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四年七月初,夜,司礼监,兴安坐在大案台之后,王诚、舒良二人坐在案前的官帽椅上。

王诚对兴安说:“近来皇上龙心大悦,皇太子大位已定,兴公公同于少保深得皇上信任,治理国家,井井有条。大明江山,终于在景泰年间又现一派国泰民安气象。”

兴安未加置评。舒良接过去说:“皇太子大位既定,我等心中大石总算落地,纵然将来皇帝万岁千秋之后,我等不但无须提防有人清算旧账,还有辅佐之功。”

“自古皇家事,有时是人算不如天算。沂王近况如何?”兴安摇了摇头问道。

“按皇上的意思单独囚于城东北,身边仅有宫女万氏一人陪伴,我已命看守中官不得与其二人交谈。依我之见,这等年纪幼童,不读书习字,与世隔绝,长大便无学识,更无见识。今时仅废他皇太子位,数年后,他将被变成一个蠢钝不堪的无用之徒罢了。”王诚哪里知道,他眼中这位万氏虽不过是宫女,但她毕竟自幼由孙太后养育长大,不仅粗通文墨,这胸中见识,亦非普通宫女可比。

皇太子名分被废,小主人启蒙教育未曾废。在万贞儿教朱见深识字之后,朱见深渐懂读书,心灵之窗随之开启,触类旁通,后来朱见深不仅文采出众,书法、丹青、弹琴亦样样精通。

此时,兵部尚书于谦感念景泰帝知遇之恩,为国事夜以继日,舍身报效。但历朝历代,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权高望重之际,便是嫉妒诽谤之时,更何况明朝政治传统,原本就是弹劾成风。一些官员,包括于谦曾爱其才,给予提拔重用之人,多次向皇帝上奏,指于谦权势过大,并摘列所谓于谦之过。一日,景泰帝将这些奏章给兴安看,兴安阅毕大怒,对景泰帝进言道:“于大人为国分忧,夜以继日,且德才兼备,不求财富分毫,若他离开朝廷,国家又自何处可找到这样的人才呢?”

因此,景泰帝没有理会朝中对于谦的毁谤之声,对其信任依旧。

于谦行事光明磊落,凡事但求问心无愧,但自古贤达又常常是被“问心无愧”四字所累。当年迎英宗返京时,明明于谦可默不作声,但他偏偏要在朝廷之上说出“皇位已定,断无更变。但于情于理,应速迎太上皇帝回京”之言,他为何要说,问心无愧耳!于谦明知朝廷政治环境不稳,不但不愿结党自卫,反而为了国家,任由潜在政敌身居高位,而丝毫不加防范。土木堡之变后,力主南迁的徐有贞,曾被于谦等人当场怒斥,这样一个对他既嫉且恨之人,于谦却因其有才,而向景泰帝举荐。就连景泰帝都对于谦说:“徐有贞虽有才华,但心术不正,为人狡诈。”武将石亨,北京保卫战中他在于谦举荐下立了大功,但此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品格不端。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治军严明,使石亨心怀怨恨,自行上疏辞官,这本是去趁机除去石亨大好时机,可偏偏于谦却也上疏,言自己权力过大,愿解除自己总督之职。后来于谦蒙难,徐有贞、石亨皆为主使。

景泰四年十一月,丁卯(十五)夜,月犯六诸王东第二星,复生五色云彩鲜明。戊辰(十六)夜,月犯井宿第一星。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三十五。

景泰四年十一月十三,太子朱见济病倒。

十九,平素生气勃勃的皇太子朱见济因病身亡,兴安所谓“自古皇家事,有时竟是人算不如天算”竟是一语成谶。处心积虑,好不容易促成更换皇太子,却横生变故。景泰帝悲痛万分,下诏厚葬太子,谥号“怀献”。被立为皇后未满两年的杭皇后,因思念儿子,随之病倒。怀献太子之死,使大明储位悬空。但景泰皇帝年方二十六,内外朝臣仍然期待皇上早日再诞皇子,继承大统。景泰帝也在宫中多立嫔妃,夜夜侍寝,以期血脉永传。被囚之中的朱见深和万贞儿,对怀献太子一事毫不知晓,继续心身煎熬,度日如年。

