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格和张满仓还在乱七八糟的扯着闲话平复心情,那边三姐儿拿着银子的手慢慢收紧,眼神也逐渐变得坚定。

“走,咱们赶紧回红福记,所有东西的价格都要重新调整一遍!”

说完,也不待玉格和张满仓消化,把银子往怀里一揣,便转身快步疾走而去。

调整?调整什么,怎么调整?

全部都翻四倍?京城的傻子有那么多吗?还是原来他才是傻子?

张满仓一脸懵怔的坐在地上反应了好一会儿,等他动作笨拙的爬起来,三姐儿已经走出了好远。

张满仓瞧着三姐儿坚决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等他的玉格,两个大大的问号,几乎要从他眼眶里跳出来。

而后他听见玉格少爷轻笑了一声,便吞了吞口水,努力张开仿佛要粘粘到一起的喉咙,“三姑娘这是……”

玉格又笑了一声,“嗯,大约是格局打开了吧。”

啥?

玉格笑着伸手拍了拍他,“没事,走吧,咱们也赶紧回。”

次日一早,两串鞭炮声和着锣鼓声炸响,红福记正式开张。

对于自己的第一家铺子,连账房很是重视,特特请了一天假,亲自到场。

玉格几人的人脉关系不多,只有几家亲戚和郭木匠,还有一些个有大量生意往来的店家送了贺礼来道喜,而别的就都是连账房那边的关系了,连账房的行当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一些,所以只他一人就撑出了红福记门庭若市、客似云来的热闹场面。

不过绣花还得手绵巧,店铺的核心到底在卖的东西上头。

这些个因着关系来贺喜的人,原本也想买点什么东西帮忙撑撑场面,可进去转一圈后,又实在挑不出什么东西。

也不是说东西不好,就是太不实用,两钱银子一张的帖子,他们是钱多了没地方造吗?

还有那什么钥匙扣,一个木头做的圆环加一个小拇指大小的毛毡猴子就敢卖一两银子,这是把谁当傻子呢?

还有那什么指甲剪,一个也敢买一两银子,我剪指甲用剪刀和锉刀不行?

那什么睫毛夹就更离谱了,怪模怪样的小东西,一把就要二两银子。

不止如此,一个不过样子可爱些的擦手巾,也要卖五钱银子。

真是……失心疯了!

大陈氏就是这样觉得的,也认为自己作为长辈很应当劝一劝,便和陈氏说了几句,又让儿子李明途去把玉格叫进来说话。

玉格跟着李明途转进堂屋,就瞧见大陈氏皱着眉头,和愁眉紧锁的陈氏一起坐在上方的扶手椅上,顿时就想撤了。

“姨母。”玉格笑着给两人见了礼,不待人说话,便接着道:“今儿头一天开张,外头忙得很,怠慢了姨母和表哥,一会儿你们一定要留下来吃个午饭再回去,外头人多,三姐和四姐只怕照应不过来,我还要瞧着五姐儿和六姐儿那边,就不陪姨母多说话了,姨母稍坐,晚点儿我再来给姨母赔罪。”

玉格说完又施了一礼,便准备往外退,大陈氏心头恼怒,捏紧把手坐直身子正要教训几句。

外头的张满仓又放声唤道:“玉格少爷快来,三姑娘寻你呢。”

玉格只好陪着笑拱着手边倒退边道:“玉格失陪,失陪。”

话音落下,人已经退出了堂屋门,而后一转身步子加快,不一会儿,人就消失在了前铺的后门处。

大陈氏愕然的看着她的背影,陈氏忙劝道:“大姐,今儿铺子刚开张,是有些忙,他们阿玛要到衙门当差,玉格又没有别的兄弟,所以忙不过来。”

陈氏说完,欲言又止的瞧了李明途一眼。

李明途察觉到陈氏的眼神,收回瞧向西梢间的视线,却又像是没看懂陈氏脸上的神色,只转了话题问道:“不是说玉格和他们佐领府上很有些关系,怎么不见佐领府上的人过来?”

