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元年七月,韩雍率大军至全州,在阳峒、西延首战告捷,并将临阵失职的指挥李英等四人斩首,军中震撼。九月到桂林,韩雍先行攻占取往大藤峡必经之修仁、荔浦两地,以防进攻大藤峡时腹背受敌。
十月大军推进到浔州府,韩雍寻访当地乡绅,请教破敌之计。当地人皆曰大藤峡迂回曲折,山岭陡峭,峡谷深隘,只可围困,不可强攻。但韩雍坚持己见,挥兵**,进逼大藤峡口。大军刚到,已见路边数百人下跪路旁,自称当地土人,不堪乱贼侵扰,愿为官军带路灭贼。韩雍当场识破皆为敌军奸细刺客,下令全部斩首,开膛破尸,将残肢内脏,悬于林木之上。韩雍一介书生,行事如此严酷,内外皆惊。
当远在广西的韩雍在筹划与敌决战时,荆襄流民叛乱如火燎原。荆襄位于陕西、河南、四川、湖广交界处。自英宗正统时代,此地流民便四起,当时汉中府官员上奏,说若不尽早诛杀,恐为后患。英宗答曰:小民为饥寒所迫,奈何遽然用兵诛之!之后四地官员相互推诿剿敌之责,到天顺后期,有刘通及石和尚起事,刘自称“汉王”,建元“德胜”。
宪宗收到原来派去“抚治”荆襄流民都御史王恕的奏报,河南叛军挥兵进攻襄阳、邓州、汉中等地,按王恕之言,此时安抚已然无效,必须出兵:“民可抚,而奸民好乱者,不摄以兵威,贼不易平也。”
韩雍两广大军胜负未分,若出兵中原,那便是两线出击,朝中对此意见不一,宪宗心生犹豫。正此时,他又收到詹事府少詹事孔公恂的奏折:“京城乃天下根本,京城安,则天下安。今时四方多事,内政不修,将老兵弱,如何应付荆襄之乱?夫荆襄之地,流民依山据险,实难剿灭。唯有守其要害,断其出入,招抚绥靖,假以时日,将不战自胜矣。如今蒙古鞑靼毛里孩部不时犯我北疆,近日又侵雁门等关,日近京都,其心叵测。而兵部又榜谕四处,招募壮丁勇士,万一贼虏得知我兵力不足,拥军南下,而我京城主力已然调往荆襄,到时不知谁可抵御也!”
孔公恂之言不无道理,但宪宗左右衡量,仍倾向出兵,在确定之前,他仍单独在文华殿诏见李贤商量。李贤在朝中有威望,有他支持,容易平息朝中争论。宪宗先将孔公恂奏章给李贤阅过,接着说起荆襄用兵之事:“北方蒙古人,原本为我大明世仇,加之十八年前土木堡之役,先帝被滞敌营,二十余万大军横遭重创,先生乃亲历之人,当年战场情形恐怕至今历历在目。朕虽年幼,亦因皇位之争备受牵连。如今鞑靼人觊觎我河套地区,若河套有失,中原则无安宁之日。不过古代名臣晁错曰‘攘夷必先安内’,北虏虽为大明心腹之患,行事须先后有序,易先难后。先平内乱,再行伐虏。韩雍未采丘浚方略,有人奏他专断独行,朕未加理睬,因朕亦知战事须尽早结束,拖延数年,恐财力不继。今次荆襄之乱,朕有意出兵,但两广胜负未定,再剿荆襄,便是两线用兵,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李贤听宪宗提起丘浚方略,微露赧颜,因他曾是方略的举荐者。但他见宪宗真心求教之态,并无丝毫责备之意,便也随之泰然了。李贤平生确有安邦定国之能,亦在景泰年间任过兵部右侍郎之职,但用兵之道终非其所长。上次李贤以丘浚方略为然,此次他却对孔公恂奏折不以为然,回复道:“若陛下果敢用兵平定荆襄,臣以为甚是及时,因今日四川情势亦不稳,及时用兵,可防止四川荆襄叛匪连为一体。兵部已收到韩雍快报,大军在阳峒、西延首战告捷,现已近逼大藤峡口,或许此时已同敌军展开决战。一月之内战事似应结束,到时大军班师,朝廷何患无兵。京师之地,确实重要,不宜过多抽调拱卫北京军力,臣观近日关外暂时安定,可将山东驻军调出平叛,荆襄反贼虽然气势汹汹,但我朝历来平北方蒙古及南方蛮夷难,平中原内地叛乱反倒较易。”
无论如何,李贤之言令宪宗决心立即出兵。