转眼到了景泰五年,众多嫔妃之中竟未有一人有妊娠迹象。确定皇储,事关国家根本,有朝臣开始为国议议,监察御史钟同、礼部郎中章纶率先分别上疏,请皇上复朱见深太子位:“……天下父有天下,理应传于子,但如今怀献太子薨逝,则应知晓天意如何。至今皇储未建,大明国家根基犹虚,臣窃以为,太上皇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今沂王(见深)天资厚重,亦从无过错,足令大明宗社有所依托。当年太上皇帝待陛下友爱甚周,伏望陛下以天地之宏伟胸襟,重兄弟手足之情,选择吉日,举行大礼,复还太上皇之子储位,仍选名儒日侍讲读,延续祖宗之大业。天下甚幸,臣等冒死之言。”

景泰帝读罢大怒,他等竟敢将怀献太子薨逝,说成上天惩罚。景泰帝将奏章掷于地上,对正在身边的王诚、舒良说:“怀献太子虽薨逝,朕正值壮年,皇嗣待生而已,‘上皇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乃是一派胡言!沂王怎可等同于朕之子。他等背后必有人指使,立即将二人下狱拷问!”

钟同、章纶被下狱后,遭酷刑拷问幕后主使及谁同南宫太上皇帝勾结。二人虽为文弱书生,但却颇具士大夫气节,绝无牵扯其他无辜。自景泰五年起,太子薨逝,储君悬空,担心哥哥趁机同朝臣勾连,皇后日益病重等几件大事,使景泰帝心神劳损,为早诞皇子,而过度沉溺**,又加重身体负荷,年方二十六岁的景泰帝龙体渐亏。

拂晓,卢沟桥上,西望北京西山,青烟笼罩,一轮残月挂在天际,古河道中晨霭弥漫,好一幅卢沟晓月画卷。在这一日之始,城中处处鸡鸣报晓声,已长高一些,站在门廊的朱见深正在持书朗朗晨读。端着两碗粥的万贞儿,从东耳房里走进正房外间,将粥置于方桌上,她蓝色粗布衫已洗得发白,四周缀着补丁。尽管衣衫破旧,但洗得干净,头发也梳得工整。

夜,正房外间,方桌上的蜡烛闪着烛光,朱见深背身坐着在灯下读书,万贞儿陪着他,顺便借着烛光缝补衣衫。

万贞儿问道:“西厢房箱内旧书,将被你读遍。今日何书令见深读得如此入神?”

“贞儿教会我认字,便是领我进入读书之门,对比不同章节,我自可揣摩出其中意义。手中这本是《声律启蒙》,是教小童声韵格律之读物。”

万贞儿微笑着摇了摇头:“贞儿不懂这些。”

“其实并不深奥,不过是诗词歌赋在声调、音韵、格律等之要领罢了。”

万贞儿笑道:“平时最爱听你朗读诗词,虽不能完全明了其中含义,听那抑扬顿挫辞文,已常使我心怀感动。”

朱见深说道:“今日有读一篇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背与你听,不过在此之前,我先将李煜平生,以及当年他填词时的情形讲与你听,你可揣摩其意境。”

当朱见深讲过之后,他便站起身,万贞儿也放下针线,认真聆听词句。

朱见深挺胸背手,发之以情的少年之音徐然而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虽然万贞儿只是粗通文墨,但朱见深已预先同她讲述了南唐后主旧事,此时,随着词句朗朗而出,阵阵场景自她心中渐渐飘过,使她深深感叹,不能自已。咸阳宫中她抱着两岁的皇太子,他憨萌之态逗得她开心大笑……紫禁城宫后苑,阳光灿烂,鲜花簇簇。小径之上,她走在前,双手拉着皇太子的两只手,他调皮地一边用头顶着万贞儿的后身一边往前走……夜,紫禁城外廷三大殿,一路过去,冷月清照,一座座高大的宫殿只见阴影,层层汉白玉栏杆,才在月光下显得莹洁光滑……晨,紫禁城奉天殿,自大殿的三交六椀菱花窗,外面无数缕缕晨光自小窗洞中从上往下斜着射入。晨光中,内金水河缓缓流淌,奉天殿顶上的十只瑞兽静静地伏在殿脊之上……

景泰六年,朱见深出宫被囚四年,他已是九岁多的翩翩少年。这日,万贞儿自正房走出,不见朱见深踪影,便四处张望。她见到放在西厢房的那竹梯被竖在了正房东边的耳房上,连忙走到梯下,略微担忧地小声呼唤道:“见深……”

