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其实是遇到家人了。

船夫们的家人。

做船夫的工钱虽多,但若是家里日子过得去,哪个愿意拿命到海上去换银钱?尤其在叶三明招人之前,他们的工钱也不算多,所以,船夫们其实大多都住在城外的一些个村子里,离广州府很有些距离。

而小村庄里,很少能看见外头来的马车,尤其这还不是一辆,是整整十辆马车的车队。

村子里的小孩,从在村口田间看到马车的时候,就已经驻足下来,而后呼唤着家里的大人,朝着马车的方向赶。

“阿娘阿娘,快来瞧呀,村里来马车啦!”

“阿爷,村里来马车啦,好多马车!”

叶三明在马车里倒还坐得住,可船夫们就不行了,一个个激动的撩起车帘往外看,“小球,是我,爹娘在家吗?”

“大哥!”小球惊得瞪圆了小嘴,而后也不回话,指着船夫左右转着头对身旁的人炫耀起来,“是我大哥!那是我大哥!”

船夫被弟弟忽略了问题,也没有半点儿不高兴,矜持的弯出微笑,对着弟弟的小伙伴们点头问好。

小球收获了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后,又很快把他们丢到一边,对着自个儿的大兄道:“大哥大哥,我也能坐车吗?这是马车吗?”

船夫看向车夫,正要请求。

因着他们说话便停下车来的车夫笑道:“当然可以,一个小娃才多少重量?”

“多谢。”船夫谢过后,便朝着弟弟招手,“来,大哥拉你上车回家。”

“欸!”小虾应得极大声,恨不得整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

车队里,其余和乡亲或家人说话的船夫都被他的声音惊动,笑着瞧了过来。

这一声,应得他们也与有荣焉。

“福荣哥福盛哥?”小虾上车后认出了车内的其余两人。

“欸。”两人笑着应道,“小虾都长这么大了。”

小虾腼腆的笑了笑,而后攥住自个儿大哥的衣角,惊奇的打量着两人又转头偷偷打量车厢。

小虾的哥哥大虾摸了摸自个儿弟弟的脑袋,笑着回道:“小娃子么,见风就长,再说,咱们也快一年没见了。”

说着又稍微用力的按了按自个儿弟弟的脑袋,一副爱之不尽疼之不尽的模样,“小虾,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玩啦?小妹呢?”

小虾回道:“小鱼在家呢。”

说完又问:“大哥,你这回和福荣哥福盛哥一起出的海吗?你不是让人捎信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吗?怎么提前回来了?大哥,这是你们叫的马车吗?大哥,马车贵不贵呀,多少钱,我想请小猪他们也来坐马车可以吗?”

小孩儿缓过劲儿来了,一口气扔出一大堆问题。

大虾又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小娃子家家,问题怎么这么多?行了,安生坐着,一会儿回家了再慢慢说。”

大虾说完,看向福荣和福盛兄弟两个,“你们。”

大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其实真觉着他们兄弟两个不回来更好。

福荣明白他的未尽之意,笑着道:“我娘身子弱,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总不好我们在外享福,留她一人在家。”

大虾轻叹一声点点头,又笑道:“等到了台州,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福荣和福盛兄弟两个皆笑着点点头。

他们两个是一胎双生,原本一气儿得两个儿子是天大的福气,但不巧得很,他们娘嫁过来的喜宴上,他们嫲嫲不知是高兴的还是累的,竟在他们爹娘成亲的当晚去世了,当时村子里就有些不好的话,不过他们爹没钱另娶一个媳妇,所以就这么将就着过了下去。

但这个将就是他们爹的将就,于他们娘来说是熬着,任劳任怨任打任骂,每回他们舅舅来借钱,都要对他们说上一回他们娘的不容易。

但其实不用说,他们也知道,因为他们也熬着。

因为就在他们两个出生的当日,他们爷爷又去了。

至此,他们母子三个就被称为扫把星,在家里受打骂,在村里受欺负,就是大虾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也欺负过他们,直到后来长大了,在广州府里打工讨生活的时候相遇了,因着乡亲的缘故你来我往的帮了几个小忙,彼此才慢慢亲近起来。

