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有贞被除,转眼到了天顺二年。皇太子长得已比万贞儿略高,宽肩,眼大明亮,长睫毛,垂耳。学业亦颇有成就,经史子集之余,师傅们已不时以各朝历代实例,指点考问治国得失。
此时之内阁成员为李贤、彭时、吕原三人,以李贤为首辅。李贤通达有城府,处事果断。彭时状元出身,由英宗亲自推举入阁。他擅谋划,英宗同李贤商议大事,李贤大多会征询彭时意见,二人有时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久而久之,李贤却很佩服彭时坦诚直率,知无不言。吕原进士出身,身体单薄,但行事清廉端正,不求私利,且与世无争。李贤见内阁中徐有贞等已去,彭时、吕原加入,铲除石、曹时机出现,便开始私下向英宗进言。
这日,英宗在文华殿对李贤提起石、曹等人自恃迎驾有功,所求无度之事,李贤趁机说:“只要圣心独断,便可阻止他等。”
“朕并非未有独断,如上月石亨为其侄儿请功,前日曹吉祥求赐河北曹丹县良田等,朕皆未答应。每次朕有应承他等之请求时,他等自然喜形于色;但朕若不从,他等便是当朕之面,怫然见色。”英宗面色有些无奈。
李贤心知英宗对石、曹之势尚忌讳几分,便说:“若他等之请求不符情理,陛下可从容对其晓之以大义。”
英宗诚恳地相请道:“倘若他等今后再来向朕为他人谋取不当之职,先生亦应出面阻止。”
李贤心知,若由他出面阻止,自己地位反而不保,便说:“若臣频频出面阻止,他等必同臣结怨,于事无补。此事唯有陛下独断,令他等心知,凡不合情理之事,无论谁来请托,陛下皆不允许,此等求官求封或将渐渐被革除。”
“也是。”英宗点了点头。
这日,英宗见天气晴好,一时有兴致登高,便命近身太监裴当、恭顺伯吴瑾、抚宁伯朱永等大臣陪同,登上华贵高耸的“祥凤楼”。众人凭栏眺望北京城,并不断评论四周建筑。只见远处一座极之宏侈的大宅,在京城西南处一片青砖灰瓦房中格外显眼,英宗遥指那所宅邸问道:“何人居于此?”
抚宁伯朱永连忙稽首回道:“臣不知。”
其他人也纷纷佯作不知,唯有恭顺伯吴瑾说:“此为皇家王府也。”
“非王府也。”英宗摇头。
吴瑾貌似困惑地说道:“若非王府,怎敢建得如此辉煌?”
“你有听到他们所说的吧?”自祥凤楼下来,只有裴当一人在侧时,英宗说,“自古天尊地卑,君臣有别,无相僭越。而石亨在京城所建居所超越皇族,已是无法无天;而更令朕感慨的是,国家重臣明知那居所是石亨所建,竟个个佯作不知。”
裴当坦言道:“朝中之人,即使贵为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如今皆怕得罪石家。”
英宗自忖,不除石亨,夜夜便不得安枕而眠,于是便不再对石、曹辈言听计从。
天顺二年元月初二,六科十三道弹劾兵部尚书陈汝言受贿、冒功等罪。陈汝言是于谦被杀后,由石亨推荐继任之亲信。英宗命廷臣会审,陈被定罪。英宗下令抄陈汝言家,将其藏于家中的赃物陈列于宫中,命朝臣观看。英宗亲临,眼见这些奇珍异宝,心中未免感慨万端,当堂对一众朝臣说:“朕负荷天下之重,你等若不信可问裴当,朕每日五鼓二点便起,斋洁拜天之后,即开始阅读奏章,再往奉先殿向列祖列宗行礼。之后往早朝,朝后退文华殿,见有关大臣。午间进膳后再读奏章,有闲暇便处理内廷事,至夜方休。平日朕饮食随意,从不挑拣,衣服亦简朴,常着布衣亦不以为意。朕为何如此?社稷苍生矣!”英宗接着望着石亨,“陈汝言前任于谦,受知于景泰朝,任兵部尚书多年,死后竟是家无余财,陈汝言刚继任多久,便已贪赃如此,岂不是太过分了些?”