朱见深从耳房房顶上探出头来,向万贞儿招了招手,万贞儿犹犹豫豫地从梯子爬了上来,朱见深在上面接住她的手,扶她上了房顶。万贞儿语带责备地说道:“若脚下闪失将如何。”

“无须担忧,我已非昔日小童。”朱见深笑了笑,踮着脚扶着万贞儿的肩膀,兴奋地对下面指指点点。万贞儿也挨着他,饶有兴致地随他所指向下张望。

西面是一条南北向的街道,这条街恰好是小街市。平台正前方是一家绸缎铺,接着是家书画店,街上有一些挑着担子,卖日常用品的小贩及来往步行的行人。

朱见深从各式商品,各家商铺,问到小贩来自何方,万贞儿就其所知一一回答。朱见深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来往平民问道:“以往你可曾有机会出宫,如下面路人一般四处行走?”

万贞儿回道:“有过,由中官陪同,为太后采买民间用品。”

朱见深接着问道:“感觉如何?”

“羡慕平民自在,享有天伦之乐,但我无福享受,只是空喜欢而已。贞儿以前身为内宫宫女,照理要老死宫中,你则不同,贵为皇族,断无羡慕平民生活之理。”

朱见深沉下脸道:“身为皇族,与囚徒又有何异,哪如下面这些平民百姓来得自在快活!”

万贞儿沉默,没有言语。朱见深继续问道:“说到皇族尊贵,你在宫中多年,若得皇上喜爱,地位岂非不同?”

万贞儿迟疑半晌,心中一动,不知不觉殿下正在长大,竟然问起关乎男女及他父亲的话题。自己对他父亲并无好感之事只可放在心中,其他倒可讲讲无妨:“贞儿从未动过此念。论年纪,贞儿与你父相若,幼时在太后宫中常见到你父,年长后你父每次来拜候太后,我均刻意回避。”

“为何?我还以为宫中女子都为此趋之若鹜呢。”

“见深,你现在会读书了,定知‘相爱’二字。相者,相互也。皇上后宫嫔妃众多,每位嫔妃,一年尚不知能见皇上几次,无得相处,何来得相爱?你看下面那位骑在驴背上的年轻女子,为她牵驴者是她夫君,在家中时,夫君在田间劳作,她便为他煮饭,送到田头,一同进食,日落夫君回家,她为他备水沐浴更衣,共进晚膳,夜里夫妇同床共枕。平时共同抚养子女,二人亲密无间,相依为命,自然而然,便有爱意。而你看宫中嫔妃,既不用为皇上煮饭洗衣,又不需陪皇上进食出门,就连子女皆另有人代劳抚育,还同皇上无得几次相见,你说爱从何来?既然无爱,空要那份尊贵又有何用?”

朱见深听得连连点头,万贞儿继续说道:“况且,嫔妃不知哪日又被赐死,为那不相爱之人殉葬,我等作宫女的,在宫中也算得衣食无忧,无得与人相爱,至少也无须为人殉葬。”

“何为赐死殉葬?”朱见深听得有些糊涂。

“此为大明祖制,凡皇帝驾崩,除皇后及皇太子生母外,其余嫔妃皆赐死陪葬。二十多年前,贞儿进宫第三年,你祖父宣宗驾崩,一众嫔妃殉葬,其中有位名为郭爱的姑娘,进宫仅二十余日,圣上何等容貌都尚未知晓,那日郭爱姑娘正在宫后苑观花,知悉将被从葬时,凄凉无比,心中想着家中父母,泪流满面,回到宫中,她起笔写下绝命辞,至今我记得其中数句:‘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临终前,殉葬嫔妃同她们平素后宫知交哭成一片,此场景不巧被我撞见。那是在后宫西北角的一间大殿里,房梁上一整排悬着一条条的红绫缎子,每条下面放着一矮杌,每只杌上都站着一位盛装,正值花季年华的嫔妃,一些宦官将红绫套在她们颈上,几尺之外,站着她们的乳娘、亲近友好、侍从宫女,正在大声哭泣。这时我见到领头宦官举起手,殉葬嫔妃们的脸上既恐惧又悲切。那凄惨的景象贞儿终生难忘,那赐死嫔妃之中还有一位来自高丽李氏,生得花容月貌,贞儿四岁入宫后,她待我甚好,也这样没了。宫中嫔妃,表面风光无限,其实她们的命运还比不上我们这些宫女,更比不上下面那些与夫君长相厮守,白首到老的平民女子呢!”

