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亲王病逝的消息在两日后传了出来,终年才不过五十一岁。

玉格有时不能理解,理亲王的日子再怎么说,也不缺吃喝,还有人伺候着,在康熙朝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怎么到了新朝,才不过短短两年就去了。

有时候又很能理解,阿玛当皇上和兄弟当皇上,到底是不一样的,玉格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就发现,康熙驾崩后,理亲王的供奉就差了许多,不过有她盯着,即便不如之前,也总还在亲王的份例等级之内,但在她调到户部之后,恐怕就……

十四日理亲王去世,十五日宫中开始操办其后事。

静宁郡主在十四日收到消息便换了孝服,只是不得进宫,一直到十五日,理亲王的丧事理出了些头绪,雍正前往祭奠之前,才得以进宫扶灵痛哭,只是玉格作为女婿,又是前朝大臣,没法去到后宫。

不过,皇上对理亲王家人遗孀极为宽宥仁慈,当日便册封了理郡王之母,同时也是静宁郡主的额娘为理亲王侧妃,允许其出宫,由理郡王赡养,其余妾身也可随其个人意愿择定居所,丰其衣食,以终余年。①

因着皇上的这份宽仁,操办理亲王后事的人也不敢太过慢待。

十六日理亲王的灵柩被送到了宫外,玉格这才参与到理亲王后续的丧礼中来。

理亲王的尸身要送到郑各庄停灵,出殡时,每翼皆派出了领侍卫内大臣一员,散秩大臣二员、侍卫五十员抬棺。①

满汉蒙八旗下均分左右两翼,每翼四旗,所以仅抬棺送葬的侍卫便多达三百人,在大道上铺开好远的距离,看起来还是有亲王的风光的。

因为男子走在仪杠之前,女眷在仪杠之后,玉格只能遥遥的望一眼熬了一夜哭红了眼的静宁郡主,便静默的走在队伍当中。

理亲王的后人子孙皆安置在郑各庄,是以当灵柩送达郑各庄后,各处的哭声悲恸更为震天,阿玛在时,总还能存着一份微弱的希望,可阿玛没了,他们从此真要老死在郑各庄,做一辈子的闲散宗室了。

玉格寻到机会同静宁郡主说了两句话,给她送了些水,又往她袖子里藏了两块点心,便目送她去到女眷那边,而后自个儿跪到孝子贤孙的那一片。

理亲王长成的女儿几乎都嫁到了蒙古,无法及时赶回,所以这一片孝子贤孙里,独玉格一个女婿。

最上首的是奉命为理亲王穿孝的三阿哥诚亲王,以及原履郡王,后因犯错被夺爵降为护国公的十二阿哥。

其后,是理亲王的众多儿子,再后,是同样奉命为理亲王穿孝的几个侄儿,大阿哥的二子弘昉,三阿哥的六子弘曦,七阿哥的长子弘曙、二子弘晫,十四阿哥的长子弘春。

玉格便孤零零的跪在弘春阿哥旁边,一身白衣,但仍旧风姿卓绝。

在他们之后,则是理亲王的孙儿们。

玉格默默记好了位置,且还要跪上好几日呢。

稍晚些时候,雍正前来为理亲王哭奠。

左右一直都是跪着的,也不用特地起身再行跪拜了,玉格全程没有抬头,也就没有发现雍正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

而后目光缓慢的扫视过她身后跪着的一群人。

回京途中,雍正突然问身旁的近侍,“玉格成婚多久了?”

苏培盛恭敬的低头回道:“回主子的话,玉大人是在康熙五十三年冬天成的婚,距今已有十一年了。”

十一年了?

雍正不明显的蹙了蹙眉心。

苏培盛低垂着眉眼,好似什么都没发觉。

“生了几个子女?”

苏培盛低头回道:“回主子的话,玉大人尚没有子嗣。”

十一年了,没有子嗣……

雍正的眉心又皱了皱。

及至停灵七日后,理亲王的棺木抬到黄花山落葬,丧事完毕,玉格和静宁郡主的膝盖都没法看了。

两人相对着坐在榻上,落英坐在脚踏上,手下极有章法的给玉格将药酒揉搓开,魏嬷嬷学着她的手法替郡主揉搓。

突然玉格拿起药酒瓶子,意味难辨的摇头轻笑了一声。

郡主抬头看向她。

玉格摇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咱们自己就用上了这东西。”

这话没头没尾的,郡主没太听懂。

玉格阖眸往后靠到靠枕上假寐,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知道她是累了,郡主无声的看了魏嬷嬷一眼,魏嬷嬷点头,脚步几近无声的出了屋子,示意院子内外的人都小声些。

宫里,为理亲王操办后事的官员进宫面圣回禀,雍正听完,笔尖一顿,嗯了一声,便打发了人下去,继续批改奏折。

大坐钟的指针缓慢的爬过一圈又一圈,苏培盛瞄着刻度,上前低声提醒道:“主子,该传膳了。”