十二月癸卯是成化元年的最后一日,宪宗命工部尚书白圭为统领,抚宁伯朱永佩靖虏将军印,任总兵官,都督同知喜信任左参将,都督佥事鲍政任右参将,统领部分京营及抽调山东官军共一万五千往荆襄讨伐反贼。太监唐慎及右少监林贵二人监军。
李贤估计得不差,当宪宗同他商议是否出兵荆襄时,韩雍大军已是大获全胜,只是山高水远,捷报尚未传到北京。
十一月底,韩雍分四路同时向大藤峡进攻,他同赵辅亲率一部自南线水陆并进。叛军之首侯大狗集兵数万,在南山上立栅栏抵御。十二月初一晨,官兵登山仰攻,韩雍手持盾牌,身着簇新朝服立于阵前督战。山上滚木、巨石、标枪如雨般泻下,韩雍毫无惧色。隆隆巨响峡谷震**,双方将士呼声撼动山峡。正午,韩雍见敌军稍怠,下令纵火烧山,顿时烟焰蔽日,叛军开始溃败,官军则奋力攻击。日暮,官兵连陷各大要塞,杀敌无数。数日间,侯大狗且战且退,韩雍率军伐木开山,穷追不舍。最后侯大狗率数千人登上大藤峡地势最为险要的九层崖。此处悬崖绝壁,林虽菁而树丛恶,山势直控云霄。韩雍诱敌发滚石檑木,待敌将耗尽时向山上发炮,此时西路夏正军也到,漫山官军奋力攀登。接连数日,官军斩杀九层崖叛军三千二百余,攻占九层崖,生擒叛首侯大狗等七百八十余人。
官军大获全胜,韩雍下令磨崖刻字,记录此役,并亲手挥动利斧,砍断以用以连接大峡两崖交通、斗粗之两条大藤,将大藤峡易名为断藤峡。
韩雍亲自书写捷报,送呈皇上。同时下令将俘获瑶族男童面貌清秀者阉之,并在女俘中选年轻貌美者,一并送往京城进献。并上《大藤峡事宜善后疏》,自军事、行政、地理、财政诸方面对治理两广,提出见解,以期达至长治久安。宪宗阅后同意,并任命韩雍以左都御史兼提督两广军务,驻梧州。
再说韩雍进献的瑶族少年少女由一队官军押送。一路由广西经湖广进入中原,此时北方已值寒冬之际,因为这些幼童及少女系进献给皇宫,为不使进献时显得面黄肌瘦,带队军官沿途对他们多有照顾。
一路上,有一年纪仅六岁的幼童在这群人中显得与众不同,他乘在骡马车上,一直好奇地四处张望。自桂林出来,不论是湖广丘陵山色,还是斜阳中的辽阔中原,远途所经大小城镇,无不使他赞叹不已。他那双明澈的双眸,纯洁明净,小小年纪所显出的达观开朗,与同行中这些不久前惨遭宫刑,同父母生离死别,背井离乡,心情惨淡的孩童全然不同。未出几日,他开始学用中原语言与随行官兵闲谈,不久便同他们混得厮熟。他名为汪直,出身于瑶族,家境宽裕,可惜幼小时父母病故,他便跟着伯父一家生活。大藤峡之战,伯父一族亦被侯大狗裹挟,乱军之中,家人失散,伯父等凶多吉少,汪直被明军俘获。汪直生得秀美且肌肤细白,身材虽然匀称,但十分矮小。他虽然年幼,但天性达观,且极之聪颖。伯父下落不明,故乡虽好,亲人已失,再无所恋,也唯有跟着这班人进皇宫了。
成化二年一月中旬,捷报及被阉儿童及少女抵达皇宫。进到京城后,先有宫中宦官及女官们出来,为他们沐浴更衣打扮一番。宪宗甚是高兴,下诏将韩雍所进献瑶族幼童及少女全数接收入宫。
成化二年春正月,癸丑夜,有星大如盏,青白色,尾迹有光,自正西云中行至近浊。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之二十五。
正月月中,万妃胎动,劝宪宗移往乾清宫安歇,由张敏带了一班平日宦官、宫女随同伺候。
正月十九,天未光,昭德宫中传出一声婴儿啼哭。不久只见段英一路快行来到乾清宫。张敏见段英匆匆而来,知道是万妃有消息,小声问道:“万妃生了?”
段英点了点头。
“皇子抑或公主?”
“皇子。”
“皇上知道必然更加喜悦。”
此时,寝宫之内传来宪宗声音,原来这两日万妃临盆,加之换了地方,宪宗睡得颇不踏实:“张敏,你同何人讲话?”
“禀告皇上,段英前来报喜。”
“叫他进来!”
段英便进了寝宫,只见皇上坐起身,掀开床帏,望着自己。段英上前几步下跪后奏道:“万妃今晨寅时正二刻诞下皇子,母子平安。”
宪宗听见,满面喜悦,便起身道:“为朕更衣,前往昭德宫!”