朱见深双手挽住万贞儿的左臂,直望着她的双眼道:“我不知皇家竟如此残忍无情。不说真的有人命你殉死,仅想一想都已令我心如刀绞。”

万贞儿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贞儿这不好好的。”

“那如今你已然出宫,照理是恢复平民之身的了,为何又不出去行走?”朱见深又问。

万贞儿一时不知如何答,思索片刻后道:“今时在此,囚的并非身为平民的我,实为仍为皇族的你。倘若贞儿独自一人出去行走,断乎就回不来了!”

朱见深听到后,双眼茫然地望着远方,呆了半晌说出一句话来:“若贞儿实在羡慕外面精彩,出去时务必带我一起。”

他说话时又在以左手拇指不时地轻搓一下食手指侧,万贞儿知他内心紧张,便用手搂住朱见深道:“你曾记否,临出宫那日贞儿之言:‘谁弃你,贞儿不弃你,贞儿将伴你长大成人。’若非带你一同,贞儿绝不单独出去。”

北京居庸关内外,天高云淡,金秋送爽,翠嶂如屏,层林繁茂。随着季节转换,接着又是西山雪后乍晴,旭日映照,山峰玉列,峭壁排银。而在那北京城西,卢沟桥永定河,云遮残月,宽阔的河水平静地从桥下淌过,夜复一夜,流向远方。

景泰六年,又有南京太常寺少卿廖庄上疏,请重立朱见深为储君。景泰帝再次震怒,命人在朝廷之上重责八十杖,投入大牢。旧年已被入狱的钟同、张纶再责一百,钟同当场死于杖下。最令景泰帝担心的,还是囚于南宫的哥哥英宗,生怕他与朝臣有所联系。景泰六年盛夏,有太监高平进言,说南宫树木茂盛,或有难于意料之事。景泰帝立即派人将南宫内外树木,砍得干干净净。被囚的英宗眼见一班中官进来,不由分说斩去所有树木,心中又惊又怕。

景泰七年,皇子仍未诞生,景泰帝心中焦急,对南宫的英宗防范愈严。在南宫照顾英宗的御用监少监阮浪,对英宗多有同情,英宗心存感激,以一只镶金绣袋及一把镀金刀相赠。不久,阮浪将两件物件转赠给下属皇城使王瑶。不料金刀被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所见,窃取其刀,并将此事告知太监高平,高平等人遂向景泰帝诬告英宗以绣袋、金刀等物,通过阮浪等人勾连宫外之人,图谋恢复皇位。正好勾起景泰帝心病,立即下诏将阮浪、王瑶下狱刑讯,最后王瑶被磔,阮浪在狱中被折磨致死。

景泰帝对上疏建言复朱见深太子位者严厉惩处,虽然一众朝臣未见有何反应,却使整日在仁寿宫深居简出的孙太后对儿孙安危愈加忧心。

愈近新年,天象变幻无常,预示将有大事发生。

景泰七年十二月。癸卯(初八),日生左右珥。丙午(初十一)夜,月犯天高星。甲寅(十九)夜,彗星复见于毕宿,长五寸,徐徐东南行,光芒渐长。庚申(二十五)夜,月犯东咸星。甲子(二十九)辰时,日生晕,随生左右珥,又生背气一道,珥背气先散,晕时未时云遮。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七十三。

景泰八年正月初三晨,朱见深被囚居所大门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看守小头目曹比开门,覃昌拱拱手迈进门槛。另外三名看守听见声响,也自倒座房屋中走出来。

曹比还礼道:“覃中官这一大清早前来,有何贵事?”

覃昌和善地问道:“沂王可好?”

另一看守嘻嘻笑答道:“想必是吧,上面有命,我等不得同里面来往,我们是同居一所,仅一门之隔,却是两重天地。”

覃昌笑着说明来意:“多年前,万姑娘随太后往玉泉山华严寺上香时,曾被智圆方丈收为女弟子,上次智圆老方丈问起万姑娘,太后允诺下次带她一同前来。今次新年,太后上山还愿,命我前来接万姑娘同方丈一见。”

曹比与其他看守相互望了望,未有言语。覃昌一边掏出四锭银子,每人奉上一锭,一边说道:“万姑娘乘我来的马车去,天黑前必是返回的了,我留在此,等她回来再回宫。”

曹比掂着手心的银子对其他看守道:“其实我等奉命看守的是沂王,并非万姑娘,只要沂王不离开,又有覃中官亲自在此,万姑娘去一次也无大碍。”

