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单刀直入,直接问玉格:“你那日和汗阿玛说了什么?这玉的事儿、这弹劾的事儿,你怎么说的,汗阿玛又是怎么说的?”

玉格皱起眉头,带着几分不高兴的回避,“没说什么,皇上圣明,这明显就是诬告,哪儿还用奴才说什么。”

“呵,”九阿哥半个字都不信,转头看向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几个。

看看,这就是你们一心要护着的人,看看她是怎么对咱们的,这可一句瓷实的话都没有。

然而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没有一个脸上有丝毫介怀之事。

八阿哥笑着温声道:“是、有什么不好说的?”

玉格双手捧着杯子,眼神闪避着,脑袋几乎没有埋进杯子里,只含糊的点了点头。

八阿哥眼底的笑更深了些,“那日汗阿玛为你请太医。”

八阿哥话还没有说完,玉格的身子就肉眼可见的一僵,抬起头愕然又惊恐的看向八阿哥,“你怎么知道?”

连敬语都忘了。

九阿哥觉出点兴味,好整以暇的转过头看着玉格,看来这关节真在太医上头。

十阿哥见玉格被吓到,连忙道:“你别急,这不是什么秘密,毕竟请了太医。”

十四阿哥截过话道:“宫里的事儿,关注的人本就不少,何况又是你的事儿,我们自然就多留意了几分。”

十阿哥连连点头,“对对对,你不知道,你进宫之前,嗐,那些个消息传得可吓人了,我和八哥我们都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你的性命,后来吧,你进宫一趟,居然全须全尾好好儿的就出来了,汗阿玛瞧着还好像对你更信重了,所以我们才好奇。”

“你到底和汗阿玛说了什么?”这话,十阿哥只是话赶话问到了这里,可刚问出口,瞧了瞧在座的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几个,十阿哥又皱起眉头,觉得自个儿是为难了玉格。

这事儿,这缘由,这么多人呢,怎么好说。

他该私底下问的。

不过玉格也没打算说,支支吾吾的道:“也没什么,皇上看奴才瘦了,觉得奴才辛苦,所以才寻太医过来给奴才诊诊脉,没什么,就开了些调理的方子,哎呀,说起来,好像到吃药的时辰了吧,小桃,小桃,我的药熬好了吗?”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就是十阿哥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对来,不过他不仅没有拆穿,反而帮着转移话题道:“对,这药可不能耽误,你瞧瞧你如今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对了,你不是和四哥一起去的江浙吗,怎么他瞧着好好儿的,你瘦成了这样。”

有人帮着递话,玉格当然借此发挥开来。

“四爷也累,不过四爷不挑食,奴才挑食得很,所以才瘦成这样,不过瘦成这样也有好处,皇上头一回那么爽快的允了奴才休息,嘿,奴才可得好好养一养。”

九阿哥皱起眉头,正想把话转回正题,八阿哥又笑着接话道:“你是得好好养养,你这身子瞧着单薄得很,对了,小桃是?”

八阿哥笑道:“倒是头一回见到你用丫鬟,你身边不是不用人伺候的么?”

玉格笑着微微挺直腰板,话说得字字分明,似乎生怕谁没听见没听懂。

“奴才有两个丫鬟,一个叫小桃,一个叫小杏,原是满春院的清倌人,奴才瞧着怪乖巧懂事的,就买回来在身边伺候了,咳,这个吧,她们的伺候不在这些吃穿小事儿上头。”

八阿哥眸中笑意闪烁,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是听得忍俊不禁,她这话,欲盖弥彰的味儿也太浓了。

只九阿哥的心情与他们截然不同,他是半点儿也笑不出来。

九阿哥看看玉格又看看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几个,这都聊上她身边的通房丫鬟了?接下来要聊什么?**吗?

他们一趟两趟三趟的过来,就是说这些的?

一阵浓浓的诧异和不可思议浮上心间,化为眼里的讥诮,九阿哥冷笑一声,站起身道:“你们慢慢聊吧,爷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说完,也不待八阿哥几个说话,转身便走。

这是九阿哥头一回这样连八阿哥的面子也不给,十阿哥皱眉奇怪道:“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咱们谁又惹他了?”

说完又对着正有些尴尬的玉格道:“没事儿,不关你的事儿,他就这样,脾气比谁都大。”

玉格打哈哈的笑着,这话她可不好应。

八阿哥看看十阿哥,又看看十四阿哥,后知后觉的觉出来,其实九弟的反应才是正常,他们两个如此……他们也已经猜到了?