当日,宪宗命太监裴当、黄顺分头前往全国各地名山大川,挂袍上香,祈求保佑。
三月初,征剿荆襄的明军总提督,工部尚书白圭自前线来报:“贼首刘千斤位于襄阳房县、豆沙河等处的深山之中,共分七屯。臣等计议分兵四路,一从安远,一从房县,一从谷城,一从南漳,掎角并进,限定时日,剿灭敌军。”
宪宗阅后仅简单回复:“用兵不可遥控,一切按卿等计议行。”
三月初八,李贤父亲过世,按照明朝制度,官员不论职务高低,父母之丧,一概回乡守孝三年。李贤上奏请求准他返乡守制三年,宪宗下旨:“如今用人之际,速驰驿奔丧,葬毕速回。”
李贤再奏请求守制三年再回,宪宗回道:“朝廷大事,朕赖卿辅导,卿勿以私人尽孝而废身上所负国家责任,宜抑孝情,视国如家,成全社稷大义,所请守孝三年不许。”
当李贤请求回乡奔丧时,宪宗见万妃身体已然复原,便于三月十一下诏册封万妃为贵妃,当日举行隆重册封大典。同大婚行礼时满心不情愿不同,此次的宪宗是满心欢喜。吉时,他身着衮服,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着朝服按班叩首就位,韶乐高奏。传制官宣读道:“成化二年三月十一,授贵妃万氏册宝,命太保会昌侯孙继宗、少保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为正使,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马昂、礼部尚书姚夔为副使,前往持节行礼。”
李贤等跪拜,执事官入内宫。高举节册宝,安放于彩舆之中,以黄盖遮住,送至左顺门外。之后由内宫宦官接宝,正副使随宦官往万妃所在昭德宫而来。此时万妃已在昭德宫正殿正间等候,她身穿红色纻纱礼服,衫上有深青织金云霞凤纹霞帔,青色鸾凤纹鞠衣,头戴九翟冠,冠前后珠饰牡丹花二朵,蕊头八只,翠叶三十六片,两侧饰珠成花鬓两朵,冠上九翟,冠顶插金凤一对。愈发显得尊贵高雅,仪态万千。皇上的册封使万妃心怀感激,不在名分,更在心意。
正副使及一众司礼监内官在昭德宫正殿明间,按大明册封仪制,将册宝授予万妃。礼毕,内官持节自正门出,万贵妃按礼节送出宫门之外。李贤特意走在最后,他想借此向万贵妃表示祝贺并致意。宪宗即位后,万贞儿迁入内宫,平日朝臣无得有机会进入内廷,此次一见,下次恐再无机会。自宪宗即位后,一如当时万贞儿单独面见李贤时所言,太子将来若顺利即位,不仅不会忘记李大人之大功,还要倚仗李大人雄才大略,教他治国大计。李贤此时深受皇上信任,权势达至人生巅峰。他深信万贞儿并未食言,因世上对皇上影响最大之人,非万贞儿莫属。万贞儿也知此次见面机会难得,在英宗易储的紧要关头,幸好有李贤连夜飞马前往昌平面见周贵妃,见深才能顺利继位。自那以后,都还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万贞儿见李贤堕后,便上前轻轻拉了他的衣袖,当他二人面对面之时,各怀心中感念,竟是同时不约而同深深向对方一鞠。果然,就此一别,二人虽在这紫禁城之中,可谓时常近在咫尺,但此生无缘再见。
明朝嫔妃之中,以贵妃地位最高,正所谓:“内廷嫔御,尊称至贵妃而极,拜此秩者,历历可数。”宪宗大婚不足两年,拥有嫔妃尚且屈指可数,便已将万妃册封为嫔妃之中至为尊贵的贵妃,她在他心中位置可想而知。从此万贵妃之名在成化一代,内廷外朝,人人皆知。
李贤回乡守孝三年事未被宪宗允许,但他毕竟士大夫出身,孝悌为人生之重。李贤左思右想,在万贞儿被册封为贵妃后的第二天,即将动身奔丧前,再次上奏宪宗:“臣自出仕,同父母分离已三十五年,父亲今时以八十七岁而终,臣若不能守制三年,将抱恨终身,死不瞑目。今时皇上许臣奔丧,而不许臣守制,岂非以国家之事为重乎?臣并非不知国家责任之重,但内外不乏忠诚正直老成之臣,少臣一人不少,况且三年之间,转眼而过,臣现年仅五十九,尚有时日为陛下驱策驽钝,报效皇上。”
