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京城的权势纷争后,日子在悠然中划到了康熙五十七年,距离玉格新婚离京,已过去了三年。

台州的发展早已步上正轨,评功劳论资历,玉格到了升迁之时,加之今年正好是其母陈氏五十大寿,是以,此次回京后,再回台州的几率不大。

玉格是有些遗憾的。

张满仓挠了挠脑袋,不能理解,“爷?”

“嗯?”玉格回过神来,问询的看向他。

二十三岁的爷同三年前比起来,外貌上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整个人的气质更沉静了些。

呃,张满仓用力的挠了挠头,也不对,爷好似,好似从他认识爷开始,爷就是这样安静来着。

唉,具体的张满仓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爷从前的安静沉稳,让他打心底的踏实信任,而如今的……虽说爷如今的权势地位比之从前高了千倍百倍不止,但他总觉得、爷心底是不高兴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爷如今有哪里不好?

“爷,叶大人他们想给爷送行。”

张满仓觉得可能就是这个了,爷一向不喜这些官场上的应酬。

张满仓正想说爷不高兴去,那他就找个理由回了,反正在台州这地界,没有他们爷得罪不起的人,玉格却嗯了一声,应了下来。

张满仓愣了愣,见爷没有别的吩咐,下去安排车马。

玉格踱步走到厅堂门口,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悠长的叹了口气。

从前她人在台州,抓着台州的政务,表示亲近的办法多得是,这些酒宴应酬自然可以随心随意一些,但往后……还是要费心维系的。

告别完台州的一众官员,第二日启程出发时,玉格的脑袋还有些宿醉的昏沉,又在十里长亭处,听了一众官员含泪的不舍以及祝愿。

是啊,祝愿。

人往高处走,回京是好事儿。

今年九月的天气还算宜人,吏部又给了足足三十日的赶路时间,玉格这一路并没受罪,甚至因为太重,几乎一路走回京城的棕熊大铁,还在路上被养胖了几分。

玉格将胳膊伸出车窗外,胡撸了一把大铁胳膊上的毛发,感受它走了一路,越发肥厚敦实的皮肉。

于是张满仓发现,随着大铁的变胖和欢快,自家爷的心情也奇异的好了起来。

真是奇怪。

“爷,前面就到驿站了。”

“嗯,”玉格应了一声,嘴边的笑便淡了。

张满仓不指望自个儿能琢磨明白爷在想什么,禀报完后,便安排人前走一步,一拨去驿站打点,一拨进京回府送信、到吏部递帖。

次日再启程,他们的人马也分成了两队,一队带着大铁跟着行李回府,一队跟着玉格去吏部报到,不过玉格这一队刚走到城门外便碰到了、故人。

玉格有些怔住,她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因为眼前这一幕实在是熟悉。

“玉格给八爷、十爷、十四爷请安,三位爷今日怎么到城外来了?”

十阿哥乐呵呵的背着手,用下巴从八爷点到自个儿,再到十四爷,“这还用问?不是给你接风来了么。”

八阿哥笑容温和的点头,十四阿哥也笑得丝毫不见疏离。

十阿哥说完,又笑着凑上脸追问道:“是不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啊?哈哈,还记得你头一回领差事出京的时候吗?那时候咱们还来送你来着。”

玉格笑着点头,“自然记得,只是。”

玉格的目光在八阿哥身上顿了顿。

十阿哥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十四阿哥笑着背着手走上前道:“你那时同我们说的话,我们不甚明白,这么些年过去,才慢慢的品出了真意来。”

“十四爷说的是什么话?玉格话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十阿哥瞠目接过话道:“你还话多?你这一走三年,除了节礼,连封信也不送,你还话多?”

十阿哥这话里是有些埋怨之意的,不管玉格离京前朝中局势如何,他都认她和他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

“这个,咳,”这个玉格不好回话。

“行了,”八阿哥笑着解围道,“玉格还要去吏部报到,等她忙完,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说。”

八阿哥说完,又对玉格道:“府里已经备好了酒席,近来朝中有事,汗阿玛大约没空见你,正好咱们先给你接风。”

不待玉格答应,十阿哥又抢过话头,“原本爷是打算打发个奴才过来同你说的,不过十四弟说,怕你不敢来,找借口推辞了,所以咱们才亲自走了这一趟,怎么样,有面子吧?”