石亨被英宗说得满脸愧色,无可辩解。陈汝言被罢免,李贤借势推荐左都御史马昂继任。
陈汝言被革,李贤正在庆幸剪除迎驾群党有所进展,但仅过数日,英宗私下的一席话又使他有了新的担忧。
二月十五,英宗循例主持南郊天坛祭祀。回宫后,先往仁寿宫谒见太后,之后去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行贺礼。礼毕,英宗单独将李贤召入文华殿说话:“太后大兄孙继宗率子弟家丁参与夺门迎驾,朕皆有封赏。迎驾之后,由继宗执掌京城军务。近来,朕身边又有人为继宗之弟绍宗求官,说是此举将使太后喜悦。其实他们不知,当初朕封赐太后家人时,向太后请求多次,太后方允。而且事后太后多日为此郁郁不乐。一日,太后还说,他们有何功于国家,受此等官爵封赏?世事物盛必衰,将来一旦有获罪之时,我不会出面保他们。太后之意甚是清楚,若这次知道有人又在为其弟绍宗谋请官职,必将大怒。”
文华殿中一片寂静,李贤问道:“此事足见太后盛德。大明祖制,外戚不得参与朝政。现在继宗执掌京城军务,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正是为此不快,当初那些内廷近侍皆言京城军务,关乎重大,非皇舅掌持不可,至今太后正为当初听从那些内侍之言而后悔。”
李贤语带安慰地说道:“幸好继宗为人敦厚,行事谨慎,不过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停了一会,英宗心怀感激地问道:“朕居于南宫多年,危难犹疑之际实依赖太后忧勤保护,太后对朕莫大恩德,无以为报。朕欲效仿前代,尊太后徽号,你看如何?”
李贤平素也敬重孙太后,听到后顿首赞道:“陛下此举,孝莫大焉!”
“请先生代拟徽号来。”
李贤秉笔凝神,思索一番,郑重写下“圣烈慈寿”四字。
此四字颇符英宗心意,他立即宣裴当进来,要他知会司礼监太监牛玉,连同礼部筹备庆贺大礼,为母亲上“圣烈慈寿”徽号,并昭示天下。牛玉领命走后,英宗又说:“太子在文华殿读书,望先生时常照管。”
“太子殿下聪颖勤勉,读书音响洪亮,侍臣瞻仰,无不欣悦。”
“哦?”英宗微微点头,以手轻捋胡须问道,“现读何书?”
“《四书》、经史,而后讲读。其中又以《大学》《尚书》为先。”
英宗说道:“《书经》有难读之处,当年朕读至《禹贡》《盘庚》及《周诰》诸篇,甚费心力。”
李贤回应道:“读《书经》之法,应先读易者,如《二典》《三谟》《太甲》《伊训》《说命》诸篇,明白易晓,可先诵读。”
英宗颔首微笑道:“然而写字亦须用心。朕当初习字时,侍书者不曾指导笔法,以致朕任意去写,待写毕,令其看视,又不校正,从此朕写字不佳。”
李贤郑重其事地说道:“臣以为写字倒不必苛求,但要以工整、清楚为好。”
接着英宗又问李贤,为太子安排之二十名讲读官各自名字、官职。李贤为他逐一列举。英宗对每人学识才干一一评论。之后,英宗沉默了一阵,轻轻嗽喉,目光漂移,忽然说道:“有人传太子有口吃病,倘若将来朝廷之上讷讷不能言,如何处理朝政?番夷来拜,言不成句,成何体统?”
李贤不觉心中一震,但还是镇静地答道:“臣为未曾觉太子殿下口吃严重,初时有读字未清之处,讲读官皆有纠正。太子被囚五年,来之便识文章诗词,足见天资颖异。”
“有人向朕上疏,言太子在景泰年间曾被废,即废则不宜再立,立则不吉于国家。”
李贤轻轻吸了一口气,语带说服地说道:“臣看太子广额丰颐,方面大耳,目睛如漆,黑光彩射,玉色和粹,致使左右侍者不敢仰视,此乃太平天子之貌。”
“朕还有几位皇子,哪个又不是聪颖儒雅,容端貌正,大器可琢?赖先帝庇护,朕皇位失而复得,今朕无一日不记得南宫艰辛之日,务必不负先帝,不愿错选太子,朕生怕不讳之后,置大明于不测之中。”
英宗话音刚落,李贤便坚定地说:“当初易储乃景泰一己之私,之后邪不胜正,天诛其子,上天之意已获彰显,臣以为陛下不必为‘即废则不宜再立’所扰。”
“既然外朝、内廷皆有此议,朕岂可漠视?”