宪宗不仅未准,还专门派遣朝廷官员与李贤一同前往办理丧事,以便监督李贤早日回京,并在他的奏章上批示:“卿当深念所承担责任之重,望卿化孝悌父母为效忠国家,不必强求守制三年。”
成化二年三月二十,此时北京春天已到。已就任司礼监右少监的覃昌轻快地迈出司礼监大门一路向南而来,进了玄武门,宫后苑中花卉所发出香气,迎面袭来。覃昌是去见韩雍所进献宫廷的幼童及少女。他们进宫是由覃昌负责派人教授他们宫中礼节规矩,再按其能力分派他们在各处做事。覃昌幼时也是在广西被俘净身送入宫,虽那已是多年之前,广西毕竟是故土,与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同乡在北京紫禁城中相遇,也有几分亲切。
覃昌边走边想,按理我同大明朝算是世仇,是明朝官军在广西毁我家园,杀我亲朋族人,还对我用了宫刑。不过被送入宫后不久,进了仁寿宫,皇太后孙氏以仁爱之心待我,太子回宫后,又陪太子读书,他也颇为宽厚。今时他做了皇上,对我更是信任有加。至于那宫刑,那也是当时一时之痛罢了,既然从来不会知道那男女之事的滋味,也就不知失去的是宝贝,还是累赘。有无子女对我等作中官的更是无所谓,横竖我们有宫廷奉养到老。今时我覃昌在宫中好似如鱼得水,皇上视为亲信,贵妃当为知交,司礼监太监系朋友,外有朝臣尊重,内有上下宫女、中官喜爱,人生最要紧是过得快活,此时若要我去憎恨大明,又是如何也恨不起来。
此时隆禧殿西跨院,那些幼童、少女大都正三五成群站在院中。他们进宫已是两个多月,幼童都穿着青色贴里衫,少女则着青色袄裙。两个多月的安定生活,使他们的脸色红润起来,相互之间用家乡话闲聊着什么。毕竟年少,家乡所发生那些悲惨事,与他们渐行渐远。女孩之中的纪氏独立于人群中,未同他人交谈。她身材不高,细腰身,天庭饱满,眼眶微陷,颧骨圆润皓齿唇丰,一派南国风姿。正房石阶上站立着三名女官,只有汪直未站在院中,而是站在女官身旁,仰头用汉语同几位女官说笑,显得颇为轻松。
覃昌尚未进院便听到清脆,既熟悉又陌生的瑶语,便加快两步进了西跨院。汪直虽在和女官闲聊,但天性精力旺盛,好奇机敏的他却不时用清澈的目光在四处扫来扫去,他最先看到这位年约三十多岁,身材不高,面如美玉,举止从容的中官走进来。他身穿大红直身圆领大袖袍,胸、肩、膝处绣有云蟒图样,头戴青绉纱官帽。足踏一双黑面白底皂皮靴,一看便是高阶宦官。女官也望见覃昌,连忙深鞠问候,覃昌点头回礼。此时覃昌也望见站在女官身旁的汪直,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暗自称奇,此幼童容貌神态竟同万贵妃所生皇子相似,特别是那双间距略有些远的眼睛,神采奕奕,他不觉多望了几眼。汪直倒也丝毫不怯,两人对望时皆露出微笑,虽然仅是短短几下目光交集,这个幼童在覃昌心中留下的印象颇深。女官见覃昌到来,拍了拍汪直肩膀,示意他站回到院中。女官之长命院中幼童少女们停止说笑,院内一时间静下来。覃昌站在正殿石阶之上,望着这些来自自己出生之地、天真无邪的孩子,心中不由得想到自己二十年前便是他们这样。这时,庭院中的孩子们吃惊地听到,这位内廷高级宦官竟然开口以瑶族语言对他们讲起话来……
覃昌简要告诉他们,要安心宫中生活,他们不会受到伤害,在此无须再为衣食担心。但宫中有许多规矩需要知道,宫中女官及资深中官将陆续教授他们,之后按各自能力将被分派往宫中各处,或侍候后廷各宫,或在女官六局,或在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中任职。管理他们是覃昌的职权,但于私人情结,覃昌始终内心乡土观念未曾泯灭,自觉善待安抚他们也是他应分之责。