马车走进村里,叶三明是直接坐车到了村长家中,因为这些个船夫连着船夫们的家人的户籍都要迁到台州去,所以有许多文书需要村长帮忙。

村长一听说叶三明是举人,就险些跪拜下去。

叶三明忙笑着扶住他,说明来意,再说要在村长家里借住一晚,又拿出了酬谢的银子,接下来的事便是可以预见的顺利了。

而就在叶三明入住村长家时,大虾等人也乘着车陆续回到了自个儿家中。

大虾家和福荣福盛兄弟俩的家是挨着的,不过一是老石头房子,连带着好几间新建的耳房厢房,一是老旧的石头房子连带着两间破败的茅草屋。

“爷、嫲、小妹,我回来了!”大虾一到家也顾不上福荣福盛兄弟俩的事儿,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把自个儿的弟弟抱起来,便大步流星的朝自己家走去。

“谁?大虾回来了?哎哟,我的大孙子哟!”家里头,两位老人闻声连忙迎了出来。

大虾把小虾放下,两个老人抓住自个儿孙儿的手,还没有说上几句话,他的爹娘也收到消息赶回来了,他爹娘手里甚至还抓着锄头。

“大虾!”

这一处如此相见欢自不必说,同别的寻常的家庭相差不大,而他们隔壁的一家就要特别多了。

福荣福盛兄弟俩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回到了自个儿家,而后毫不意外的发现家里头只有他们娘一人在家,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只脸上就能看到不少旧的新的重重叠叠的淤青伤痕,正费力的推着石磨磨豆腐。

福荣转身关上门,福盛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娘!”

福荣娘迟钝转头看向他们,愣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你们回来了。”

说完又着急道:“你们回来做什么,你们爹要问你们要工钱,要打你们的啊!娘不是说了吗,别回来,攒着工钱娶一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娘,”福荣上前抱了抱她道:“我和福盛回来接你走。”

“走?能去哪儿?你们爹。”福荣娘下意识的有些欢喜,但更多的是迷茫无措,很快又转为死心认命,不,逃不了的。

福盛迫不及待的告诉她,“去台州,娘,咱们去台州,我和大哥在台州找到了差事,一人一个月有十一两工钱!”

多少?福荣娘幻听般转头看向他,十一两,够他们家过上好几年了,一个月的工钱?

福荣娘还没有把话问出声,“多少?”一道粗粝激动的声音伴着推门声响起,而福荣娘应声打了个寒颤。

福盛愤恨的握紧了拳头,福荣错步站到他前头。

“爹,十一两银子,我和福盛在台州找了份差事,一人一月能有十一两银子的工钱。”福荣老实回道,已经被他听着了,若是否认,他们娘又要遭一顿毒打,而且说不得就不能离开这个村子。

“哈?”福荣爹兴奋的搓了搓手,“那就是二十二两银子?”

福荣点点头,“是。”

福荣爹立马吩咐道:“那你们往后一个月给老子送二十一两银子回来,一个月半钱银子,呸,都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福盛恨红了眼,福荣娘伸手牢牢的抓住了他。

福盛想着他娘,硬是不敢说话动作,虽说他们大了,爹打不过他们,可他们也不能对自个儿的爹动手,还有娘。

福盛想着,生生又忍了下去。

福荣笑着极恭顺的答应下来,“是,只是还有一件事儿,东家说,若是咱们愿意居家迁到台州,会一人给三两银子的安置费,我问过了,我和福盛这样的也是一人三两,那就是六两银子。”

“六两银子……”福荣爹摸着下巴琢磨起来,六两银子那可是这俩兔崽子过去一年的孝敬钱,现在搬个家就能得六两银子。

可他要是过去,人生地不熟的,都没有个耍乐处,还有这银子,没用到亲戚朋友和乡亲面前,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福荣爹有些犹豫。

福荣瞧着他的神色,笑着问道:“爹今儿没到河洼村耍牌,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福荣爹瞥了他一眼,撇嘴道:“老子听说有好几辆马车进了咱们村,回来瞧热闹来了,怎么,你不想让老子知道你们回来了?”