其他看守连连点头。

覃昌一边敲内院的垂花门,一边喊道:“万姑娘,请开门,我是覃昌。”

见到覃昌,万贞儿面露诧异,虽相距不过数里,二人却已是几年未见。覃昌顾不得寒暄,只说太后在华严寺要见她一面,他将在此陪沂王,直至她回来。万贞儿向朱见深交代几句,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庞,便匆匆出了门,登上覃昌的马车绝尘而去。

覃昌进到内院,闩好门,朱见深出宫被囚已是四年有多,显然不惯与外人独处。他坐在正房门廊的一把椅子上,不时悄悄用眼角打量一下覃昌,覃昌走上前来,报以亲切的微笑,躬身轻声问候:“殿下出宫多年,已是长大了,尚记得皇太后宫中的中官覃昌否?”

朱见深被他友善的微笑所感染,露出笑容对覃昌点了点头。

玉泉山华严寺大雄宝殿中,传来阵阵诵经及木鱼声。下面的一间禅房里,孙太后坐在椅上,此时的她已五十八岁。匆匆进来的万贞儿在她膝前跪下。

约一个时辰后,万贞儿含着眼泪,手中捧着当初北京保卫战前太后交给她的那只剔红首饰盒,倒退着步出禅房。随后孙太后跟着出现在门口,她手扶门框,拧头向里,伸出另外一只手,向外挥挥,让万贞儿快走,却又分明显得不忍分别。只见万贞儿一步一退,一步一鞠,一步一泪。

烛光在帷帐外发出昏暗的光芒,帐内迷茫,万贞儿和朱见深在帐内并肩靠坐着。

朱见深问道:“你返回后一直心事重重,皇祖母可好?”

“几年来,太后那厢惦念你父,这厢挂念你,心力交瘁,倍显苍老。”万贞儿突然拉住他的手说,“见深,你曾说过羡慕外面平民,倘若我带你逃离此地,你意如何?”

朱见深吃惊地应道:“为何今日贞儿突然动此念头?你我能逃往何处?”

万贞儿叹气道:“太后今日执意安排贞儿相见,实为你安危计。你我被囚于此,对宫中情形一无所知。原来你堂兄、皇太子朱见济已然病逝,景泰帝至今尚无再诞皇子。太子位悬空,几位大臣上疏建言复你皇太子位,景泰帝竟怀疑他们同你父勾连,将上疏官员下狱酷刑致死。视此情势,太后万分忧虑,唯恐景泰帝为断朝臣重立你为太子之念,加害殿下。”

“何冤何仇,叔叔囚我这许多年,还要加害于我。”朱见深忽然深愤愤地大声喊道,“我恨死叔父,恨不得……”

万贞儿吓得用手捂住朱见深之口,小声道:“夜深人静,小心外面中官听到。其实,皇家骨肉相残,大多并非缘于私人冤仇,都是为那皇位。当年‘土木堡之变’前你父在位时,同你叔叔极为亲密。一旦他登位,便眷恋那种无限尊贵,为保持这种尊贵,就有后来加害于你父子之事。”

“那既然今时情形紧急,皇祖母意思如何?”朱见深也放低了声音。

“过了新年,你已是十岁,太后命我在正月十五前带你出走。其实出逃之事,贞儿心中早有此意,只是以前你太过年幼,出行不便。现在你已长大,如可逃到一无人知晓之处,你我即作一介草民,也好过在此担惊受怕。”

“贞儿是我至亲之人,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朱见深依偎在万贞儿怀中。

万贞儿抚着他的头说:“此次出逃,今生再也见不到太后,贞儿情之以系者,也唯你了。”

万贞儿对朱见深所述关于景泰帝近来所为,皆真实不虚。但万贞儿不知,太后在玉泉山上,并未将全部实情相告。

次日晨,爆竹、吆喝叫卖声中,街外人群身着新衣,熙熙攘攘,比往日更加热闹,万贞儿和朱见深站在屋顶平台之上。

朱见深看见有一小贩走过,他扛着一只包着厚厚稻草的长棍,上面插着一串串冰糖葫芦,朱见深不解地问道:“那红色一串串是何物?”

