了,长白关一日尚在,便一日盖压天下如泰山,秦国岂有不知?”

一时间。

姬丹的话仿佛给满朝喂了一颗兴奋药。

一个个顿时一扫此前之阴霾。

“太子方略,令老臣大振心志啊。”

燕王喜哈哈大笑,道:“子能振作,老父欣慰之至!!”

良久之后。

姬丹这才说道:“父王,关于割地纳降,乃是儿臣一家之言,倘若秦军遵守诺言便好,可是,秦军若是接受了燕国的条件,依旧要兴兵攻打,也不可不防,到时,一旦出现兵事,长白关大事便会耽搁,所以具体如何决断,此事,儿臣想回府之后于门下商议,明日,于诸君再行定夺,君父以为可行?”

然则。

在姬丹看来,现在最关键的便是,檄文中提到的,关于把张良交出来,如何来处理。

当夜。

姬丹在府中来去不安的走动着。

半刻之后。

敲门声,樊於期走了进来。

姬丹一见,立刻迎了上去,将大门关好,道:“兄长,眼下有一事,孤难以定夺,却关乎燕国的安危,不知兄长可有何良策?”

樊於期正色道:“太子所言何事?”

“张良到底交不交给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