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八年春正月,戊午(初五)昏刻,月犯外屏,夜有流星,大如杯,色青有光烛,地行丈余。庚申(初七),金星昼见于巳位。乙丑(十二),雨木冰。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三百六十一。

熬到正月十六,当天色渐深时,英宗自知此次真是命不久矣,便想起更换储君之事终须有个断决。虽经周贵妃几日前解释太子并无同情景泰、于谦之事,因而他有所释怀。但是否因此废止见潾即位诏书,英宗仍在思前想后,未得其所。想想这许多年同他风雨同舟到今日,最值得信任的大臣非李贤莫属,还是同他最后商议一下,亦算与之诀别。

李贤被英宗召见,知道紧要关口来临。他连忙穿戴整齐赶往宫内,自东华门进了紫禁城,差身边亲信往清宁宫送口信给覃昌,嘱太子也穿戴齐整,随时等候。李贤直奔内廷大门乾清门,早有乾清宫太监等候。众人皆不多言,引了李贤便往皇上寝宫而来。

当李贤进了寝宫,英宗勉强命左右内侍扶他半坐。李贤望见皇上神采全无,气若游丝模样,心想,此次同皇上对话将是最后一次。自天顺元年入阁,至今已是七载有余,皇上为人计较,这些年他小心翼翼,有伴君如伴虎之感,亦常有言不由衷之时,但行至今日,君臣之间也可谓善始善终了。今时临终,众臣之间只宣我一人相见诀别,亦可算是皇上的知遇之恩了。眼见侍奉多年的皇上即将大行西去,李贤不由得眼眶亦湿。

英宗气息微弱地说:“朕这些天未能临朝,朝事劳烦卿了。”

“太子已在文华殿暂代陛下主持。”李贤应道。

听见李贤提到太子,英宗略带烦乱地说道:“哦……当今朝廷政事平静安宁,反倒社稷储君事却颇为反复,主张当由皇太子即位及力陈应更立储君者,二者皆有其道理,李先生,你说此事究竟应如何处置才是?”

李贤伏地力陈道:“皇储乃一国之本,不可轻易言动,历朝各代,常有因为皇储更换以致朝政不安旧事;抑或更有甚者,引起皇子之间争夺,国家动**,社稷苍生遭难。当今太子五岁被逐出宫,饱经磨难,德才兼备,将成大器,必不辜负圣上及先皇太后期望。”

英宗心中忽然浮现起当年夺门之变后,在乾清宫见到十岁的朱见深时,他身穿一身青灰色平民装时情景。是呀,一众子女之中,太子因土木堡之变受累最多。英宗犹豫之间,又似心有不甘地说:“就这样将大位传给太子?”

李贤跪地叩首道:“宗社大幸!”

此时的英宗已近生命终结,心力、思想皆已缓慢,听李贤如此说,他未再加反对,只是说了句“宣太子来见”。站在一旁的裴当便三步并作两步前往清宁宫。

万贞儿早已帮太子穿戴好,陪他坐在清宁宫殿门房内等候。裴当跑进来也不顾礼节,拉了太子便走。太子知道万贞儿走不了那么快,边走边回首说:“我先过去。”

李贤见英宗眼睛又闭上,便抽身出来,站在寝宫前等待太子。不一刻,裴当引着太子小跑过来,李贤拉住太子在他耳旁轻声说:“殿下即位事定,应有所表达致谢圣上,圣上若有嘱托,应一概应承。”

十几日未见,太子眼见父皇情形与上次相差甚大。他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急促,下足外露于金黄色龙纹被之外,红肿溃烂。虽知父皇偏爱弟弟见泽,有心将皇位转授弟弟,但太子天性并非那种心怀仇恨之人,内心未有因此而忌恨。这些年来,他们父子之间只有四字可以形容:冷漠生疏。除此之外,太子对他又充满敬畏。此时此刻,想到虽然父皇终于将皇位给了自己,但一生还未曾得到他的疼爱,他便要离去,心中不禁又充满遗憾伤感。太子满怀真心上前跪在英宗前,用手捧住父皇那红肿溃烂的双足,心痛地哭泣起来。

英宗半昏迷之中,听见太子哭声,睁开双眼,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人之将逝,眼见长子哭得伤心,也有感叹,此生此世对亲生长子竟是多有冷待,不禁自己也淌下泪来。见此,在场的内侍们也忍不住掩面落泪。唯有裴当暗自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英宗向太子招手,示意他近些。太子便移到他面前,英宗摸了摸他的脸说:“吾儿记住,即位之后,景泰之案,绝不可翻。”