“冰糖葫芦,既酸又甜,好吃的呢。”

“哦?”朱见深面带羡慕地咽了一下口水。

万贞儿面带焦虑地说:“贞儿需给父亲东华门外友人送信一封,但苦于无笔墨纸张,也无人能代送此信。”

“不难,不难。近来我不时上来观看墙外风景,每日午时,城外有一周姓老伯必挑担在墙下贩卖菜蔬,我好奇外间事物,忍不住不时向他讨教。此人甚是和善,我可用吊桶将铜钱吊下,烦他到对面书画店买纸笔等,你可立即修书,再烦他收市后顺路将信送出便是了。”朱见深笑道。

万贞儿有些惊异地说道:“见深真是长大了!那我快下去找些铜钱来。”

当晚,万贞儿站方桌上前,手持一只铁质并州铰剪,裁剪一块布料。朱见深跪在椅子上用双手撑着下巴,在旁观看。

万贞儿说道:“你长得快,出宫时带的衣衫早已无法穿着,幸好汪夫人送来两匹布料,一床厚被,使你这些年有合身衣衫,冬夜有被御寒。贞儿将所余布料为你赶制两套衣衫带走。”

“从未见你为自己缝一件衣衫。”

“贞儿成人身体不再长大,旧衫补补即可。”

“待我长大成人,定为你采买最美丽衣衫。”

万贞儿对朱见深注目莞尔一笑,压低声音说:“父亲将于正月十五深夜来接,因那日过节,前院守卫必然吃酒疏忽。出京后直奔山东诸州,父亲已在城外为你我安排一处隐秘住所。诸州是贞儿出生之地,但早已无人识我,更无人识你。父亲安顿好你我即返霸州,之后不再往来。你我更名改姓,混迹于平民百姓之间,从此世上便再无朱见深、万贞儿二人,如此安置你可有惶恐?”

“有你在,从不惶恐。到时在百姓之间,不知你我相互如何称呼。”

万贞儿想了想道:“论年纪,我可为你母,不过你是皇子,贞儿是你宫女,若成母子,却与礼不合,况贞儿未有婚嫁,何来儿子?”

“既然你说到那时我们不过是一介平民,什么殿下宫女,什么礼法,统统烟消云散,我觉长姐幼弟最好。”

“长你十七岁之长姐?”

朱见深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已十岁,贞儿又生得年轻如花,为何不可为我长姐!”

万贞儿听得掩面而笑。

正月十五夜,前院倒座房门厅的门开着,满桌摆着吃得零零散散的酒菜,三个看守已醉得趴在桌上,另外一个半醉的还在迷迷糊糊地继续吃喝。

万贞儿斜背着一个包袱,一手持剑,在正厅四下环顾一下,吹熄桌上的蜡烛。

在西北角竖着的下梯子下,她看见房顶上肩上也斜背着一只布包袱的朱见深探出头,对她挥挥手。万贞儿慢慢沿梯爬上来,到顶时朱见深接住她的手,但脚下踩斜,就在她上到屋顶时,竹梯一滑,倒了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二人面露惧色,朱见深匆匆地指指墙下边,原来万贵已带着一驾带篷的马车等候。

外院那个半醉的看守听到声响,睡眼蒙眬地抬起头,跌跌撞撞地走到垂花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再无其他声响,自己摇摇头,又回到厅中。

万贵将马车靠近墙边,然后爬上车篷顶,朱见深先将包袱扔下,轻手轻脚爬过墙头,上面万贞儿拉着他的双手,底下站在车顶的万贵接着他的脚,朱见深先下到车顶。之后万贞儿也将包袱扔下来,将剑挂在腰上,万贵和朱见深两个人合力将她接了下来。朱见深、万贞儿匆匆钻进车厢,万贵轻轻喝了一声,那匹高大的黑马,一路小跑而去。

街两边的店铺都黑洞洞的关着门,前面就是巍峨的正阳门,城门洞又高又深,城门前,城门上都有京营军人把守。万贵赶着马车驶来,穿过城门,向北京城外的南面驶去。

天色已明,荒郊野外,万贵赶着马车一路疾驶。马车厢内万贞儿和朱见深并排侧坐着,朱见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终于得以逃脱。”

“言之过早。”万贞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扯着朱见深的衣袖说,“若万一你我逃脱不成,你需一口咬定是贞儿挟你出逃,其他一概不知。”

“我自有分数。”朱见深深情地看着万贞儿。

正月十七清晨,北京城内,朱见深被囚居所街外,有一队几十人的武装骑兵快马而来,为首的年近四十,面色凶恶,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林泽鑫。