也是,十四弟心细,那日玉格身上的血腥味还是他头一个觉出来的,至于十弟。

十弟性情憨厚,玉格对他最没有戒心,有事儿也最爱寻他,可再憨厚也是男子,这么常在一处,总能觉出不对来。

十阿哥注意到八哥瞧自个儿的视线,不大自然的转开了头。

十四阿哥则略一点头。

八阿哥心下明悟,既然如此,八阿哥干脆道:“那太医除了给你诊脉,还做了什么别的不曾。”

玉格呵呵笑道:“太医嘛,诊了脉,自然要开方呀。”

说着,正好小桃端了药送进来。

八阿哥便笑着收了话,示意玉格先吃药。

玉格端起药碗,极小口极小口的抿着,一会儿说太烫一会儿说太苦,明显就是拖延时间。

八阿哥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小桃退出去,这药留下她慢慢喝就行。

小桃还迟疑着,十四阿哥已经站起身,亲自看着她出去,又亲自关上了门。

八阿哥接着道:“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若只是诊脉,为何要屏退左右?”

玉格低着头喝药装作没听见,她相信,只要她回避这个问题,他们就能自个儿完善整个逻辑链。

果然,八阿哥见她不答,也不动气,又接着道:“其实你的秘密我们已经猜到了,你放心,只要你不想,我们绝不会往外说。”

玉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抿着药,闷不吭声。

但这一眼却硬是瞧得八阿哥的话有些说不下去,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有些不自然。

前头她的玉,她生而带玉的事儿,他们也是这样承诺她的,结果……

十四阿哥接过话道:“玉格,这事儿不是小事儿,你今年已经十九了,你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汗阿玛又是怎么说的?”

听到这句,十阿哥竖起了耳朵。

八阿哥的指尖一紧,想得更深,以玉格如今展示出的才能和她生而带玉的事儿,几乎是汗阿玛把她指给谁,就相当于属意谁为储君。

三个人都极专注看着玉格。

玉格端着药碗,沉默了好半晌,才垂着眸子闷声回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皇上说他会帮我指一门好亲事。”

果然。

八阿哥心中暗道。

十阿哥急切道:“汗阿玛这么看重你,你若是、若是心有所属,汗阿玛未必不会成全你。”

玉格带着点儿懵的抬头道:“可是我没有啊。”

十阿哥一愣,肩膀耷拉了下去。

十四阿哥扫过他又接着道:“就是你心无所属,可你这身份,汗阿玛是什么打算,这到底是欺君之罪。”

玉格脸上的神色更懵了,“可是皇上知晓啊,这也是欺君之罪吗?”

这、十四阿哥被问住了。

历来都是臣子们互相勾结串通欺上瞒下,倒是、倒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把秘密说给皇上听,再和皇上一起瞒着下头的人的。

八阿哥道:“所以你果真是女子。”

玉格大惊失色,极其迅速的回道:“不是!”

八阿哥眼底划过了然的笑意,并没有介意她的不诚恳。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没把玉格的否认放在心上,他们此时已经完全确定了她的身份。

她是女子,所有的事情便都能解释得通了,从最初的血腥味,到她身边一直不用人伺候,到她这处屋子特殊的结构布置,到她的男生女脉,到她的气质相貌,到他们对她的怪异的感觉,再到这突然就迎刃而解的危机。

太多太多可以印证得上的事情了,甚至是越想越多。

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疑虑。

“真不是!”玉格还在着急的极力否认,可她除了说不是,什么理由都说不出来。

十阿哥有些沮丧的看了她一眼,他甚至都想说,你要真不是,那咱们一起泡温泉去吧。

可是,唉,到底不尊重了些,还有八哥,八哥明显也对玉格有意。

原本他还想着若是玉格对他、那他可以求一求八哥,他们两个将来未必不可能,可,唉,心无所属。

十阿哥沮丧极了,怎么就心无所属呢,他们那样要好,一起骑马一起打猎一起罚跪,一起玩一起闹,她怎么就心无所属呢。

十四阿哥看了十阿哥一眼,很好的将自个儿的情绪收敛起来,表现出一副只是因为细心才发现玉格身份的模样,只是就事论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个人感情。