“不是,怎会,”福荣笑着道:“只是我和福盛原本想着回到家放下东西,再去打二两酒割几斤肉,再去河洼村寻您,让您涨涨面子呢。”

“嘿。”福荣爹这才笑了起来,“这会儿去也不迟,拿银子给你们娘,让她现在就打酒买肉去。”

福荣爹这么说了一句,又敛了笑,怒目兄弟俩教训道:“你们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拿给老子,有老子在,你们要是敢私藏银钱,老子就把你们告到官府去,打你们的板子!”

“爹放心,我们不敢。”福荣忙摆手道,而后把自个儿身上的银钱全部都掏了出来。

福荣爹一手就夺了过去,手里搓着自个儿从来没有瞧见过的银子,仍旧不满道:“怎么才这么几个碎银子?你们不是一个月十一两工钱吗?”

福荣忙解释道:“那是之后,以后到台州做事才有这么多。”

福荣爹挑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碎银子扔给福荣娘,让她去打酒买肉,又对福荣兄弟俩恶狠狠的威胁道:“你们要是敢骗老子,老子就先打死你们那个灾星娘,再打死你们!”

福盛低着头扶着自个儿娘的胳膊,福荣缩了缩脖子,像是被吓着了,老实交代道:“之前几个月我和福盛出了趟海,一个月算十两工钱,得了一百多两银子。”

福荣爹激动得呼吸都热了,“那银子呢?”

福荣道:“买、买了台州的房子。”

福荣爹立马怒而暴喝道:“什么房子要一百多两银子?!”

福荣娘又打了个寒颤,福荣一边示意弟弟赶紧带着娘去买东西,一边同爹解释道:“爹轻声点儿说,财不露白,台州的房子可值钱着呢,从去年到今年,有生生翻了三倍的!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托人买着的。”

福荣爹稍微熄了火,又怀疑道:“真的?你别唬老子。”

福荣细细的同自个儿爹解释了台州如今的情景,尤其说了玉环楼如何的宏伟高大,其中的酒楼如何金碧辉煌,那百货商场如何叫人目不暇接,林林总总,又说了他们台州船运的东家和未来的工钱福利,总算说得福荣爹心动。

“行,那咱们就搬到台州去,嘿。”福荣爹又高兴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对福荣道:“明儿,把你舅舅啊姑父啊什么的都请过来,咱们要走了,怎么也得好好的摆上几席,请你舅舅姑父他们沾沾喜气。”

福荣点头应下,明白他只是想炫耀而已。

在银子、酒肉和福荣描绘的未来的美好日子的想象中,福荣家难得吃了还算安生的一顿饭,过了安生的一日。

另一边,大虾家里已经迎来了满屋的客人。

怎么坐马车回来的?发达了?

干的什么营生,挣了多少银钱,买了多少东西?

一大堆的问题,直说得大虾口干舌燥。

听大虾说了以后的工钱,大伙的第一反应都是怀疑,你做什么了?你凭啥能得十一两银子的工钱,是当贼了,可当贼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吧。

要不就是十分危险,拿命换来的。

大虾颇为得意的笑道:“十一两银子是咱们这些老船员的工钱,咱们这样的是能带徒弟的,后头的可没有这么多,后头进来的,起先一个月也就六百文钱,咱们这工钱可不是谁都能拿的,就咱们这些人。”

听他这么说,又听他说这回回来是特地来接家人到台州去的,一屋子人都羡慕得不行。

“一个月十一两银子?那得怎么花啊?”

“真好,我都没瞧见过天梯是啥样。”

“还有百货商场,真有十层高的楼?那得多高?那不得捅到了天上去?”

一拨拨的人来,一拨拨的人问,大虾爹娘笑不拢嘴的让大虾讲讲再讲讲,而大虾在一众亲戚和乡亲好奇又羡慕,羡慕又赞叹,赞叹而向往崇拜的目光中,也是乐此不疲,一句一个咱们台州、咱们台州船运,俨然已是台州人的模样。

这一回再没有人说他出海如何如何,说他会短命如何如何,这一回台州船运四个字算是深深的刻在了他们心里。

叶三明还有公事在身,没打算在此处多留,所以第二日处理好迁出户籍的各样文书后,他便准备启程继续赶往广州府,不想早上一推开门,村长就带着自个儿的两个儿子拦在了他的门前。

“叶老爷,您看我这两个儿子可还过得去?您看能不能到台州船运里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