林指挥使带着数人敲开正门,进到前院,照直敲那扇垂花门,曹比等几个中官守卫上前,被林指挥使一把推开。看看无人应门,林指挥使做了个手势,几个军士搭成人梯,一个军士踩上人梯,翻墙而过,自内院将门打开,林指挥使大步进入内院,径直进了已是人去楼空的正房看了一眼,出来在倒下的竹梯旁看了看,又抬头往房顶上看。之后转身走到街后西北角墙下端详车辙痕迹。

随后,林指挥使一行快马向南出城而去。

万贵的马车还在疾驶,朱见深趴在万贞儿的膝上熟睡。万贞儿一边轻抚他的后背,一边不时地将后面的篷布掀起一角,不安地向后方查看。

林指挥使的马队在野外岔路旁停下来,林指挥使蹲在地上辨认马车的车辙印痕,举起马鞭指向其中一条路。

日落时分,万贞儿看看车外的夕阳,面色轻松了些。朱见深精神饱满,难掩兴奋,问道:“你我在诸州何以为生?”

“太后上次有交一盒首饰给贞儿。”

“在诸州安顿好之后,我将如何?”

“送你去城里书院读书。”

“何为书院?”

“男子学习经史子集之所。”

“很远吧,我不敢去。”

“不怕,贞儿每日送你。”

朱见深想了想道:“到时你能否为我买头驴?”

“见深愿骑驴前往书院?”万贞儿笑了。

朱见深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既然书院路途远,你坐驴上,可免行路辛苦,我步行牵驴,防它乱跑就是了。”

万贞儿万分感慨地说:“你年仅十岁便出此言,未负贞儿这些年来对你的疼爱,今后即使贞儿为你怎样,亦无遗憾!”

万贞儿随手又掀开后面的篷布,远方似乎有马队追来。万贞儿转身向前面,大声问道:“爹爹,前方何处?”

“即到霸州。”

“后方似有官家马队,快入城内,找一处客栈暂避。”

万贵不断挥鞭抽马,马车飞驶进入霸州城。几经辗转,马车停在城西一家客栈门口,万贵先进去,万贞儿和朱见深也下了车。

片刻万贵自客栈门口出来对万贞儿说:“已将客栈东厢小院租了下来。”

万贞儿匆匆地说:“此番出逃万万不可连累家人,爹爹速驾车回家,明晨卯时来接女儿继续行程,切记,到时确定万事妥当方可入内。”

万贵答应后驾车离去。此时,林指挥使马队也往城西而来。

客栈东厢小院内的大门紧闭,客房内的**摆着万贞儿和朱见深的包袱。朱见深坐在床沿,万贞儿叮嘱道:“你在此勿动,贞儿去去便回。”

万贞儿走到在小院之内看看客房两面是墙,客房并排还有一间小屋,她推门进去,原来是间柴房,里面堆有木柴。房内后墙有一扇小窗。万贞儿随手搬了一张旧椅,摆在窗前,她站上去,用力推开窗,往外一看,外面是一条偏僻小路。万贞儿将头探出,两边望望,左边是通往城西客栈大门的主路,右手则往幽静小路。万贞儿用一只长木柴将窗撑住,自己从椅子上下来走出柴房。她又走到木门前,抽开门闩,探头往外望望,然后往客栈前面走去。前院周围都是一间间的客房,有几个住店的小童在院中玩耍,前院同柜台之间有道门,有布门帘遮住,柜台临街,同时供应伙食。万贞儿悄悄将门帘掀开一道缝,赫然看到临街门口站满了骑兵,一位军官模样男子正在同客栈掌柜说着什么,掌柜边回答,边用手指指东厢小院方向。万贞儿立即放下布帘,一溜小跑回到东厢小院,将门闩闩死。进了客房,拿起其中一只包袱,拉起朱见深跑进柴房,将包袱斜挎在他身上。

万贞儿十万火急地说:“不好了,官兵追到客栈,你立即自那扇窗跳落后巷,自行打听新安镇龙泉寺东头,找到我爹爹万贵,让他连夜带你去诸州。”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万贞儿不由分说,将朱见深扶上小窗前的椅子:“快走,我去拖住他们,切记,往右手跑,左手边是往客栈正门的……”

紧紧拥抱了站在椅子上的朱见深一下,不由分说,万贞儿将他举到已是打开的窗台上,闭上眼,一把将朱见深推了出去。随即关好窗,转身出了屋,将柴门掩好,口中喊道:“等等,就来!”