十哥或许没有想到,在知道玉格女子身份的情况下,还对她有意,意味着什么。

那几乎是在说,他有意于储君之位。

江山和美人从来都是绑在一起的。

十四阿哥垂下眸子,避开直视玉格,可以说是对玉格的女子身份不太在意,也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的表现了自个儿对、未来皇嫂的避讳尊重。

于是,真正直面玉格,和玉格说话交流的便只剩下了八阿哥。

八阿哥笑着瞧了瞧玉格一直捧着的药碗,里头的药只下去了一指甲盖的深度,瞧着都快不怎么热了。

“你先把药喝了吧,身子要紧。”

“哦,”玉格低头继续喝药,喝着喝着,还要抬头来一句,“真不是,你们误会了。”

八阿哥温声解释道:“前头你的玉的事儿,虽说不是、可到底是、是我们大意了,不过你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

“啊,哦,嗯。”玉格不知道听没听懂,也不知信了没信的胡乱应着点头。

八阿哥也不再多说,总归这事儿正如她所说,她是做不得主的。

心无所属,已经是极不错的开始了。

八阿哥转着玉扳指的手微微握紧,笑着道:“好了,你好好歇着吧,杨守敬的事儿你放心,都察院的御史们都机灵得很,往后必不叫他扰了你的心情,好了,你歇着吧,我们先回了。”

玉格起身送他们,才送到门口,八阿哥就笑着止住她道:“外头冷,不用远送,你身子单薄,好好歇着。”

“是,玉格多谢八爷、十爷、十四爷。”

“嗯。”八阿哥点点头,转身走在前头。

十阿哥看着她,低落的叹了口气,抬脚跟上八阿哥。

十四阿哥笑着对玉格略一点头,也背着手迈出了屋子。

玉格看着他们走远,倒回屋子里,把大铁唤进来,舒服的窝在它怀里,又小口的喝了口药,这药是真苦啊,凉了更苦。

“小桃?”

“欸。”小桃走进屋应道。

玉格把要药给她,“再热一热。”

小桃皱着眉头纠结的看了玉格一眼,这药都热了四回了,早中晚各一回,方才八贝勒几个进门前,七爷又叫她热了一回。

“七爷,良药苦口。”

“嗯,”玉格笑着应道:“再热一回,这一回肯定喝完。”

好吧,小桃端着药又再去热。

八阿哥几个走后没多大会儿,四阿哥过来了,差不多同样的问话,玉格也同样的又要了一遍药。

只不过四阿哥和八阿哥不同,他看着低头喝药的玉格,听她说心无所属,心头没有什么失落,更没有一定要得到她的某种决心,他只是发自内心的在嘴边露出丝笑意,极轻松怡然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就这么和着玉格的节奏,沉默又安然的陪着她一点儿一点儿把药抿完。

这边,四阿哥对于自个儿的猜测接受得很是平静,但另一边等来八阿哥解释的九阿哥却惊得险些没把一桌子的菜给掀了。

“玉格是个女人?”九阿哥惊愕的瞪大了眼,点着八阿哥几个道:“你这是、你们这是得了癔症了吧!”

九阿哥越说越觉得是,“对对对,之前我就看你们对他奇奇怪怪的,总是格外的包容纵容,我就觉得不对,果然!你们真是、昏了头了!”

“他要是个女人,那满朝文武,那那么多的进士举人,都得去一头撞死,白活那么久,白读那么多的书,竟被一个姑娘家踩在脚下,这才多久?三年吧?不到三年吧,人家就是三品大员了?那满朝文武真得去死一死了,这真是!”

“你们是昏了头了!”九阿哥十万分不信,只点着八阿哥几个跺足道。

尤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信,连老十都能比他先觉出不对呢。

老十?

怎么可能!

十阿哥原本一肚子郁闷的,瞧他这模样,生生瞧笑了。

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瞧得可乐,各自寻了张椅子坐下,笑容轻松的看着老九崩溃,任他说什么骂什么都不回口。

九阿哥叫嚷发泄了一会儿,慢慢接受了这个解释,自个儿拉了张凳子坐到三人对面,“怎么回事儿?你们好好说说,细细的说,这事儿也、太匪夷所思,怎么好好的,他、她就变成了个姑娘呢?她自个儿承认了?”