雍正放下笔,起身,边走边面无表情的吩咐道:“下午让胡太医去给静宁郡主瞧瞧。”

“嗻。”苏培盛垂头应下,面上的表情一丝不露,只心里暗暗诧异,又默默的将此事在心里过了几遍,更看重了几分。

下午,苏培盛亲自跑了一趟太医院。

传完口谕后,苏培盛并未立即离开。

胡太医是太医院最年老有资历的一位,见状,连忙恭敬的请苏培盛借一步说话。

“还请苏公公提点提点。”

苏培盛看了一眼外头飘着的鹅毛大雪,笑道:“这天气,孝心归孝心,可说受罪也是真受罪,郡主就不说了,就是玉大人的身子瞧着也单薄得很。”

胡太医品了品,有些悟了。

苏培盛见他明白了,又道:“说起来,静宁郡主和玉大人成婚也有十一年了,到如今还没有个一儿半女,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

这一件,胡太医也听明白了,只是,胡太医欲言又止。

苏培盛眸光一闪,笑道:“看来胡太医知晓缘由?”

胡太医迟疑着点点头,他是精通这一道的,原还奇怪怎么点了他去瞧什么外伤,原来关节在这一处。

“先皇和已故的理亲王都曾经让微臣给静宁郡主瞧过,只是……”

苏培盛眯了眯眼明白了,胡太医被先皇下过封口令,郡主身上有说不得的病症。

苏培盛没再问,将胡太医领到了乾清宫外,自个儿进去低声禀报了几句。

雍正意外的搁下笔,而后抬了抬下巴,“传他进来说话。”

“嗻。”

先皇下的命令是违背不得,可要看那是什么时候对着什么人,如今这些曾经的禁令和秘密,在雍正面前,都算不得秘密。

“静宁郡主为何无法生孕。”

胡太医低着头老老实实回道:“回皇上的话,静宁郡主乃是天生石女,不能行敦伦之礼,更无法生孕。”

万万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一个内幕,苏培盛一时没控制好表情,瞳孔微缩,回过神来后,怕主子怪罪,忙偷偷瞄向雍正。

却见自家主子爷神色怔忪,哪里顾得上他。

苏培盛收敛好表情,不敢出声打扰,只安分的垂手侍立着。

雍正显然也消化了一会儿,才又问,“那汗阿玛为何会将静宁郡主指给玉格?”

“这,”胡太医皱起眉头,磕头道:“请皇上恕罪,微臣不知。”

雍正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苏培盛还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胡太医作为直面雍正的人,却无法不紧张,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心跳声大的像是要撞出胸膛,额头也开始淌汗。

这么一紧张,倒是让胡太医想到了什么。

“皇上,微臣想起一件事儿,先皇给郡主和玉大人赐婚之前,也曾为玉大人传过太医,那两位太医回到太医院后并没有留下什么记录。”

三位太医一同退出了乾清宫,彼此对望一眼,呼吸慢慢平缓过来,这事儿他们也是真没想到,这一对夫妻竟都是无法生育的。

乾清宫内,雍正端着茶盏静坐着好一会儿没动。

苏培盛小心的上前道:“皇上,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盏吧。”

雍正面无表情的将手往前一递。

苏培盛垂眸接过,敏锐的察觉到自家主子爷的心情不是很好,动作极娴熟又稳重的换了一盏新茶递到雍正手边。

雍正接过茶却还是端着没喝,过了一会儿,雍正将茶碗放到炕几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窗看向窗外,寒冽的空气卷着风雪瞬间迎面侵袭而来,但雍正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闷感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难怪汗阿玛对玉格格外纵容,对她经商之事也放任不管,她的庄子铺子全部都放到了郡主的嫁妆里,郡主是宗室,两人往后若无子女后嗣,待郡主百年之后,所有钱财嫁妆皆要归还内库。

如此,玉格挣下再多的金山银山也不过在她手里过个手而已。

原来如此。

雍正心中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其间还夹着一丝没由来的愤怒。

真是,雍正揉了揉眉心,没有道理。

玉格这般任谁都能说一句可怜了,他在气什么,雍正压下这股不理智的情绪,对苏培盛吩咐道:“让张太医去玉格府上走一趟。”

这次是真正的只瞧腿伤了。

“嗻。”

见雍正的情绪平复,苏培盛笑着劝道:“主子,外边儿风冷,主子保重龙体。”

雍正嗯了一声,转身往桌案的方向走,面色瞧起来已同寻常无异。

苏培盛抬手招了招,一个小太监快步过来将窗户关上,屋内迅速的暖和起来,之前那些随着北风飘进屋内的雪花,很快变成一点不明显的水迹,又很快,消散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