万贞儿快步回到客房内,坐在台前的椅上,长叹一声,对着台上的铜镜用手轻轻地将头发捋齐,掏出一块手帕,将脸上擦拭干净,又是一阵敲门声,万贞儿没有回应,站起身,将身上衣衫整一整,将剑抽出来,将持着宝剑的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客房门前。

哐当一声响,外面军士破门而入。林指挥使带着军士们大步跨入,厉声问道:“你主人在何处?”

万贞儿镇静地回道:“我五年前就出宫了,长年服侍沂王,心不耐烦,私自出走,何罪之有?你找沂王,应去沂王府才是。”

林指挥使不理万贞儿,径直向客房走去,正要迈进门槛时,冷不防万贞儿亮剑便刺,林指挥使敏捷地跳到一旁,同时抽出佩剑,万贞儿不断用剑刺来,被林指挥使一一拨开,二人在院中打了数十个回合。林指挥使看准机会,用力向万贞儿的剑上一击,当的一声,万贞儿的剑脱手掉在地上,她弯身去拾,被林指挥使抢先一步用脚踩住,他用剑比着万贞儿的颈项,凶恶地说:“万姑娘难道不知,裹藏皇族,可被立即斩首?”

万贞儿一言不发,直起身来,长叹一声,便闭上眼睛。这时突然哐当一声,有人踩着倒下的门板自门口冲了进来,原来是朱见深,他大叫:“放开万姑娘,此事与她毫不相干,是我执意要她带我出走,我随你们去便是了!”

原来刚才那一切,对朱见深来说发生得太快,尚未及思索,就被万贞儿推出窗子。自幼一切听从万贞儿安排的朱见深从地上爬起来,本能按着她指示的方向匆匆跑去。跑出十几步后,步履忽然慢了下来,他感到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旁边没有万贞儿,而且是正在离她而去,他记起贞儿曾有讲过,这些年囚禁的是我朱见深,并非贞儿,那就是说官兵来抓的是我,贞儿是为救我,让我先逃。可是没有了贞儿,就算我逃过了,今后那悠悠岁月,一人如何度过?那些官军又将把贞儿如何处置?不可!不论何事发生,都不可丢下贞儿。

想到这里,朱见深转身又向左侧一边跑来,一出小巷,便上了人来人往的大路,左面就是客栈大门,几个军士在看守几十匹军马,他快步进了大门,一路往后院而来,后院外的兵士见是一位身穿便装的少年,也并无在意,给他一下冲了进来。

万贞儿听到朱见深的声音,睁开眼,难掩悲痛地说:“见深为何不听贞儿的话!”

朱见深跑过来抱住万贞儿。

林指挥使听见万贞儿称这个少年为“见深”,突然扔下手中兵器,跪在朱见深膝下,他后面及外院的兵士也纷纷扔下兵器,跪下叩头。

“锦衣卫指挥使林泽鑫拜见皇太子殿下。臣是受皇太后所遣,出京往南,沿霸州、诸城一线追寻,接殿下回宫的。”

朱见深挽着万贞儿的手臂,疑惑地问道:“皇太子?”

林指挥使大声说:“正月十七凌晨,太上皇自南宫返回奉天殿,在朝臣拥戴下重登皇位。殿下太子之位也已恢复。”

朱见深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指挥使仍然跪着,将一只手伸进盔甲内,取出一串翡翠手镯,举起道:“臣临行匆匆,皇太后有交此物以为凭证。”

万贞儿走向前取过手镯一看,对朱见深说:“确是太后平日所佩戴。”

闻言,朱见深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万贞儿指了指跪地叩首的林指挥使,朱见深会意,说道:“起来吧。”

“臣寻觅殿下未果,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了万姑娘,请皇太子殿下赎罪。”林指挥使并未起身。

万贞儿对朱见深微微一笑,朱见深亦笑道:“她不计较,你起来吧。”

林指挥使站起身来,垂手立于一旁,其他兵士也都站起来。

万贞儿又问:“敢问林指挥使,那景……”

那林指挥使也是个聪明人,他低着头不等万贞儿说下边的字便接口道:“身患重病,已被贬为郕王,迁往西内。”

万贞儿与皇太子两人的双手携在一起,眼睛对视,皇太子面露喜悦,万贞儿长舒一口气,既像如释重负,又像遗憾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