陈氏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扯着帕子别开眼回道:“外头的事,我不大清楚,再说玉格他阿玛都忙成这样,人佐领大人那么大一个大人肯定更不得闲了。”

“哦,这样啊。”李明途笑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挑了大陈氏下首的位置坐下,对桂花婶道:“有龙井没有?给我沏一杯龙井来。”

桂花婶端着托盘摇头,“只有茉莉花茶,我们家五姑娘和六姑娘最喜欢这个,玉格少爷和三姑娘、四姑娘什么都行,家里就只买了茉莉花茶。”

李明途又笑了一声,“好吧,那就茉莉花茶吧。”

“是。”桂花婶应了一声,把托盘上的两盏茶放到大陈氏和陈氏中间的高几上,又出去给李明途泡茶,心里却念叨着,这人真是奇怪,她方才泡茶的时候,他说不喝,这会儿又要喝了,还要什么龙井。

还有那笑,茉莉花茶怎么了,多好喝呀,还香喷喷的。

等不到大陈氏和李明途说话,陈氏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对大陈氏道:“大姐,你看,能不能让明途出去帮帮玉格?”

大陈氏看向儿子,李明途的表情有些为难,大陈氏便摇头拒绝了。

“我和明途倒是想帮忙,但是明途如今正在想法子谋差事呢,要是今儿的事传出去,沾上这一个商字,明途往后这仕途……”

“今儿明途陪着你我走这一趟,在这一处露脸,就已经很冒险了,要我说你家玉格也是,既然连铺子都挣下一间了,就该收心好好读书,这士农工商,商人再挣银子,也是不入流的东西……”

大姐儿和二姐儿都在家里忙各自的事,陈氏是和大陈氏还有李明途一块儿过来的,这会儿身边没有别的人帮着说话,面前又是从小到大就极有派头的长姐,这会儿虽心头憋闷,但多年听训的习惯使然,虽不舒服,却也不会反驳,只闷声听着。

但这却把东梢间里的六姐儿气得够呛,“仕途?他有什么仕途?他连个差事都没有呢!他一两银子都没挣过!他能和玉格比?”

五姐儿一把把猴子脑袋按到她头上,“好了,我听着外头的鞭炮声停了,该咱们出场了。”

六姐儿气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也走不动路,只恨得直喘粗气。

五姐儿把自己的猴子脑袋戴好,小声道:“好了,别为他耽误咱们挣银子,多亏啊。”

六姐儿想想也是,慢慢平静下来,挥拳道:“咱们再挣两间铺子气死他们!”

五姐儿打开门,两人走出去。

李明途正对着两人的方向,瞧着东梢间走出两只大猴子,噗的一声喷了茶,指着她们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六姐儿心里气他,不吱声。

五姐儿原本打算回话来着,但想着若是姨母知道这猴子玩偶里头是她们,必定要教训她们不成体统,干脆也不说话,冲大陈氏和陈氏的方向屈了屈膝,便拉着六姐儿往外走。

别说,两个穿着擦着腮红穿着小裙子的猴子,笨笨拙拙行礼的模样很是憨态可人,大陈氏和陈氏瞧着都笑了,李明途也笑了起来,“玉格这鬼点子还是这样多,人家都是舞狮,他舞猴子?”

李明途说完起身,打算去西梢间瞧瞧,一推门却发现门里头上着锁,李明途皱了皱眉,又曲起两指叩了三下。

里头传来一道问话声:“谁呀?”

李明途眉头皱紧,“我,你们东家的表哥。”

里头顿了顿,回道:“表少爷好,这西梢间是绣娘们的工作间,人多东西也杂乱,做出来的东西都摆在铺子里呢,表少爷去铺子里瞧吧。”

李明途心下不悦,转头却对着陈氏笑道:“原来这一处是外人免进的,倒是侄儿唐突了。”

陈氏被这话说得心下一紧,忙道:“你是玉格的亲表哥,怎么会是外人,”说完便走到西梢间门口,对里头道:“是大牛媳妇吗?是我,方才是玉格的表哥,他想进来瞧瞧,你把门打开。”

然而里头对着陈氏说话,却比对李明途还要直接多了,“夫人,玉格少爷和三姑娘都吩咐过,这里头除了绣娘和四姑娘外,就是五姑娘和六姑娘也要得了玉格少爷或三姑娘的准许才能进。”

听是玉格的吩咐,陈氏没了话说,讷讷的看向李明途,“你看,这是玉格儿的吩咐,玉格儿这样吩咐,必定有他的道理,里头也没什么好看的。”

李明途微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然而大陈氏却是有话说的。

大陈氏站起身,对着陈氏劈头盖脸就骂道:“你们家如今这是发达了,连铺子也买了,就瞧不起咱们这些穷亲戚了,玉格才多大,三姐儿一个姑娘家,你一个当额娘的,就做不了他们的主了?不愿意让咱们瞧,明说就是,何必扯这些有的没的,咱们又不是那起子没眼色非要往上贴的,不过是个商字,不过是些银子,打量着咱们起了坏心,要谋算你们什么不成?”