太子眼中挂着泪水,坚定答道:“千秋万世,皆不可翻。”

“命牛玉进来,朕有话说。”英宗面露欣慰。

早在寝宫门口等候多时的司礼监大太监牛玉进来,跪在皇上榻前。

“牛玉你录下朕此刻之言。”

一旁有人立即递给牛玉纸笔,牛玉便跪着提笔记录。

英宗强支着,微声说道:“皇后钱氏名位素定,一众皇子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他日寿终,宜同朕合葬。”英宗喘了几口气,执住太子之手说,“今朕之病加剧,倘若不讳,太子速择吉日即皇帝位,过百日即成婚。殉葬之制,并非自古皆有,仁者不忍,众妃不要殉葬。”

李贤听到皇上此言,叩额仰天叹道:“真乃千古至仁至善之举也!”

说起来,不知英宗一众嫔妃是否应感谢景泰当年将她们囚禁南宫八年。正是这八年,使她们有机会陪伴皇上度过那困苦的日日夜夜,使英宗对她们产生了深厚感情,而使他临行之前不忍心她们从葬。八年困苦,换得她们不必在盛年之际便被活生生殉葬,而得享天年。世间之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安排好后事,已是深夜,精力耗尽了的英宗便昏死过去。

太子随裴当匆匆前往乾清宫,万贞儿在清宁宫等待许久,却不见消息。她挂记太子,坐立不安,最后终于忍不住去覃昌那里请他一同往乾清宫望望。

二人到了乾清宫,那里无论宦官,还是宫女见是他二人都显得格外亲切。原来,皇上进入弥留之际,确定太子即位的消息已不胫而走,既然如此,看见太子身边最亲近的那两个人,又岂有怠慢之理?此外,皇上遗言,嫔妃无须殉葬的消息也传到后宫各处。嫔妃们既伤悲,又庆幸。悲伤的是,皇上从此将离她们远去;庆幸的是,不必同死。其中悲伤多些,还是庆幸多些,不言而喻。

随着玄武门城楼上传来更鼓声,天顺八年正月十七来临,这日恰好是夺门之变八年整,贴身内侍一直手持棉丝置于英宗鼻孔处,只见棉丝只留轻微摆动,英宗一息尚存。延至天未光时,也正巧是八年前此日,英宗重返奉天殿的那个时辰,棉丝便是纹丝不动了。英宗皇帝气绝驾崩,享年仅三十八岁。一直守在一旁的皇太子向父亲下跪行大礼后,亲手用纯白细布将英宗遗体覆盖。

一大早,英宗亲信、司礼监掌印太监牛玉便约了李贤、彭时、陈文三位内阁大学士在内阁佑国殿相见。得知英宗驾崩,彭时十分悲切,李贤则立即铺开笔纸,开始草拟遗诏,李贤刚刚落笔,陈文眼见实施自己既定计谋时机已到,便一把将李贤手中笔夺下说道:“李大人不必多此一举,诏书应是已有人拟了!”

见在场几人面露惊愕,陈文便说出那晚自钱溥书房窗外,无意听到钱溥同王纶密谈,王纶以未来司礼监主管太监自居,同钱溥计定,一旦皇上驾崩,内阁驱逐李贤,以钱溥代之;兵部驱逐马昂,以兵部侍郎韩雍代之。

李贤心想,你陈文窃听他人谈话,既不光明磊落,更有悖朋友之道,内容亦有夸大其词之嫌。而陈文特选英宗驾崩后,牛玉及李贤同时在场时,将此事和盘端出,便是为了引起李贤、牛玉联手同钱溥、王纶内斗。

果然,牛玉听后勃然变色,心想原来英宗尚在时,他王纶竟已觊觎这司礼监太监位置。

李贤面色倒是不似牛玉那般不悦,好像是随口般地问道:“他们还提到为谁加官晋爵?”