李贤心中更是一惊,内廷也有人主张,但他还是恭敬地对英宗深鞠一躬,然后言道:“皇储乃国家根本,国人寄托,陛下未有深思熟虑前,暂不宜有所言语举动,以安国人之心,臣教授太子殿下之间,亦将就其秉性道德能力加之观察,为陛下参照。”
“然。”英宗点头。
李贤走后,英宗单独又坐了半刻,他心中明白,照理他大可不必理会所谓“即废则不宜再立”之说,之所以他借题发挥,还是情感所然,每次见到太子,虽说心知此为吾子,但那份陌生之感却挥之不去,哪里比得上同其他皇子公主一起那般自在亲切。同太子之间言语交集,多为官样文章,从未想要同他独处闲谈。刚才他对李贤说南宫旧事,确是真话。但要说那艰辛之间尚有值得回味之处,却唯有同他那些天真无邪的皇子公主玩耍的时光了。
“裴当!”英宗想到此唤了一声,裴当连忙轻步进来。
“起舆,往长乐宫万宸妃处。”
英宗原来最宠爱周妃,喜其娇媚。随着年纪增长,倒是愈来愈喜欢同宸妃万氏一起。宸妃为人贤良,善解人意,为英宗生了四位皇子及一位公主。在南宫时,英宗见没有生育的皇后钱氏对宸妃所生见潾颇为关照,便有心让见潾过继给钱皇后,好令她精神有所寄托,宸妃也欣然同意。自南宫回来,周妃被封为贵妃,地位居于众嫔妃之首,为英宗生育最多的宸妃也从不嫉妒。英宗每有心事,便来长乐宫坐坐,有宸妃的宽慰,几个孩童的环绕,心境便是轻松不少。
李贤一路漫步往翰林院而来,心想自夺门之变以来,朝政好不容易渐渐稳定,一群重实务,远小人的朝臣就任于各部,以夺门之功获赏赐官爵者,权力渐受控制。但毕竟石亨仍是军权在握,京城大营军官之中,曾受石亨提携者不少,石亨之侄石彪,作战勇不可当,朝廷战力最强之师便以他为统帅。曹吉祥在内廷势力盘根错节,他历年随军出征,将俘虏中的一批勇士招作家丁,其嗣子曹钦也是勇武之辈,被封为昭武伯,侄子曹铉、曹铎等皆任都督。外朝内廷祸贼未铲,偏偏英宗这边又有易储之念。这几年,我处心积虑,要铲除徐有贞、石亨、曹吉祥等,洁净朝廷,实现匡扶社稷抱负,并有朝一日得以还于谦等清白。一旦内廷又现皇储纠纷,外朝大臣、内廷中官便将窥探风头,趋炎附势,将使朝政变得更加复杂。
李贤略通医术,不时近距离暗自观察皇上龙体,心中实在有些担心。一次,李贤曾暗观英宗气色后,甚至亲口问道:“臣听闻陛下夏日不需挥扇,冬日不近火炉,果真如此?”
英宗不无得意地答道:“此为真事。即使夏日最热之时,朕皆不觉得热,无须扇扇,在宫内亦不令左右人为我挥扇;冬日严寒时节,朕无须身近火炉取暖,亦不着厚衫,稍暖朕双目便觉得热。”
“圣上天生禀赋如此,龙体中和气盛,听闻宋代明君仁宗皇帝亦然。李贤身单气薄,夏不挥扇,冬不近炉,便不能过也。”李贤口中如是赞道,心中却不是这样想。那时英宗已有脚病,虽仅为偶尔发作,但发作时足胫肿大,麻木沉着。李贤平素便觉皇上较常人气息促,有时目光漂移,眼球震颤,此乃体虚内热,混热之邪气从热而化,圣上夏不挥扇,冬不近炉皆由此而起,并非好事。
既然李贤暗自担心圣上龙体,便有思虑国家储君大事。当今之势,须先将石、曹铲除,否则圣上万一在有易储之念之时不讳,石、曹必将借题发挥,倚仗武力擅立新君,到时国家焉得不乱。此时铲除石、曹,尚需打开英宗心障,若不揭穿当时石、曹夺门迎驾真相,英宗抑或不忍对石亨痛下狠手。
又过数月,石亨出京往大同巡视,五月二十八晚,英宗思虑国事,夜不能寐,独自往文渊阁翻阅前朝实录,正巧李贤一人当值。
窗外皓月当空,英宗读实录之间,不觉秉烛持书同李贤论起先朝与当代政务得失,当中提及当朝夺门之变中徐有贞、石亨、曹吉祥等人之所谓迎驾之功。李贤四顾无人,心想时机已到,便对英宗说:“当时徐、石曾有邀臣共谋起事,臣以为不可,未曾参与。”
英宗听到颇感意外,将手中实录放下,望定李贤问道:“如此大义之举,为何先生回避?”