玉格眉梢微挑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笑道:“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十四阿哥拖长了声音点头,“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玉格弯眸笑了,三年不见,十四阿哥竟风趣了许多。

到吏部交差报到的手续办得很快,毕竟原就是京官,在京中也颇有权势地位,是同众阿哥,连着在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人。

从吏部出来,玉格回府见过了父母和郡主,没多叙话,换了身衣裳,便往八阿哥府上去。

陈氏眼角的泪痕还没擦干呢,就听说儿子又出门去了,同多尔济抱怨道:“怎么才刚回来就又忙上了?咱们玉格再能干,也不能可着她一人使唤吧,这成婚都三年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

多尔济肃目看向陈氏,“你说的什么糊涂话!”

使唤玉格的是谁?那是皇上,那是能心生怨怼的?

“你真是糊涂,怪不得玉格不放心你当家。”

这么些年,陈氏听到了些话,也回转过来她家的儿媳妇好似压在了她头上,同儿媳妇意见相左,心里不舒服的时候,是同多尔济念叨过几句的,也想着给儿媳妇立立规矩。

可一来儿媳妇是郡主,身份尊贵,二来,陈氏绞了绞帕子,儿媳妇要么说是儿子吩咐的,要么就说这事怎么怎么做了,会对儿子怎么怎么不好,这规矩就一直没能立得起来。

“好了,”多尔济看着埋头不语的陈氏道:“她是玉格的妻子,她难道还想着玉格不好,咱们家不好?玉格往常给你的信是怎么说的?她一任三年,刚刚新婚,就留儿媳妇在家侍奉我们,极是不易,让咱们多体谅她,你就不能体谅体谅?”

门外,刚送走玉格的郡主过来,正好听见公公这一句。

魏嬷嬷扶着郡主的胳膊,当先感动得红了眼眶,同郡主低声道:“七爷对郡主是真好。”

七爷也给郡主留过话写过信,让郡主万事都往她身上推,母子之间总比婆媳之间好说话,她活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听过这样的话,但仔细想想,却真是个好法子,只是普天之下,大约再找不到一个愿意这样做的儿子和夫婿了。

她也没想到,七爷还能做得更多,不仅替郡主揽了埋怨,还留话让老爷夫人体谅郡主。

“七爷对郡主是真好。”魏嬷嬷越想越心酸眼涩,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这么好的七爷,怎么偏偏……

唉,他们郡主也是,唉,可见这上天总是见不得人十全十美的。

静宁郡主微笑着拍了拍魏嬷嬷的手臂,“嗯,我知道。”

另一边,八阿哥府上,十阿哥也在说着差不多的话。

“你离京了不知道,八哥在园子里被圈禁了一年半之久,我们兄弟想了无数法子,说了无数好话,求了无数情,汗阿玛都不肯放人,原以为可能就、要等到。”

“咳,”后面的话,十阿哥含糊过去,接着道:“没想到,前年冬天,八哥生了一场重病,汗阿玛就恢复了八哥的俸禄供给,后来吧,咳,这病去如抽丝,八哥这病缠缠绵绵直到去年春天,才彻底好全,汗阿玛便解了八哥的禁,去年还有今年巡幸热河的时候,还点了八哥随驾出行。”

十阿哥替八阿哥高兴,然而八阿哥本人脸上的喜意却并不多。

九阿哥也在,不过,大概是之前闹得太僵,都闹到她的婚礼上去了,所以一时有些抹不开脸,是故只垂眸品酒,并不多言。

十阿哥这么一说,玉格也终于想起‘那时同他们说的话’是什么话了。

那是她婚礼前夕,他们来寻她商议救八阿哥出来的法子,她说,八阿哥之事除非皇上松口,否则别无转圜,他们问何意,她说因为皇上是皇上。

那时他们以为那是她的推脱之言,骂她是皇上的好狗,但如今……

十阿哥挤着眼睛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苦肉计,哈哈,也对,父子亲情乃是天理伦常,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玉格勾唇笑了笑,这一个还是不明白。

不过,玉格扫过脸上笑意很淡的八阿哥、一点笑意也无的九阿哥,以及笑容的十四阿哥,这三位,当是已经懂了。

苦肉计可不是单单赌皇上心里的那点父子亲情,而是在八阿哥无害的前提下的一点顾念。

“你也真是的,这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玉格只道:“你也知道,我胆儿小。”

皇上要打压有心有力夺嫡的八阿哥,毙鹰之事或许是借题发挥,或许干脆就是皇上的所为,这话怎么可能明说。

他们那时太过理想冲动,而内情又太过深沉冰冷,而叫人难堪的。

“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八阿哥笑着揭过此事,朝着玉格举杯,“总之,多谢提醒。”

玉格连忙举杯低碰,“不敢,八爷客气了。”

叙旧的话说完,酒已过三巡,感情也回顾得差不多了,九阿哥道:“西边的事儿,你已经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