“门达。”

不听则以,一听到这个名字,李贤心中燃起怒火。天顺年间,好不容易先后铲除徐有贞、石亨、曹吉祥。在此之后,英宗却继续听由锦衣卫横行,先是逯杲逼得曹钦谋反,使自己在东朝房险些丧命,接着便是门达,他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使,屡兴大狱,使朝中人心惶惶,更为可恨的是,近年来门达几次诬陷自己。王纶、钱溥居然同此等酷吏勾连在一起!不过李贤却不动声色,他将笔自陈文手中取回,若无其事般地埋首行书。

当晚,皇太子在万贞儿服侍下匆匆用过膳,然后披好厚衫,仅由万贞儿覃昌二人陪同前往文华殿。进了文华门,太子将覃昌及万贞儿留在东廊等候,独自进入文华殿,原来他要在此召见李贤。皇太子刚落座,李贤也自位于文华殿南面的文渊阁过来,皇太子眼见自英宗病重以来,李贤日理万机,此时在殿内昏暗的烛光下,脸色略显憔悴疲惫。而皇太子因英宗驾崩,心灵震撼未平,忽然之间又担起国家重任,目光之间,难掩紧张之色。李贤见皇太子已在等候,连忙下跪问安,皇太子起身扶起,若非眼前这位儒雅智者,或许自己太子位已然第二次被废,一时充满感激之情,持住李贤的手臂长久不放,讷讷而不能言。见太子如此,李贤心中很是释然,更加确信太子天性懂得感念。

英宗驾崩,万事待决,时间紧迫,皇太子直言道:“值此多事之秋,朝中有赖先生支持。愿先生挈领提纲为我讲述那些至关紧要之事。”

李贤便直截了当地说:“臣以为既然大位尚有他人觊觎,为防夜长梦多,今时之事,再大莫过于殿下早登大位。臣午后有前往会见钦天监监事,择定正月二十二为大吉日。”

“二十二?那便是四日之后!如此紧迫?还有大行皇帝丧事要办。”

“依臣计,若明日小殓,后日大殓,二十哭临,殿下便可按此大吉之日登极。”

“如此匆忙,不畏人有微言?”

“因先帝遗言‘东宫太子速择吉日即皇帝位’之中有那个‘速’字,殿下不过是不愿有悖先帝遗愿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从先生之言,只是时间紧迫,不能筹备齐全。”

“殿下勿为此烦恼,外朝礼部连同内廷司礼监及相关各部必不舍昼夜,全力以赴。”李贤停了停,“殿下可否指派身边内侍参与,以同殿下联络便捷?”

皇太子连连点头,李贤又有追问:“请问殿下指派何人?”

“先生问此何为?”皇太子未十分明白。

“臣有一言,不知讲出当否?”李贤显得有些迟疑。

“尽管讲之无妨。”

李贤便将当日翰林院自己草拟遗诏时,陈文夺笔后所言,先帝病重期间,太子身边中官王纶同翰林院侍读学士钱溥、门达等人勾连结党,意图排挤老臣一事原原本本叙说一回,最后道:“臣并不眷恋功名,任职内阁只求报效先帝皇恩。但先朝有例,内廷中官不得同外朝朝臣结党,王纶明知故犯。内阁人选,殿下继承大统后自有定夺,岂容他等擅自先议。臣心觉王纶此人不妥,故问殿下指派何人。”

皇太子这才明白了李贤一番话的意思:“我并无打算选派王纶,宫中内侍覃昌甚妥,一向陪我读书,亦同先生熟悉,方才过来便有带在身边,现在东廊等候,他才是我心目中所派之人,日后我将令其往司礼监任职。至于王纶之事,我自有分晓,即位后便会处置。”

李贤闻言之后心里一松,尚有众多事务待办,便先告退了。

夜色中李贤边走边想,若不是此次陈文话语之中将门达带出,我并不会此时在太子面前讲什么内廷中官不得同外朝朝臣结党之事。王纶是否接替牛玉,对我并无大碍,即使钱溥入阁,以他的资历想排挤我,恐怕还差得甚远。唯有门达同他们勾连一道,无法忍受。此时尚猜不透太子对英宗一向采用的酷吏管制将如何取态,万一他对英宗旧规十分欣赏,自己便可能引火上身。因此先转述陈文之言,再引用先朝内廷中官不得同外朝朝臣结党之例,便不至于出事。

见毕李贤,太子、万贞儿匆匆回到清宁宫。当万贞儿将门关好,太子边便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在她面前,他无须隐藏心中情感,十六岁的他一时觉得有些心力交困。