李贤在英宗目光之下从容不迫地说道:“天下本为陛下所固有,以臣之见,时景泰病入膏肓,当其不讳,自然文武群臣将群起请陛下复位,天命、人心皆顺。”
英宗满腹狐疑问道:“先生之意,夺门实属多余?”
“迎驾则可,何必夺门?景泰崩逝,陛下复位,文武群臣谁不愿意,幸赖陛下洪福,迎驾得成其事,假使当时风声走漏,被景泰亲信所知,石亨之辈命何足惜,但将陛下、太后、皇子万尊之躯置于何地?”
“既然夺门置朕于危险之中,那石亨等又为何执意要迎?”
“景泰崩逝,倘若群臣请出陛下复位,石亨之辈何来理由请求封赏?他等执意要迎,非为陛下、社稷计,不过是贪图封赏富贵而已!若陛下自然复位,老臣依旧在职,无有杀戮,石亨等招权纳赂无从而来,忠良之士无遭受排挤之患,国家太平气象岂不由此而盛?易经中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用之则乱国乱政,石亨辈即为实例。”
听李贤一席话,英宗抚案良久不语。英宗最忌有人暗指其重登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今闻李贤之言,原来他本是大明正统君主,不过被弟弟趁危窃位,弟弟有悖天道,才有病入膏肓,复位乃天意所然,何须要夺,夺来之位,反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李贤冠冕堂皇一席话语,使英宗对夺门之变感观颠覆。其实李贤心知,他话语之中,真言仅半而已。石亨之辈为图封赏,置英宗安危不顾,夺门迎驾,为求一己私利乃千真万确;但称景泰崩逝,文武群臣将群起拥戴英宗复位,又绝非实情。
这日,日头转到承天门西侧,位于北京中轴线北端,鹤立鸡群于北城一片青砖四合院之中,高百余丈,朱栏,雕梁画栋的钟鼓楼中传出紧紧慢慢共一百〇八响鼓报时声,全城可闻。
此为午后寅时,清宁宫书房内,皇太子坐在案前读书于全神贯注之中,案台上还摆有其他书籍,有的正翻开一半。随着远处钟鼓楼的钟声,万贞儿出现在他身后,她自然地将右手搭在皇太子的左肩之上,并自太子肩头,略俯身望着他手中书籍。皇太子并未回头,眼睛仍在书上,但左手持书,抬起右手握住贞儿搭在他肩上的手。万贞儿照例口中微微发出赞叹之声,太子听来,无非万贞儿表示鼓励之意。
“殿下若读累了,便起身走走,贞儿去帮你冲茶。”万贞儿将手轻轻抽出,转身去取茶具。片刻万贞儿手中端了一套斗彩茶具回来,轻置茶几之上,倒了一杯,轻轻先抿一下,试水烫否,再放上茶盏,扣好杯盖,双手摆在太子书案之上。然后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走过来隔着书案,坐在太子对面。
太子停下来,除去杯盖,左臂摆在案上,右手拿起茶杯便吃了一大口,将手中杯放下,望着万贞儿笑了笑:“贞儿也吃。”
皇太子看着对面端坐的万贞儿,乌发上盘鬏髻,上插一支吊着蓝色宝石的金钗,简洁雅致,面上颈下肌肤仿似凝雪,未开言浅笑先露,她右手拿起茶杯,左手掀开杯盖将其置于茶盏上,再用左手轻托茶杯底,右手持杯,双臂端起,送到嘴旁,略张双唇,送下一口,再双臂慢慢将杯送回。太子心中想:凡天下女子,皆应如此,即便吃杯茶水,那举止都来得精致斯文。
此时,万贞儿见案几对面的太子望着她发愣,越发觉得他书读得累了,连忙问道:“殿下是否要贞儿陪你去里草栏场策马?”
太子犹豫一下,反问道:“贞儿想去吗?”