自隆禧殿西跨院出来,覃昌一路心中还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个小童,为何他生得同皇子相像。回司礼监之前,顺路往昭德宫看望万贵妃,暗自又将正在她怀中玩耍的皇子和他比较一番,但覃昌未同万贵妃提及此事。
成化二年闰三月,工部尚书、总督军务白圭及抚宁伯朱永所率官军四面夹攻,在后岩山大破刘千斤,杀敌三千,俘获敌军及家属万余人,招抚近两万人,生擒刘千斤。
成化元年年底到成化二年上半年,宪宗甚是忙碌,因两广、荆襄两场大战展开,万贵妃为他诞下皇子,再加成化二年三月,最为倚仗的李贤又回乡奔丧。
四月之初,覃昌将广西送来幼童、少女中一半分派到各宫使用,余下一半聪颖伶俐的留下,专门派人教习中原文化。汪直及纪氏女子皆在列。
成化三年四月,皇子已是三月大,天生面如美玉,皮肤白皙细致,出生时黑发披肩,面容秀气得似女孩,但间距较大的双目机敏有神,不止活跃好动,性格还很奇特。不似其他幼儿,他天性快乐,从不哭闹,宪宗连连称奇,十分喜爱。正因皇子不哭闹,宪宗即使夜间留在昭德宫,也未觉有被打扰。万贵妃更不必说,除了照料宪宗外,全身心便放在皇子身上。
四月二十晚,昭德宫中万贵妃服侍宪宗一同用晚膳,宫女红儿帮万贞儿抱着皇子在旁玩耍。宪宗用毕,万贵妃递上五彩茶盅,内中是着宫里自己用茉莉花熏的嫩茶尖冲的温茶,宪宗吃了两口,万贵妃再捧上五彩茶盂,给宪宗漱口。接着又就着茶盂,用茶壶给他盥下手,再用丝巾为他拭干。宪宗站起身,对万贵妃说:“朕还有事同怀恩要办,你用完便带皇子先回后殿。”
说完走到抱着皇子的红儿前,笑容满面地伸手摸摸他的脸,才转身往东次间去。
明朝司礼监重要职责之一,便是与外朝内阁对接机要文书。各部重要奏章通常并不直达皇上,而是先由内阁成员阅览,并代皇上草拟答词,答词以小楷写在小票上,夹在奏章上,此称为“票拟”。皇上若同意答词,便以朱笔将答词抄写在奏章之上,不同意也将新的批示以朱笔写在奏章上,此称为“批红”。批红亦可由皇帝口授,由司礼监代劳以红笔书写。此时,怀恩已在昭德宫前庭东厢殿等候,宪宗进到大殿东次间,便宣他进来。怀恩还是那副满脸严肃的样子,后面跟着一个文书房的少监陆自远,手中捧着一大沓奏章。
宪宗安坐于大案几之后,怀恩及陆自远站立。怀恩先是按次序高声读出奏章,接着读出内阁草拟答词。第一份奏章来自兵部,报称云南苗族乱贼进入贵州黔阳县抢掠民居,杀死平民。内阁拟总兵官李震率湖广官兵征剿,宪宗曰可。怀恩将奏章递给陆自远,陆自远当即秉笔录下。第二份来自六科给事中金绅等,说大运河沿河道路阻塞,再加游僧四处乞讨,令京城米价飞涨,内阁拟自通州到临清、仪真,命镇守官员沿途缉捕贼盗,云游僧道限期之内不得出行。宪宗准奏。接着怀恩读到范广之妻宿氏为夫鸣冤书,宪宗招手,怀恩将范广妻书呈上,宪宗亲自阅读。当年大将范广涉于谦冤案被杀,其子被充军广西,妻子宅邸被赐予蒙古降将。宪宗亲自提笔批道:“朕知范广骁勇,为诸将之冠,威名中外,可惜被奸邪之辈设计杀害。可命其子嗣其原职,并昭雪范广之冤。”
又有太保会昌侯孙继宗以年迈有疾请求退休,宪宗一向珍视旧臣,且孙继宗是他最爱的祖母孙太后之兄,他也亲自提笔批答:“卿为皇亲,老成厚道,朝廷倚重,虽有微恙,无妨任职,所请不许。”
接着依次将白圭、朱永征剿荆襄官军班师回朝、大同边将失机罪、疏浚蓟州新开沽河、官员调任、地方官员失职治罪、赈济灾民等奏章批答完毕。宪宗回到寝宫时夜已深,皇子早已入睡。一直在等他的万贵妃连忙为他沐浴,宪宗浸在水中,长舒了一口气。万贵妃一边为他洗涤一边说:“皇上为国事近来十分忙碌,只是千万记得别累坏了身子。国家固然重要,对妾而言,陛下和皇子才是妾的一切。”
“贞儿放心,虽然忙碌,朕却忙得十分喜悦。继承大位至今两年有余,驱逐门达,昭雪于谦,两广、荆襄两次出兵皆大获全胜。朕处理政务,日趋自如。今次李贤返乡,朝廷要事,大多独自决断。还有你又为我诞下皇子,大明后继有人。贞儿你看,自朕登位,真是万事捷顺,喜事连连!”
