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仓不忿道:“七爷才离开多久,他们就做这样的动作,这是不想让七爷把金缕记分厂建起来,还是不想雍亲王能顺利赈灾?”

玉格抬眸看了他一眼,自然是两者兼而有之,甚至后一个更加重要。

毕竟金缕记的银子送过来,谁知道她是用来建厂,还是挪给四阿哥用了。

不过,两个人遇到的问题说到底,就是钱和粮两个字。

而这两样,“不能只等着京城送过来。”

她如今身在江浙,对于京城的金缕记鞭长莫及,就算他们那处把银子批了送了,路上也多的是法子送不到,或是极慢的送到她手里,四阿哥那处就是前车之鉴。

得想别的法子。

玉格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去寻四阿哥一块儿想办法。

有事儿不能她一个人担着。

四阿哥此时正在城门处视察灾民和施粥的情况。

城门处的人虽然很多,但整个大背景却是萧寥而灰暗的,百姓们或是三三两两的瘫坐在阴影处,或是顶着秋老虎在长长的领粥队伍里缓慢前行,皆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说话,双目无神的呆坐着、佝偻着身形呆站着,一脸麻木,浑浑噩噩。

玉格在张满仓和长庚、以及几个衙役的护卫下经过一众灾民去寻四阿哥,看到这一幕幕并没有多少可怜不忍的情绪,反而是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他们人还活着,但精神上大概是已经死了,安分、老实、规矩、没有思想的守着朝廷的粥棚,等着一日一碗清得能照人的稀粥,就这么勉强吊着口气活着。

他们还不如那些个乱民有生命力,可是他们才是良民,可是他们信奉的朝廷和皇上……

八月下旬,她有一回进宫回事,出来的时候和玉柱聊了几句,玉柱和她说了一件事儿。

说江浙大旱,百官催着皇上求雨,皇上心烦得很。

说他自个儿一日才吃两顿饭,当年出兵塞外的时候,一日只吃一餐,可这些个汉人,一日居然要吃三顿饭,如果汉人能和他们满人一样,一日的粮食便能管两日的饱,就不会每次遇到灾情就要朝廷赈济了。①

玉柱是当乐子说给她听的,并且问她,她见的汉人多,尤其是红福记里的工人,好些就是原先南边来的难民,问她,他们真吃得那么多吗。

玉柱的话,连着康熙的话,叫玉格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是,康熙每日是只吃两餐,可两餐的前后皆有“点”,早点、午点、晚点、宵夜,把这些算上,他一天足有六七顿之多,并且份量充足,肉类充足,几乎是应有尽有。②

而汉人的三餐里头,能有一餐能捞出干饭就好得很了。

康熙的话,何尝不是另一种何不食肉糜。

这就是他们信奉的朝廷、信奉的皇上。

玉格重重的叹了口气。

其后的张满仓和衙役等人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毕竟看到百姓们如此惨状,就是个贪官佞臣装也得装出一副悲悯沉重的模样,何况是一向心善爱民的玉大人。

玉格一行人寻到四阿哥的时候,他正带着人查看患病的灾民的情况,遇到状况不好的,也根本不探查究竟是什么病,就从大桶里舀一碗汤药先灌下去。

玉格往药桶里看了一眼,颜色也很有些淡了,这还是四阿哥亲自领着的人,这一桶药必定是今日所有药里最浓的一桶了,可也不过如此。

人命就是这么贱。

玉格看着烂泥一样瘫软无力的躺在地上,被士兵捏着嘴灌药的神志模糊不清的灾民,倏地又有些心酸。

老实本分和遵守规则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在大环境、大规矩错的情况下,老实本分和遵守规则就意味着悲哀。

并且这样的悲哀还要持续很久,且能这么苟延残喘的活下去还需要一定的幸运。

赈济灾民,不是只在有灾情这段时日里放粮施粥就行的,百姓家里没有余粮也没有余财,所以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丰收,他们才能缓过劲儿来,其间若是遇到一个贪官,欺上瞒下,要他们补上今年的田租赋税,那他们明年后年也真没法儿活了。

毕竟现行规则下的选官,对于道德的要求太低了。

玉格低敛着眉眼越想越远。

四阿哥回头,便见玉格面色悲戚,纤细密长的睫毛微微覆下遮住眼眸,忽而轻轻的颤着,透露出一种纤弱而柔婉的情态。

真有些神女悲天悯人的柔情模样了。

四阿哥转了转扳指,移开视线,错目间扫到她沾染了不少尘土的皂鞋,她的脚可真小,不适合穿这样粗糙简陋的皂鞋,更不应沾染上这些灰尘,应该着绸袜穿绣鞋,好好的呵护起来才是,用什么颜色最好呢。

意识到自个儿在想什么,四阿哥捏着扳指的手微微一紧,片刻又自然的松开,只淡声道:“你怎么过来了,寻我何事?”