万贞儿觉得太子还是出去逛逛才是,便说:“如果不骑马,去看望太后也好。”
“好,那就去仁寿宫吧。”
万贞儿听罢便站起身,先出去吩咐张敏等预备,再回来先将案几上太子书籍等摆好,撤下茶具,为太子将皮袍披上,自己也披上一件素色皮袍,便走了出来。
太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事来,转头说道:“张敏,记得带上我为皇祖母折的腊梅。”
张敏应着进殿,捧出一只五彩蟠龙花瓶,瓶中插着数枝素心腊梅。原来,早上太子自文华殿回来,见到院中腊梅在寒风中绽开,心中喜欢,便折下几枝上好的,预备献给太后。这花色彩纯黄,花瓣貌似蜜蜡,且带阵阵香气。
一行人出了清宁宫往西而去,穿过景运门,步入宏大的乾清门广场。天色蔚蓝,南侧是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金黄色重檐,绿色画栋,红色墙身,耸立于三层白石基台上谨身殿。北侧是高高的红色宫墙,墙顶盖着黄色琉璃瓦,墙的正中央便是紫禁城内廷的正门——乾清门。
走过乾清门广场,一行人穿过隆宗门,向北而来,快到仁寿宫时,皇太子照例甩开万贞儿,一溜小跑奔向宫门。万贞儿在后亦步亦趋,里边孙太后听见皇太子的声音,笑容满面地出来。后面赶上的张敏捧上蟠龙花瓶,太子接过献给太后道:“孙儿见腊梅花儿在寒风中开得漂亮,不忍独享,特折了几枝献给皇祖母。”
孙太后喜得眉开眼笑,置于鼻前连连嗅其香气,之后对万贞儿说道:“你看腊梅配上这花瓶,实在好看,放在我榻前那张高杌上吧。”
万贞儿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往太后寝宫去了。摆好腊梅,想想春日将到,万贞儿便打开太后凤纹大衣橱,将太后春季服装一一整理出来,然后向太后随身的宫女交代,天晴时晾晒。安排妥当,万贞儿不经意见到衣橱最上一层还有两大包用黄绸布包扎的衣物,万贞儿便踩上高杌,将衣物搬了下来。打开第一包一看,原来是她在太后身边所穿过的一些宫女装,每件皆洗得干净,叠得齐整,万贞儿看得痴迷,好似自己从幼女到少女,再到成年又走了一回。再解开第二包,一见那五颜六色不同款式,万贞儿脸上露出笑容,这都是那时在宫中太后私下教她缝制的各式民间女子服装。每件缝好后,万贞儿仅有机会在太后宫中偷穿几次,让太后看看。二人对式样评论一番,她心知这些衣物对太后件件皆是追忆。
当万贞儿收回思绪,轻轻步入外间时,听到太后正说道:“……到仁、宣时期,朝政稳定,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虽有缉捕、刑狱之刑名之权,却鲜有真正实施。先君宣宗时,锦衣卫指挥使是回人赛哈智。你父即位后,先后曾由刘勉、徐恭继任,三人办事皆谨慎,对下属严加管辖,未曾听闻有过冤狱。后来王振得势,任用马顺,马顺此人为虎作伥,屡兴冤狱,王振死后被朝臣在朝中殴毙。当今锦衣卫以门达、逯杲为首,我听说朝中人对他等颇有微词。”
万贞儿这才明白,刚才太子不同她去策马,是有心到太后处请教刑名之事。早在正统后期,万贞儿便听孙太后私下评论锦衣卫、东厂得失。此次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当今之事,万贞儿便站到孙太后身后,轻轻为她捶肩,皇太子问道:“既然朝中人对门达、逯杲有微言,那又何必要用他们?”
“我问你,今日朝中谁人对皇上最具威胁?”
“石亨。”
“为何皇上不解除其官职?”
“大明精兵,尽在石亨侄子石彪掌控之中,朝廷武官,过半是石亨门生,无缘无故解其职位,恐怕引致兵变。”
皇太后连连点头,又继续问道:“那将如何?”
太子侃侃而谈道:“听闻石家多有不法,若可取其证,昭示天下,便是出师有名,证据确凿,便无人愿继续追随他。”
“太子认为如今外朝李贤为首的文官大臣,还是三法司可当此重任?”