八阿哥和十阿哥、十四阿哥三个,你一言我一语,把玉格今儿的不对,从前的不对,一处一处说给九阿哥听,有些是他们彼此都知道的,有些是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的,如今一口气全部都说了出来,简直是把玉格是个姑娘这事儿,明晃晃的摊到了九阿哥眼前。

九阿哥神情怔忪,整个人都懵了。

十阿哥摊手道:“你看就这样,这么个情况,还用得着她亲口说吗,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九阿哥目光怔愣的坐着,整个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好一会儿,九阿哥才勉强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么,“玉格的婚事就极要紧了。”

这事儿几乎是他们接受玉格是个姑娘后的第一反应。

是,玉格家里抛开玉格外,没有家世可言,可玉格,一个姑娘家,才不过十九岁就挣下了偌大的家业,就做到了三品大员,她自个儿就是自个儿最大的依仗。

她这份本事就是国母也做得,还有那玉,她是个姑娘,那玉可就吉利得很了,不仅可以旺她,还可以旺夫、旺子。

九阿哥越想脸上的笑越大,还好八哥对玉格一向亲厚,这事儿他们很有争取的余地。

九阿哥是说得高兴了,可他这话,又叫十阿哥想起了自个儿心底的郁闷,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在玉格对他没有情意的情况下,汗阿玛是绝对不会把她指给自个儿的。

十四阿哥垂眸饮茶,听得认真又有些置身事外的理智,仿佛和九阿哥一样,是个出谋划策的旁观者。

只有八阿哥笑着接话道:“她的婚事极要紧,却也极不好争取,她的婚事,汗阿玛必定是要亲自做主的。”

九阿哥并不把八阿哥这话放在心上,笑着随意的道:“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姑娘,是个姑娘就总得要嫁人。”

八阿哥笑着没有接这话,是啊,汗阿玛越是喜欢她,就越不可能把她嫁给旁人,她必定是要嫁进皇家的人,就是看嫁给哪一个了。

而他则是必定要争夺皇位,也是必定要争取她的人。

“说起来,”十四阿哥皱眉疑惑道:“玉格今年已经十九了,可观今儿汗阿玛批复她的那折子,像是属意她出任内务府总管一职,这。”

九阿哥皱眉道:“女子立于朝堂之上,这可违了先帝的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

八阿哥道:“汗阿玛大约暂时不准备把她指给谁,如今金缕记,还有台州诸事都等着她主持,况且。”

八阿哥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也颇有些感叹,“以她的才干,若是只在后院,倒也可惜了。”

九阿哥笑道:“这有什么可惜的,她在后院,替八哥教出一个好儿子出来,他日、嘿,这可没什么可惜的。”

八阿哥笑着摇了摇头。

十阿哥的眉头落了下去。

十四阿哥只笑着没接话。

他们这处说着玉格的婚事,乾清宫里头,康熙也正想着这事儿。

玉格的婚事该怎么办。

前头,她主持金缕记的时候,蒙古亲王就透了些想把自家郡主嫁给她的意思,不过让他给否了,金缕记所涉及的钱事物太多,再者他对玉格也有大用,如此,她不好和蒙古亲王走得太近。

他原先想着从宗室里头挑一个贵女下嫁给她,但又闹出了生而带玉的事儿,这事儿一出,他自然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清的江山可容不得半点冒险,玉格绝不能有带有皇室血脉的儿子。

但偏偏她又、天生有疾,不能生育。

如此,倒是不怕她长了野心,可未免也太委屈了宗室贵女,这亲只怕就结成了仇。

可她这婚事……

若是给她指一个寻常秀女,一来身份上不般配,未免显得他太不重视她;二来,旁人必然要揣测缘由,越是这样有疾的,越是容不得别人猜疑,看她今日胡闹的一场就知晓了;三来,玉格、她那玉,她绝不能被别家别姓笼络了去。

康熙转着念珠,心头慢慢有了主意,那就还得从爱新觉罗氏里头选。

只是指哪一个呢,哪一个过去都是一辈子活寡,又到底都是金枝玉叶。

康熙想了又想,突然转着念珠的手顿住,又过了一会儿,招手唤过梁九功,低声吩咐道:“你去一趟咸安宫,把她接出来。”

康熙没有说名字也没有说身份,然而梁九功也听懂了,因为那一位确实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

看着梁九功应了吩咐出去,康熙又慢慢的转起了念珠。

玉格是个心善又心软的孩子,如此倒是两全、不,三全了。

康熙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倚到靠枕上头,面色有些伤感。

魏珠上前给康熙腿上盖了一床薄毯,轻声道:“皇上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康熙闭着眼睛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