万贞儿轻轻抚摸他的肩膀,轻声说:“这些日子真难为你,皇上驾崩,心本悲凉,年仅十六岁便要肩负国事。好在这几年贞儿眼见你大器渐成,政务诸事皆见解独到,所略为欠缺者,不过是些历练罢了。你要切记:明日起,你便是万众之首,但行事不必心急,先帝为你留下李贤等一班德才兼备之臣,是你之幸。大事先由得他们为你安排,你只需打醒十二分精神,依照礼部、司礼监各部所筹划,按部就班,让所有人见你举止得体,从容不迫,便是成功。不多时日,你自会渐入佳境。”说到这里,万贞儿抬起头,双手捧住皇太子的脸,“当年你刚出生,我随孙太后去看你,第一次将你抱在怀中时,便期望有朝一日你将继承皇位,后来你叔父即位,我的愿望破灭。上天保佑,后来苦尽甘来,你重回宫中。今日,眼看你要做皇帝了,不怕在此国丧举国大悲之时讲与你知,贞儿心中为你欢喜至极,大位真可谓来之不易,岂有不珍惜之理。以你仁慈天性,必是一位好皇帝,这也是天下百姓之幸。望你放宽心怀,轻松而行。”

皇太子听了万贞儿一席话,连连点头道:“贞儿如此说来,我心宽不少,你所说极是,我实在无须慌张,抑或只是不惯你不在我侧之故。”

“自你幼时起,事无巨细,凡贞儿能为你做的,皆愿尽全力以赴。但今时之事是国家大事,已非我一女流之辈能通晓。如今在你面前,贞儿不过是高山下之小树,我同你讲的,无非是些贞儿懂得的那些小道理,今日贞儿之能力所及,唯有陪伴你,照料你,令你食之香,睡之甜,体魄强健,担负国家重任。”

正月十八,宫廷上下皆换缞服,万贞儿陪伴皇太子到乾清门前,她只可行至此处。皇太子将按礼部依祖制所拟程序,主持乾清宫的小殓仪式。万贞儿一路走过来千叮万嘱,又恨不得在这门口一直候到太子出来,但眼见天寒地冻,太子命张敏陪万贞儿回宫。太子一路进去,数次回首,万贞儿扶着张敏肩头,踮起足,对他连连点头。皇太子心中明白,此刻起,他再也不是同那个宫女形影不离,自清宁宫来往于文华殿、御花园等处的少年,他已成为内廷外朝,乃至国家万众瞩目的中心。念着身上重责,皇太子小心翼翼,打起精神。

万贞儿由张敏陪着回到清宁宫。这是皇太子第一次离开她身边,且是前往主持重大宫中仪式,她心绪不宁,不断思想仪式情形及太子言行举止。为安稳情绪,她坐下身,拾起一件做到一半的刺绣,一针针刺将起来,未及半刻,一针刺到手指,血流了出来。

这边乾清宫中,先由英宗生前近侍中官为其沐浴身体,修剪手足甲,梳发,行饭含礼,之后正式小殓,为英宗更寿衣。小殓之后,由皇太子亲手为先父束发,一生同父皇难得有亲密接触机会,太子望着往日心中充满敬畏的父皇,现在躺在那里长眠不起,再无知觉,接触到他冰凉的肌肤,想到今日得以真正近身接触父皇时,他已不在人世,心中不免也是一阵悲伤。他又记起万贞儿的千叮万嘱,忍住心情,以麻质带子将父皇已洗涤干净的头发仔细束起。其他一切按司礼监太监引导,皇太子率皇族近亲祭奠成礼。

次日,英宗大殓,在乾清宫中,内侍先是为他套好外衫,并以带子将内外衫扎紧。太子等为他覆锦衾三层,之后入棺。入棺后以皇太子为首,率内廷亲眷扶灵,将灵柩由乾清宫横过乾清门广场,移往位于紫禁城西南侧,武英殿北的仁智殿。

说起这仁智殿,当年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在北征回程中驾崩,为避免一向觊觎皇位的皇子朱高熙、朱高燧趁机作乱,随军内阁大臣决定秘不发丧,派人飞马进京密报皇太子朱高炽,朱高炽得知后派遣儿子,即后来孙太后的夫君宣宗朱瞻基出城将朱棣灵柩迎返北京,朱棣灵柩即被扶入仁智殿,叛乱也未曾发生。仁宗、宣宗驾崩大殓后,皆停灵柩于此。此次轮到英宗,他还要在此停留四个月方能下葬,因其陵寝驾崩后方开始在天寿山开工,民工昼做夜赶,亦需费时数月。