太子想了一番道:“恐怕无人敢动,力有不逮。”
“那就是了。当今朝中,只有锦衣卫唯皇帝之命是从,不惧强权,行事狠辣,又识办案。原本东缉事厂亦可胜任,但东厂历来由司礼监统领,司礼监现由曹吉祥掌控,又恐他等互通消息,只得罢了。”
“那锦衣卫行事过于狠辣,令朝臣不安又将如何?”
孙太后一时面露难色,沉默半刻才说:“就算贵为皇帝,恐怕也有不得已之时。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皆有不择手段之举,在外狐假虎威风气。但是若以不利朝臣,同不利皇上两者相比,两者孰重孰轻,不言而喻。只望纵容锦衣卫一时,而非纵容一世吧!”孙太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是你祖父那时好,几位大臣皆德才兼备,太平盛世之间,你祖父几次敕谕锦衣卫不得滥权。孙儿你记住,锦衣卫、东厂皆直属皇帝,他等强势或弱势,完全在于皇帝之意愿。”
孙太后对皇太子一番教诲是令他知晓,锦衣卫、东厂实为皇家鹰犬,皇帝放出则伤人,伤人则朝臣人人自危,人人自危终非好事,但英宗此时利用锦衣卫又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孙太后话语之中,有意隐去一段,那是在景泰皇帝即位后,鉴于正统时期纵容王振利用锦衣卫乱政,曾专门针对锦衣卫下旨:今后唯有谋反、妖言惑众、重大贪赃枉法之真凭实据,锦衣卫方可上奏,在差遣御史验证为实后,方可执讯。其余事情,只许受害人告发,不得携仇诬害忠良。若有锦衣卫贪赃枉法,以致冤案事发,罪不赦。由于景泰帝对锦衣卫的严加控制,执掌锦衣卫的官员便是无所作为,碌碌无为循职而已,朝政因此平和。
说起此时英宗重用的门达、逯杲二人,他们皆有参加夺门之变,并因此而获提升。门达性格机警沉鸷,初时用法宽容,并平反冤狱,较得朝臣称道。而逯杲出自曹吉祥门下,因夺门有功被提升后,又不时受到曹吉祥举荐,官职再上一层楼。逯杲个性强悍,不避豪强,心狠手辣,善于揣摩英宗心思,虽然他出身于曹吉祥门下,但他对曹家却丝毫不念旧情。
自仁寿宫回来,天色已晚,万贞儿招呼太子用过晚膳,烛光之下,二人照常坐在一起将身边大小事说一番。随着太子年纪渐长,二人言谈之间,太子说的愈来愈多,万贞儿更多的是静静聆听。太子所说之事,有时或有涉及国家事务,或引经据典,万贞儿听得并不十分明白,但她仍然十分认真。他真的长大了,她对太子的喜爱不经意之间也在变化。
如天下女子一样,万贞儿对男人身体虽然不是那般关注,而男子气概却可使她心生涟漪。太子如今论古道今,从容不迫,已不似那时孩童气息。幼时太子声音清脆如少女,近来声音也变得越发低沉洪亮。也不知自何时起,太子在她心中也不再是个依赖于她的孩子,反而渐渐成了她精神所依靠的男子。在她眼中,他现在博学多艺,诚恳和善,每每出宫挽着他的手臂时,就觉得是他在保护自己,这种感觉十分美好。
天顺三年年中,北方鞑靼族孛来部来京进贡,当他们觐见英宗时,恰好见到站在一旁的石彪。这石彪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屡建军功,在北方多次打败孛来部,一见到他,孛来部来使纷纷下跪大呼“石王”。
石彪一介武夫,哪懂重兵在握,需防君主猜忌的道理,一时面露得意之色。英宗看在眼中,心中更觉一日不除石家,皇位便不可安坐。逯杲揣摩到英宗心思,便着手打击石家。恰好石彪为了可以亲自管理石家在大同一带的产业,便怂恿一班大同乡绅来京向皇上请求留他常驻大同,此事被逯杲侦破,便将欺君之罪安在石彪身上,使英宗有借口将其下狱。