万贵妃第一次听宪宗说出,诞下皇子,大明后继有人之言。换而言之,皇上已然确定皇子将来便是太子,下一代大明皇帝。无论那时自己能否在世,身为皇帝生母,那也是无比荣光之事。此时她心中也充满喜悦:“妾也深感,万事皆顺利圆满,妾前世不知积下何等功德。”
当宪宗、万妃有感人生完满时,却有一位年轻美貌女子夜不能寐,站在北海西岸的澄波亭发呆。天上一轮明月,映在眼前微波**漾的北海。水上闪闪烁烁,池中的琼华岛蓬莱山(那时亦称为万岁山),在月色中既昏昏暗暗,又似郁郁葱葱。她正是因鞭笞万贞儿而被废皇后名号,已在位于北海西岸的迎翠殿东院中住了两年的吴氏。
吴氏被废,便失去在紫禁城后宫居住的名分,但她曾为当今皇帝正妻,是断不能出宫的,因此被送到皇宫外,但又在皇城内居住。
当时忽遭如此变故,吴氏又惊又怕,但她还是心存侥幸,总觉自己虽犯大错,但不至于要被褫夺皇后名分,皇上只是受万贞儿挑唆,一时愤怒而已。皇上看上去是个厚道人,婚后虽有冷待,但见面时总还是和颜悦色,关怀备至,或许皇上气慢慢消了,还会赦免她。直到半年后吴氏听说皇上已另册王氏为后,她方才死了这份心。渐渐安定下来之后,那种又惊又怕的心境转变成了深深的哀怨,哀伤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到这宫中,不仅毁了自己一生,还连累全家被充军。怨恨的是那个万贞儿如此狠毒,先故意激怒我,而后挑唆皇上废我皇后名分。
自吴氏被废迁入迎翠殿东院后,司礼监从管理安乐堂的宫女中选了一位年纪较长,名为习悌的宫女,名为照顾、实则看管她。习悌有些耳聋,但心地还好,有些同情吴氏,相处久了,对她的看管亦渐渐松弛,也不大限制吴氏闷了出去走走。迎翠殿出来往西面是一条小道,不知自何时起,皇城内人将其称为“羊房夹道”,沿着羊房夹道往北,有一处豢养奇禽异鸟之所。迎翠殿西面,与羊房夹道一路之隔,便是皇城中的“内安乐堂”,明朝宫女通常终身不得出宫,那些中途生病的,犯罪的,或年老做不动了的,便自紫禁城后宫中送来内安乐堂。安乐堂名字虽然好听,却着实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它是那些曾经青春无限,却在宫中庸碌一生宫女们的最终归宿。在此过世后,亦无得归葬家族墓地,尸身被火化后填入无名枯井。
迎翠殿东依太液池,建有澄波亭,站在亭中可一览北海景色,往南望去是隔开北海与中海的御桥,东南方不远处是紫禁城墙西北角的角楼。她记得当年以秀女选入宫时,便在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隆禧殿居住了两年,那时的她心中充满期望。到如今,期望已是烟消灰灭,她落得个孑然一身,虽然身处蓬莱仙境,却犹如遥遥无期的坐监流放。面对这蓬莱郁郁青山,自北向南缓缓绿水,更添心中哀怨无限,无人再来理睬,亦无人可倾诉。每当吴氏女澄波亭凭栏眺望,想到自己年方二十的年华,前面那漫长人生,如同面前这太液池水,茫然一片时,真是有心纵身跃下,一了百了。
再说李贤虽然无法实现为父守丧愿望,但一众乡亲见有皇上亲派的朝廷命官陪同,鞍前马后为他小心打点丧事,也令多年未曾返乡的李贤在乡亲故里面前充满荣耀。而作为国家命官,受到皇帝如此珍视,在朝廷上下朝臣之中,也是无上光彩。丧礼毕,在宪宗派去的随同催促下,一路风尘仆仆,李贤于五月初四赶回北京。宪宗得知,甚感欣慰。
在李贤返京前数日,新科状元、刚被封为翰林院修撰的罗纶见李贤未能为父守丧三年,不理会这原本是皇上意思,上奏说李贤对父不孝,亦难做到忠孝两全,效忠国家。宪宗读后大怒,批示罗纶枉妄粗疏,难居近侍,吏部调除外任。罗纶当即被贬谪到福建。
李贤刚到北京,宪宗又收到定襄伯郭登的奏章,称年老多病,自请解除兵权,还说自己无子,郭家先人皆葬于南京,请求回南京死有所归。宪宗阅毕摇头,提笔答复:“朕认为卿才华见识出众,故将国家军政要务托付于你,卿无须恳辞。至于卿百岁身后事,无须忧虑,朝廷自有恩典。卿只需尽心身上所负责任,以慰朕怀。”
或许沿途劳顿,李贤返京后不久身体转弱。
成化二年下半年,已取得大藤峡、荆襄两战大胜的宪宗想对河套用兵。河套东至山西偏关,西至宁夏镇城,南至明长城,北至黄河,三面有黄河环绕,水草丰盛。土木堡之战后不久,草原部落战争即起,瓦剌开始衰落,不久也先被杀。随之而起的是鞑靼,其部族孛来、毛里孩不时进入河套过冬常驻。如同在大明北方边境大同、绥远、宁夏之间嵌入一只楔子,直插中原腹地,生活在西北地区人民不时遭受烧杀抢掠。李贤也赞同宪宗收复河套,但对战力强大的蒙古人用兵非同小可,朝中形成两派,而在军事上举足轻重的兵部也持反对意见,这几个月便在争执中过去了。