大殓次日,正月癸酉清晨,阴霾北风,寒冷。在京文武官员及三品以上命妇已在西华门外排列进入紫禁城,前往停放英宗皇帝灵柩的仁智殿思善门哭别,京城内所有道观、寺庙各敲钟三万响,全国分封于各地之藩王、王妃、郡主、郡王妃及各地文武官员,同时面向京城宫阙方向跪拜哭临。

寒风吹起思善门“大行皇帝梓宫”旌旗,皇太子肃立于英宗灵柩旁。参与祭奠王公大臣清一色着黄色粗麻布,并系有麻绳的缞服,随着京城之内寺观阵阵钟声,上下一片恸哭。皇太子抚着父亲的棺木,心中十分感谢,虽几经波折,终于还是将皇位传给自己,自小萦绕身旁的皇位争夺阴影行将散去,再无当年被逐出宫那等凄凉之事,贞儿再无须为我担忧……

这时,他无意放眼向前方望去,瞥见一片黄色麻布缞服之中,有人身上颜色与众不同。太子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纶,他在缞服之上竟然套了一件白狐外衣,那狐皮的雪白色在如此气氛中显得格外抢眼。太子狠狠瞪了王纶一眼,但王纶却未觉到,仍是一派气定神闲。如此举国哀悼之时,你竟然衣不端庄,态不肃穆。联想到李贤所云,王纶同朝臣结党之事,太子更觉可气。主持丧礼责任在身,太子暂且将心中不快压下。

旁人未留心太子怒视王纶的眼神,却被站在英宗灵柩另一侧的牛玉看到。哭临结束,牛玉借机过来同太子讲王纶为人轻浮,未识大体,志大才疏,不堪重任云云。皇太子对父亲的这位亲信内臣一向还是尊重的,便微微点头。

当内廷外朝有关官员正忙于为英宗皇帝治丧之时,李贤身为内阁首辅却未出现于大殓的官员中,同样,礼部的大部分官员亦不见踪迹,原来李贤和礼部尚书姚夔和内廷司礼监及东宫中官覃昌正不分昼夜准备皇太子的登基仪式。

在北京西城小院后屋中的邵妁慈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尹强,连忙让进屋来,尹强一进门就说道:“小姐,圣上驾崩了!”

邵妁慈惊讶地问道:“你怎知道?”

“我出去买菜,满街是身穿麻布缞服的朝臣往皇宫而去,我一打听,才知他们是前去紫禁城哭临。不过,新皇帝后天便即位了。”

“不知这新皇帝……多大年纪?”邵妁慈不觉记起义父说过的预测之言。

“听说是位少年天子,方才十六岁。”

邵妁慈心想,他比自己小三岁。

天顺八年正月二十一,距二十二登极仪式仅余一日,时间紧迫,事务堆积如山。一早,万贞儿便按覃昌预先知照的时辰招呼太子起身,为他梳洗停当,陪他前往文华殿。礼部已送达由文武百官、军民各界及寿星耆老,敬请皇太子即皇帝位的劝进表,太子拿起来浏览:“大行皇帝宾天,遗命太子殿下早继大统,皇太子殿下德本刚明,禀天英资,广日新之圣学,足以得天下之心,足以继祖宗之统。盖天下国家万年太平之本,海内臣民人心所向,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臣民不可一日无主,望殿下即遵先帝遗志,节哀顺变,为国家之远猷,定宗社之大计,早登大位,永固皇图,臣等俯伏阙廷合词劝进。”

皇太子心知,表文虽洋洋洒洒,对自己人品褒赞有加,恳切之情溢于言表,实则是登基官样文章。太子假意仔细阅毕,并不多想,立即提笔手谕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表笺已阅,圣上方逝,心中孤独伤痛,此时怎能忍心继承大统?所请不允。”

未过数刻,礼部送来第二封,言辞更加恳切,皇太子再次辞让。如此这般,完成三劝两让,太子方才貌似勉为其难地接受劝进。劝进礼方毕,礼部尚书姚夔奏交太子次日即位仪注,礼仪隆重而繁复,姚夔当场为太子一一讲解,躲在屏后的万贞儿也尽量将姚尚书所讲记在心中。姚尚书讲完之后,还有审定内阁所拟登极诏书等众多重要事项。