陈氏被说得倒退了一步,只摆手道:“没有没有。”

大陈氏冷哼一声,整了整衣摆,接着道:“你虽然心眼子小了些,把人也瞧扁了些,可我到底是你亲姐姐,不忍你忧心,你放心,我们这就走,让你踏踏实实的。”

说完就要带着李明途走。

陈氏忙伸手拉住她,“大姐,我绝没有那个意思,玉格也没有那个意思。”

桂花婶听见动静走过来,扶住陈氏,帮着解释道:“对啊,李家夫人表少爷,这铺子的东家不止玉格少爷一家,还有别家的呢,玉格少爷自然不把你们当外人,可还有别人呢,这真是没法子。”

桂花婶这么一解释,大陈氏能下得来台,面色也就好了许多。

李明途问道:“别家?还有哪家?”

桂花婶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总听三姑娘说,这铺子有一半是别人的。”

“这样啊,”李明途点点头,又看向陈氏。

陈氏道:“我只知道连账房占了一股,还有一家什么布庄。”

李明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帮着劝起大陈氏,“额娘,这做买卖本来就有些说不得的门道,表弟也不是故意的,您又是长辈,多包涵些,咱们特特赶来贺喜,总得等表弟忙完了,当面说一句恭喜再走。”

“行吧。”大陈氏拉着脸由着李明途扶回了堂屋坐下,桂花婶见几人好了,给三人换了一遍热茶,又自去忙。

她如今每顿要做十几人的饭,所以一日三餐都忙得很。

前面铺子,玉格一转出来,连账房便寻到空隙也和她说了定价的事,玉格只道:“我原先也觉得贵,为这个,三姐还特意去问了一下我们旗的佐领夫人,夫人说……”

玉格笑着摊了摊手,“这价钱正合适,不算贵。”

连账房一愣过后,也笑了,用折扇敲了敲额头,笑道:“也是,是我糊涂了,这个真不贵,不算贵。”

两人又分开,各自接待相熟的人,因为铺子小站不下,那些个领了吩咐来的,送了贺礼又传了话道了喜便走了,剩下的亲自来的,便由连账房领着去定好的饭铺里头说话吃饭,终于铺子里空了出来,五姐儿和六姐儿也出来了。

外头的锣鼓声一停,唢呐声响起,正是腊月里五姐儿和六姐儿唱过的那首《铃儿响叮当》,快锣鼓声也配合起来,节奏欢快。

五姐儿和六姐儿站在店门口两侧,随着节奏,胡乱的摆手跺脚蹦跳,很简单的动作,但因为穿着猴子玩偶装,所以也显得十分可爱而吸引人目光了。

并且,这曲子这猴子,好些人还有印象呢,这一下就把什么毛毡猴子包、滑板、猴子灯,还有福袋,统统和这红福记联系起来,顿时也生出好奇,想看看这专卖稀奇古怪玩意儿的红福记,又出了什么新鲜花样。

见店里来了真正的客人,站在柜台后面的三姐儿面上热情招待着,心里却是不抱什么希望,她已经想明白了,她们这铺子是专门挣那些贵人家银子的。

玉格有一句话说得好,这叫三日不开张,开张吃三日。

三姐儿心态很稳,四姐儿想着昨儿到手的二十两银子,心态也很稳,不急,总要等佐领府上的小姐们把帖子散出去。

没了节日的红利,又没有福袋的噱头,东西卖得很不好,就连货柜最底下的五文钱的红头绳都没卖出去两条,于是三姐儿让四姐儿自去工作间忙,自己一个人笑容平和的守在柜台后头,瞧着五姐儿和六姐儿伸手蹦腿。

一上午过去,五姐儿和六姐儿跳得大汗淋漓,午饭都多吃了一碗。

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的,李明途问了上午的生意,却是连连摇头,瞧几人没心没肺的样子,再瞧这红福记主子雇工一张大长桌吃饭,顿时没了多待的兴致,吃过饭后,略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但就是这么巧,也就大陈氏和李明途走后半个时辰,一辆辆马车、一顶顶轿子陆续进了西四牌楼,停在红福记前面的街上。

旁边鑫顺阁的小二还以为是自家的客人,一次次迎出来,而后就看着这些个小姐们直直的冲着猴子走去,瞧了两个猴子片刻,便提脚进了隔壁,那家上午还算热闹却没卖出多少东西,下午就干脆没什么客人的红福记。

小二看不懂这形势,挠着脑门,满脑袋的疑惑,“邪了门了,这些个小姐怎么一个个像是专奔着红福记来的?”