两场战事结束,收复河套之事同朝臣有分歧,且李贤又自家乡回来,宪宗便不似前半年那般忙碌,午后常常有时间留在昭德宫后殿和万贵妃及皇子一起,此时的皇子已经可以口中咿呀,靠枕而坐。
自万贞儿诞下皇子后,钱太后、周太后、王皇后、柏妃皆不时来探望,大家皆知皇子将来必为大明继承人,她们表面皆显出为皇帝欣喜之态。在钱、周二太后面前,万贞儿怎样也是宫女出身,在宫中名分同钱、周二太后无得相比,今时一朝尊贵起来,使她见到这两位太后反倒不自在。钱太后还好些,她身体日差,已是与世无争;而周太后一向不喜自己,每次她来,万贵妃心中便有些战战兢兢。而对于王皇后及柏妃,万贵妃多少心怀歉意,自己被宠,而她二人则一直被皇上冷待。
晨间,坤宁宫,王皇后早膳之后回到寝宫,坐在那张红漆镂空描金凤纹圈椅中。朝阳之光,自西南方向三交六椀菱花空隙中射进来。这是万物生机勃勃的一日之始,但在王皇后眼中,每束光芒中都掺杂着灰白色的烟气,在其间慢慢翻腾。她盯着那翻腾的烟气不断自这束光芒中,向上,消失,然后在上一束光芒中再现。这烟气来自寝宫中常年不断燃着的沉香。朝阳渐渐上升,光束也越来越短,直至在窗下消失。仿佛宫中燃着的香也随之熄灭。大部分时间王皇后待在寝宫里,因为这里她才有份归属感。
算来自天顺六年被选入宫,到现在成化二年,王皇后自江南衢州来到紫禁城再过数月便是四年了。进宫时以候选太子妃身份,未及遴选,太后便崩逝,之后再无消息。一年多后,皇上驾崩,太子登基,这才在皇上大婚后被册为妃。一月未到,吴皇后被废,她被册封为皇后。同吴皇后一同进宫,虽然吴氏不时有些盛气凌人,但毕竟王、吴二人同为十六七岁少女,天真单纯,相互之间并无许多心计,相处数年,也算相知一场。吴氏见多识广,王氏遇事曾多有请教,吴氏见她谦逊有礼,礼让在先,便也将她当作姊妹般对待。吴氏被废,王氏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不久司礼监太监前来拜见,说她曾被先帝定为皇上正妻,两月之后她竟真的将被册封为皇后,一时心中十分紧张。吴氏那般能耐,都闯出大祸,我一个放鹅女子,何德何能履行皇后大任?被册封皇后事,不敢同柏妃议论,怕她不快。幸好吴皇后被废后,她那随身宫女吕采被司礼监派到王氏身边。经吴皇后被废一事,吕采被吓得不轻,幸好她并未被追究。吕采善察言观色,且巧于辞令,没几天便得到王氏信任,王氏遇事至少身边有了个人商量。单纯的她将心中担忧同吕采讲,吕采也怕大婚后王氏使皇上不自在,再生事端,便暗自教王氏说,皇上自幼由万妃服侍长大,不愿同生分人一起,吴皇后就是过于进取,闯下大祸,大婚之日,若无把握,倒不如主动请皇上自便,如果皇上自行留下,那固然好;若不留下,便待大婚后成了皇后,再渐渐同皇上熟悉,或许更好。果然宪宗听王皇后新婚之夜说的话,正中下怀。不过他至今尚未再有来过。
虽然皇上不来,但王皇后不时会去昭德宫向皇帝请安,她将此视为妻子责任。每次见到皇上时,他倒是和颜悦色,和蔼亲切。此外,王皇后发觉,以皇后身份履行皇家责任,现身大典,并不似想象般困难,因仪程早已定好。每次仪典,事前有尚宫监女官专门预先部署、讲解,仪典之中有女官寸步不离,随身专门提点。
万妃诞生皇子之后,皇后亦不时前往昭德宫看望。对于万妃,因吴皇后因她而被废,王皇后原来也有些畏惧。但来过几次后,王皇后又觉得万妃不是那种令人生畏的女子。
这日晨,王皇后独自从坤宁宫出来往昭德宫,临出来对吕采说:“我去昭德宫看皇子,一阵子便回,你们不必跟随。”
吕采一听昭德宫便胆怯,生怕万贵妃认出她来,但她又觉得皇后一人出行实在不妥,便连忙说:“奴婢随你到昭德宫,之后在宫门处候着吧。”
“也好。”
王氏贵为皇后,行出后宫,不论多远多近,按礼仪应有仪仗护驾,哪有只身一人的。但王皇后幼时太苦,至今还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当年寒风之中,赤脚立于水塘放养鹅群的日子尚历历在目,今时怎么就忽然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的人?她觉得那前呼后拥的仪仗是做给人看的,在这偌大后宫中,四顾望去,金碧辉煌之中,却见不到人,如此隆重,给谁去看?还有,这是去昭德宫见万妃,浩浩****的,她见到是否会心中不悦?