七月,逯杲亲往大同将石彪手下共七十六人逮捕,并押解回京。八月初一投入锦衣卫监狱,由门达审讯。石彪一贯居功自傲,为所欲为,其所犯强奸民女、私役军士、侮辱藩王、收纳贿赂等事发。接着,逯杲便将矛头对准石亨本人。
十月二十八,六科十三道弹劾石亨恃宠作奸,窃弄国法,招权纳贿,冒功诈官,侵占官地,役使官军,罪大恶极。英宗遂借机褫夺石亨兵权,令其不得再参与朝政。至此,石家已然失势。
十二月初三,英宗再单独召见李贤,讨论徐有贞、石亨、曹吉祥等人夺门迎驾旧事,李贤郑重其事地说:“迎驾可也,但怎可以夺门二字以示后人?景泰不讳,陛下理当复位,天命、人心无有不顺,何必夺门!何况皇宫之门,岂可言夺?言夺门者,无非欲彰显其功耳。”
英宗这次深以为然,下令今后奏章之中禁用夺门二字。
石亨虽已失势,但逯杲不将他置于死地不罢休。天顺四年元月二十五,逯杲将其侦缉所得上奏英宗,说石亨对皇上怨恨深,借光禄寺失火诅咒朝廷,并有不轨之谋。其实,那不过是失势的石亨在家中发的几句牢骚话,却被逯杲无限引申,为他安造罪名而已。
英宗借势将逯杲奏章交廷议,此时石亨已是墙倒众人推,群臣一致说石亨罪不可恕。石亨被下狱,逯杲指使下属不断折磨石亨,他不久便死于狱中。随后石亨侄子石彪被问斩,从此权倾一时的石家被灭。
天顺四年七月十三,英宗脚病犯,无法行走,一向勤政的他卧床未能上朝。直至七月二十,才在内侍搀扶下勉强在文华殿接见了几位内阁大学士及六部尚书。此时,太子才知道父亲身体并不如原来想象般强健。
当晚同万贞儿有议论起此事,万贞儿口中安慰太子,但心中却想,若此时皇上不讳,有太后在,皇位非朱见深莫属。心中便盼望太后长命百岁,眷顾她的爱孙。二人说着话,万贞儿见时辰晚了,次日还要读书,便命宫女备水,为太子沐浴。
宫女们将剔红描金龙凤纹浴盆放好热水,在旁边备好一桶烫水,便退了出去。万贞儿先脱去宫女外衫,只留中衣。太子坐在一张无扶手的官帽椅上,万贞儿蹲下为他除去履袜,再为太子除去常服,这才领着穿着中衣的太子进到连着寝宫的沐浴间。
到了浴盆旁边,试好盆中水之凉热,万贞儿为太子除去中衣,拔去发簪,扶他迈入浴盆躺下。万贞儿坐在矮杌上,先用小巾,在水中将太子浑身上下擦拭一遍,然后太子便往上坐起来,万贞儿轻轻将皂角抹在太子头上,太子便听到自幼每次皆听到的“闭紧双目”四字。万贞儿将他头发揉搓一番,再用中巾来回蘸着浴盆中的水将头上皂角冲洗干净。然后再以一条干小巾将太子面上,眼角处水珠擦干。此时太子又听到“好了”二字,太子便睁开眼,依次伸出四肢,万贞儿用皂角为他洗涤。
此时太子毕竟已近成年,青春行将勃发,面对这个与他最亲密,最喜爱之人,身着宽松中衣,内中身体圆曲有致,若隐若现,面容秀丽亲切,太子便时时不由自主有那令万贞儿难为情之事发生。不过万贞儿仍不放心由他自己洗,便命他背过身体来为他洗。全身洗毕,太子便全身浸在水中,万贞儿纤纤手指将他全身各处轻轻摩擦一遍,将残留皂角除去。温汤微动,皓腕抚身,每到此时,即将成人的太子无不是一阵心旷神怡。
沐毕,万贞儿用大巾为他拭干,换上干净中衣,将他送到**,然后自己再洗。按理,宫女怎可同太子共用一只浴盆,但当初宫外五年,那地方仅有破旧浴盆一只,两人共用早已惯了。甚至有时万贞儿就着太子用过的水,再加些烫水沐浴也不鲜见,二人亲密无间,于此微细之处可见。
万贞儿沐浴完毕,换好中衣,来到太子榻上为他抚摸后背,到他入睡方回外间。近来,太子内心越发愿同贞儿肌肤相亲,不时将头依于万贞儿怀中,两人相拥时,万贞儿也不再觉得他是个孩童。太子对万贞儿所生爱意乃自然而然,但他对万贞儿之爱,还有一个“敬”字,对于万贞儿之情,还有个“恩”字。这敬之爱,恩之情,使他不愿,也不敢逆万贞儿之意而任性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