一般来说,一家新开的铺子,就算东家人脉广,铺子是经年老字号的分号,但京城那么大,要把这消息传出去也不容易,酒香也怕巷子深嘛,但这红福记、这情况……

“真是邪了门了。”

要不,他们也去找两个人来扮猴子?猴年嘛,自然是猴子最旺气运。

鑫顺阁小二有此困惑是不知缘由,三姐儿瞧着来人却是清楚明白。

主要是人家也说得明白。

“把西林觉罗·塔娜用的那种帖子拿出来给我瞧瞧。”

“好嘞,您稍等。”三姐儿怀着激动的心,脚步轻快的把十种帖子都取了过来,玉格瞧见她还顺手拿了好些别的东西。

三姐儿把帖子一溜摆在来人面前,笑道:“不知道您收到的是哪一种,我就都拿来了,您看您喜欢哪一种。”

还有好几种吗,小姑娘不知道,毕竟她只收到了一张帖子,正要再详细描述一下,便见三姐儿随手打开了一张,“这是富贵牡丹。”

随着三姐儿的动作,只见一朵花团锦簇的红牡丹,颤颤巍巍的绽放开来,花瓣重重叠叠,颜色猩红热烈,端庄又妩媚,热烈且耀眼。

小姑娘咽下要说的话,只点了点头,而后也不用三姐儿再介绍,自己伸手拾起一张帖子打开,这一张也是她没有见过的,是一枝颜色温柔婉约的粉色桃花;再打开一张,是挂满红色飘带的许愿树;再一张,是两只蝴蝶飞舞在堆在一起的四五朵花上头;再一张,雨后清荷,还能瞧见池里的锦鲤;再一张……

小姑娘看完,轻呼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三姐儿笑道:“小姐若不满意,我们这里还有别的新鲜东西。”

小姑娘听此,矜持的微抬下巴,示意她继续介绍。

三姐儿便取了另一个瞧着很厚的帖子出来。

这帖子和方才的那些又有不同处,它表面的那个桃心更大,而且像是用纸折出来的,还有一个像锁扣的长纸条插在里头,“这是红福包。”

“包?”

三姐儿笑着点点头,取下纸条摊开红福包,只见里头两面各是四排两列的八个角的红色纸折花,每一个上头皆写了一个福字。

三姐儿道:“这每一个里头都能放东西呢,比如,”三姐儿打开一个放了一个铜板进去。

小姑娘眨了眨眼,瞧得有些兴趣。

三姐儿道:“不仅如此,这每两个竖着的福字中间也能打开,这四个福中间也能打开,然后这一页的八个福字又是一组,能打开一个更大的包,最后便是这十六个福一起,可以从中间打开一个最大的包,一共有三十一个包呢,让人惊喜不断,红福连连,所以叫红福包,小姐要不要带一个走,很有些趣味呢。”

小姑娘都能想象到等自己把这红福包送给小姐妹,她们只能瞧明白几处,自己再解密,而后她们惊掉眼珠子的场景,当下嘴角便翘了起来,“给我拿十个,还有方才的那些帖子,一样要五张。”

竟是连价也不问。

三姐儿笑着点点头,又道:“我们这儿还有些别的送人的小东西,都是别处没有的,小姐要不要瞧瞧,比如这睫毛夹,是专门夹睫毛用的,小姐您瞧,这中间一层是牛皮筋,夹起来并不会痛,只会把睫毛夹得卷翘,让小姐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有神,小姐的睫毛这样浓密,若是用了这睫毛夹,就更漂亮了,我帮小姐试试?”

小姑娘当然点头,三姐儿转身去寻铜镜。

玉格轻笑一声,鸟悄的从柜台后头回后院了,这里用不到她,她在这儿反而占地,影响三姐儿发挥。

玉格回到工作间,图都画好了两幅,才见三姐儿满身喜气的走进来,唤她出去,真正是整个脸都发着光亮,却还记得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方才那位小姐买了多少银子的东西吗?”

玉格笑着摇了摇头,但看她这模样,不少就是了。

三姐儿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两!咱们又卖出去二十两!”

玉格配合着惊喜得半张开嘴,三姐儿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直起身拍了拍衣裙,倒是拿出了荣辱不惊的大掌柜做派,“好了,你忙吧,我也继续忙去了,五姐儿和六姐儿在前头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去瞧瞧,说不准又来一个什么大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