此时,黄惟正在万贵妃这里。为方便二人说话,她通常选宪宗上朝不在时来。二人边说边逗皇子玩耍,过了一阵,万贵妃见他双目下垂,知他困了,便将他放在榻上,轻拍他几下,他便睡去了。此时妙玉进来,轻轻在她耳边说:“皇后来了。”
因近来皇后不时来看皇子,万贵妃亦不意外,点点头便出了寝宫,进到明间,黄惟也跟在身后出来。她们看见皇后站在寝宫之前,黄惟恭敬向皇后行大礼。照理万贵妃见了皇后也是要行礼的,不过,凡在非正式场合相见时,王皇后便不肯,她知道万贵妃在皇上心中地位,况且万贵妃年长她许多。王皇后与吴氏争强好胜的天性不同,她自觉只有平安相处才好。万贵妃见她执意不肯,便也不勉强。王皇后同黄惟也是熟悉的,皇帝后妃起居由宫女服侍,行为则由女官指引,王氏入宫后不时受到黄惟等指引,对她心怀尊重。不过黄惟履行职责时,一向严肃,不苟言笑,同皇后私交并不密切。黄惟行礼后,便先行离去。
王皇后先问了问皇上起居,之后万贵妃便伸手拉了皇后衣袖,一边同她进入寝宫,一边轻声说:“皇子刚睡了。”
妙玉搬了一张圈椅悄悄放在皇子小榻前,贵妃请皇后坐了,自己也在圆座墩上坐下。皇后望着睡梦中的皇子,伸出手抚摸他的后颈,又将他的小手,放在自己左掌之中,细细观看,又伸出右手手指,在那幼细的肌肤上轻抚,面上显出阵阵慈爱之意。万贵妃坐在一旁,望着皇后表情也面露微笑。王皇后见到幼小皇子心怀喜爱是真,但也另有一种心态,那便是抹不去的羡慕。
当万贵妃将皇后让入东次间的起居间时,二人对坐闲谈起来,万贵妃说道:“皇后殿下气色红润,想必食睡皆安。”
“或是幼时累过头了,我头一挨枕便可入睡,吃饭也香。”
“那就好。”
“不过在宫中无事好做,常常吃饱饭,不知如何是好……那天去奉天殿祭祀,向西隔墙望到外朝三大殿宏伟,真想进去看,贵妃有无进去过?”
按明朝皇家礼仪,皇帝之皇后、嫔妃不可在外人前出头露面。除了有数几位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参加迎亲礼。或入后宫行册封礼节时,得以目睹皇后、嫔妃容颜外,皇后、嫔妃便是日日夜夜在那乾清门后的后宫中,轻易不得迈出一步。此等隔阂,使得民间对后宫皇后、嫔妃的认知偏差颇大,流言、揣测充斥。
万贵妃笑了笑说:“幼时十分好奇皇上早朝是何等模样。先太后曾将我扮成小中官,混在先帝随从中出过外廷。”
万贵妃见王皇后一派好奇模样,便将早朝议程及奉天殿内中摆设,文臣武将怎样上奏等对她绘声绘色讲了一回。说给她听时,好似也在追忆少女时光。王皇后迟疑地问道:“……我也装扮成中官进去看看,你说如何?”
万贵妃笑着回答道:“那怎么可以!你现在贵为皇后,身份与我当年全然不同。倘若如此,便是失了大礼。”
王皇后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唉,小宫女也比我自在……我听中官们说,只要站在奉天广场向北面望过去,那威严宏伟,至高无上景象就已经令人不由得要下跪了。”
万贵妃摇了摇头,说:“殿下还未见过前庭正统五年前的模样呢。三大殿是永乐朝所建,但建成次年,永乐十九年间,奉天殿先被雷击中起火,结果三大殿全部烧毁,一直未有修复。我是宣德年间入宫的,那时若你走到前庭,满目望去,极之凄凉,巨大汉白玉石基之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烧焦的金丝楠木,金色殿顶的琉璃瓦碎散各处,汉白玉石基被烟熏得漆黑。仁、宣二朝,谁也不愿路过前庭,因实在不堪入目。直到二十年后的正统五年,方才将三大殿修复成如今模样。”
“那二十年间,皇上在哪里上朝?”
“在西华门内的武英殿。”
王皇后深深吸了口气应道:“贵妃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不似我,什么都不知道。”
“只因我自幼在此长大,慢慢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了。”万贵妃嘴上如此说,心中不由想,为了限制外戚,明朝皇后选自民间,而皇帝却从小接受内阁、翰林院那些状元、进士们的教授,同来自民间的皇后便毫无共通之处,坐在一起,全无话题可言。如今皇上同她之所以密切,除了保育之恩及共度艰辛外,也因她自幼在孙皇后身边,对内廷外朝有认识也颇有关系。二人相处时,皇上所言之事,她可大致听懂,皇上便不会有对牛弹琴之感。王皇后出身低微,又不识字,同皇上一起,虽然皇后贤惠平和,但不知皇上同她有何话题可言,无话题则难交流,人无交流,情感又从何而来?
王皇后离去,万贵妃将她一直送到昭德宫宫门处。目送她步出大成右门,方转身回后殿。王皇后出琼苑西门,便看见吕采在门外等她。二人便向西经宫后苑回坤宁宫,一路上王皇后垂首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