忙碌一日,直至天色渐晚,太子方回,看见司礼监已将太子登位时衮冕服工整摆放于宫中。万贞儿立即帮太子沐浴,沐浴之中,又将白日自礼部尚书姚夔听来,有关明日登基大典的程序帮太子温习了一回。万贞儿生性谨慎,催皇太子将衮冕服试穿一回,以防明晨忙中出错,有伤大礼。

沐浴完毕,万贞儿先为太子穿起领上织有黻纹的素纱中单内衫,中单之上套黑中带赤之玄色衣,衣之左肩绣红日,右肩绣银月,日月之下,各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盘踞。后背绣有山川星辰,宽袖口刺赤火、华虫、宗彝图形。接着为太子着黄中带赤之色的下裳。这上衣下裳的玄二色在中原文明诸色中最为神圣,寓意天地并存。万贞儿再将色蔽膝为他扎起,束上素表朱里大带,腰间用金钩挂上以五节玉珠间隔,金龙云纹之玉佩两组。为他穿赤袜,外套饰有黄绦的朱鞋。将玉圭交在他手中。这衮服由宽肩的皇太子穿起,加之他眼大明亮,睫毛黑长,垂耳,一派帝王之相。万贞儿退后几步,端详良久,笑容之中不仅有千分柔情,还有那万般的欣赏。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幼由她一手带大,今时在这华贵的衮服衬托下,好个潇洒少年美天子,皎如玉树临风前。历经多少风云变幻,明日终成一国之君,万贞儿心中那种成就之感,实非笔墨得以描绘。万贞儿心中喜悦,便戏言道:“皇上请受妾万贞儿一拜。”说着便下跪。

皇太子趋前一把扶住,仔细端详万贞儿,然后转身自高杌之上双手捧起明日登基所戴冠冕,这冕与上衣同样,表为玄色,里为朱色,冠外以绮做表,顶附版,版前后各垂旒十二条,每旒各穿有赤、青、蓝、黑、白五色玉珠十二颗。皇太子将冕端正地戴在万贞儿头上,万贞儿连说:“不可,不可,皇帝冠冕,岂可当作儿戏……”

“身为大明朱家血脉子孙,行将继承大统,明日登极,便为天下人之王。但这世上,唯有同你万贞儿一人,我仅为你之夫君而已,外人前,你我以君臣之礼相待,那只不过做给人看。闭起门来,你我便是形同平民百姓之家那夫妻一般。”

烛光之下,透过万贞儿头上版前垂下微微颤动的十二条五色玉珠,皇太子看见万贞儿眼中泛起泪光。

天顺八年正月二十二,晨,天色放晴。太子按礼部登基仪注所列首项,先派遣礼部最高官员往天坛、先农坛祭祀天地大礼,以示天子承天之命为君,以统天下万民;往太庙祭拜,告知列祖列宗,以示不忘所出,多得祖宗护佑;再往告祀社稷,社为土地之神,稷为五谷之神,土地肥沃,五谷丰收乃国泰民安之本。

皇太子身穿孝服,来到宫中设摆放有自幼最疼爱他的祖母孙太后及父亲英宗神灵牌位几筵前。几筵上供有酒水、鲜果。父亲英宗给了他生命,并在临终一刻,终于将大明江山也给了他;而一生中祖母孙太后所给予的关爱护佑,如玉泉山清泉,源源不绝。太后未能亲眼见到自己登基,跪在杌前的太子心中充满遗憾。

返回东宫,万贞儿连忙帮他褪下孝服,将昨晚预穿过的衮冕服穿戴停当。这个世上对她最为重要,至为情深的人,今日便将成为普天下主宰,许多年来同他共度的艰辛,为他付出之无限之精力与爱心,终于修成正果。从今后,无须再因皇位争夺而担惊受怕。万贞儿表面上如往日般平静,但内心之中既为眼前这个她最为珍爱的人,也为自己充满喜悦。

过往生怕因同太子私情外露,而不利于皇太子位置,今时大局已定,再无须遮掩。太子更衣毕,万贞儿便近身陪他行出东宫,只见大队锦衣卫卤簿大驾列队在东宫门外候驾。太子步出,钟鼓齐鸣,太子登上由三十二名中官抬的轿辇。自太子十岁回宫后,太子不愿独自乘轿辇,这些年来,二人宫中来往,多为并肩而行。此次需按礼仪乘坐轿辇。万贞儿便随着轿辇而行,坐在辇内的太子,微微掀开帘幕,望望下面穿着翠蓝色宫女装,行走中的万贞儿,提示自己登位后应尽快将贞儿册封为妃,以后她便不必再行走,亦不必再穿宫女装。