玉格从自个儿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回道:“回四爷的话,是有事儿要寻四爷,四爷,咱们只这么等着朝廷送银送粮送药过来,太被动了,我这一处的银钱也出了些问题,要建厂怕是很、需要时候。”

四阿哥顿时明白了玉格的意思,眸色也冷了下来。

玉格还欲再说,四阿哥道:“回府衙再说吧。”

玉格点点头,以为他是说让她先回府衙,等他忙完了再说,正准备告退,没想到他转身走在了自个儿前头。

玉格微微一愣,抬步跟到他身后。

两人回到府衙后院,暂时充作四阿哥书房的房间坐下,四阿哥的随从侍卫便送了茶上来,还是玉格的老熟人忠格。

玉格端起茶喝了一口,是她喜欢的味道醇厚的红茶,玉格笑着对忠格微微颔首。

忠格略略勾唇,余光扫到自家主子爷,又忙把嘴角放了下去。

四阿哥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两人的目光交流,只搁下茶盏,对玉格道:“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唉,他怎么就笃定她已经有法子了呢。

她原还想着引导着他说出来,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能干,因为眼前这位、

玉格扫过他眼下的青黑,和微微起皮的嘴唇,这位据说是生生把自个儿累死的。

“回四爷的话,”玉格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奴才想了想,奴才和四爷都在户部当差,这户部的银子吧,有定数儿,也有规矩,要在各地收好了,送到京城,再从京城送到各地,这么倒腾了一遍,麻烦且不说,火耗就得不少,需要的时候也长,奴才就想着能有什么在当地就能现收的银子没有。”

四阿哥微微蹙眉,“你想动赋税?”

可如今的台州和常山,哪里收的起来税。

四阿哥道:“你想加征商税?”

四阿哥的后一句和前一句不同,诧异和疑问的语气都少了许多,玉格说不清什么心情的看了他一眼,他这话、这分明是他的想头!

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抄家皇帝,看来是富户收粮的举动是真惹恼了他。

玉格摇头道:“回四爷的话,这商人也是百姓,两地灾情如此,就是商人的日子也难过,再说,没有缘由的强征人家的家财,传出去对四爷也不好。”

四阿哥淡淡的嗯了一声,将茶盏送到唇边浅抿了一口。

玉格接着道:“奴才是想着,能不能让他们捐些出来。”

四阿哥放下茶盏,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

虽然这一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但也什么都说了——你在说什么废话,此事没有可能。

玉格道:“奴才不是在捐纳处当差吗,所以奴才想着,这官能不能放到这一处来、那个、捐?”

四阿哥看向她,慢声道:“捐官能有多少银子,又有多少官能给拿给你捐,再有你不是最厌恶捐官之人吗,这一处、这里,捐官的话,可难捐到什么好官。”

玉格呵呵干笑道:“爷说什么呢,奴才也是捐官入仕的,哪里会厌恶捐官之人。”

四阿哥只看着她道:“有些事儿,可不用非要说出来才明白。”

玉格呵呵笑着转了话题,“那个爷说捐不到多少银子,也捐不到什么好官这事儿,奴才细想过了,其实也有法子解决,就是、爷先听听,要是觉得不好就算了。”

“嗯,”四阿哥垂眸嗯了一声。

玉格道:“奴才是想着,这官,比如咱们拿十个空缺出来,这空缺有好有坏且不说,这各人也必定有各人想去的衙门,这个,奴才想着与其让他们拿银子去疏通关系去想去的部门,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在咱们这儿允了他们自个儿选官。”

四阿哥的眉头疑惑的皱起,自个儿选官?且不说朝廷的官职不是菜市的白菜,可以由人挑拣,此番举措太失体统,就算皇上允了,这么自选,若是有意向重合的,谁也不肯让谁,岂不是要更乱了。

所以说要感谢后世的各样章程规矩,虽说也有不尽善尽美之处,但已经能解决很多实际问题了。

玉格道:“奴才是想着实行积分捐官政策,比如两千两银子对应两千积分,算是捐官的门槛,在这基础上,谁的积分高,谁就先选官、先补缺。”

四阿哥的眉头动了动,她这是真把朝廷的官职当作货物卖了?还价高者得?

就这样,她还说她不厌恶捐官之人。

四阿哥阖下眼眸,掩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语气还是淡淡,“只是如此?”

玉格接着道:“这两千两咱们不要银子,要咱们需要的粮食或是药材或是其它,给每样东西定出不同的积分来,而且只要价值一千两的东西就行,只要他们给咱们好好儿的送到常山或是台州就行。”

“一千两银子?”四阿哥觉得有些少了,他还以为以她卖手表的那个架势,得把这官职卖出天价不可,结果倒还少了一半。

玉格笑道:“基础积分嘛,总得给一些优惠,把积极性调动起来,再说这么多东西一路运过来的花费也不少。”

基础积分……

四阿哥品了品,有点儿品出味儿来了,慢慢点了点头。

玉格接着道:“在满足基础积分后,还可以继续捐银子捐东西,当然这些银子和东西也是有积分的,最后积分最高的一人就最先选官。”

“至于捐官之人的能力品性,奴才想着,除了用银子和东西换积分外,能力也可以,比如,那银子不如人家多,或是舍不得再花银子的,可以到四爷或是到奴才这儿帮着一起赈灾建厂,这做事,咱们也给他算积分,按他们的表现算积分。”

四阿哥眉头微挑,按他们的表现算积分,那这事儿操作的余地就大了。

毕竟如此这般,人有了,银子有了,粮食和药材都有了,而且砸银子的会逼着人来给他们做事,而做事又会倒逼砸银子的继续砸银子。

毕竟这积分有基础门槛,却没有最高限制啊。

四阿哥想了想,顺着玉格的主意补充完善起来,“那这放出来的官缺,得有个明确的好坏才行,最好有一两个极有前程的,数量也要够多才行。”

“还有这用人打分的人,得、其身得正,若不然这银子就都流去了他那处。”

玉格笑着点头道:“还是四爷思虑周到,奴才只是胡乱想了个主意,目前只想到这些,真正施行起来必定有许多不足,还得四爷多补正才行。”

四阿哥抬头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下来,却没继续问她积分捐官的事儿,而是道:“你的金缕记遇到什么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