轿辇在卤簿仪仗簇拥下,一路浩浩****往坤宁宫而来,按照礼仪,太子登基前尚需在此向两位母亲行五拜三叩礼。太子进到主殿时,钱皇后、周贵妃二人已身穿礼服,安坐于宝座之上,太子连忙下跪行礼。

钱皇后满面憔悴,强撑笑容。夫君驾崩,她内心极感悲痛,英宗是她精神依靠,她望着眼前这位身穿衮冕服、即将登基的少年,感叹她身为正宫皇后,未能为夫君诞下龙子继承大统,心中更是凄凉。自己将升为皇太后,但那又如何,无儿无女,这偌大后宫之中,今后还留下几人将她放在眼中?还是夫君待我最厚,夫君啊,怎就……

而周贵妃望着自己的长子,十分惋惜今日登基的不是次子见泽,但同时不禁亦有喜悦之心。易储之事经此周折,不论如何,见深也是亲生,亲生子做皇帝,作为母亲,宫中地位将是何等崇高,怎样也应高兴才是,夫君先后有皇子九位,终于由我所生子继承皇位,也算值得庆幸了。

太子向两宫礼毕,便往奉先殿焚香谒告祖宗,自己将于今日继承先辈大统,望先祖保佑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自奉先殿出来,便往三大殿而来。登基大典在奉天殿,太子先至奉天殿后的华盖殿暂候。华盖殿历来是为主持在奉天殿举行盛大仪式帝王略作小憩之处,华盖殿四面皆开门窗,在外廷三大殿中最为敞亮。正南面三交六椀隔扇门十二扇,礼部已在四方工整的殿中设好御座,太子进入后在此就座,只待时辰一到,奉天殿一切停当,便起身前往。

虽然太子仅在此作短暂停留,时光却在此时停顿了片刻:红色雕龙御座安放于大殿中央,御座上是金黄色龙云纹坐垫,座后是红色三开红漆金边飞龙屏,殿顶一块块绿色正方贴金龙纹天花向四周伸展,地上金砖光洁明亮。巳时的阳光,自华盖殿东南面的三交六椀菱花空隙自上而下斜射进来,形成齐整的无数光束,投射在通亮的金砖上,再散射在四周朱红色门窗,及绿色贴金天花之上。在那华丽非凡的色彩的影像之中,太子身穿黑中带赤玄色衮冕服,端坐于朱红御座之上,正微微向上侧望着万贞儿。一袭翠蓝宫女服的万贞儿则站立在他身旁,也在俯首望着太子。殿中华光漫照,二人四目交汇,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今日虽然天色放晴,但怎样也是正月隆冬之际。外朝三大殿并无取暖措置,万贞儿生怕太子受冻,连忙俯首问要不要暖手炉先暖暖手,此时太子心潮澎湃,浑身发热,便告万贞儿不必。万贞儿想他松弛一些,便小声同他叨念了几句东宫中琐事,太子听得笑了一笑。此时,钦天监所设时辰到,鼓声响起,有朝官入华盖殿下跪奏称请入奉天殿就座。太子起身,轻执万贞儿手顷刻,便向华盖殿正南门缓步行去,万贞儿伫立原地,自敞开的北门向南望去,可见宏伟的奉天大殿和太子步履轻快逆光的背影。

钟鼓齐鸣声中,在宏大的奉天殿中,朱见深登上七阶高台上的宝座,宝座上设有御椅,御椅后架着雕龙红漆屏风。宝座上方是高高在上,奉天殿殿顶的金漆蟠龙吊珠藻井,殿中那六只蟠龙金柱,自地上直通殿顶,金光灿灿。宝座前几只铜胎掐丝珐琅大香炉轻烟袅袅,檀香气弥漫殿中。稍远处,教坊司所设由七十二名乐工组成乐队将奏《中和韶乐》,乐器有编钟、编磬各十六,琴十,瑟四,搏拊四,柷敔各一,壎四,篪四,箫八,笙八,笛四,应鼓一等。然而,因此时尚处于英宗大丧期间,到时一众乐工只可做演奏之状,却不得演奏出声。

朱见深长吸气一口,在雕龙髹金御椅上安然坐下,自此刻起,命运多舛的他终于成了大明皇帝。

朱见深驾崩后庙号宪宗,为便宜计,自此处起,改称太子为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