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痛恨?我个人认为,就是明明看他极为不爽,却还偏偏够不着、打不到、弄不死的那种感受。

撤退的路上,据说柴田胜家一连砸碎了好几个酒碗,身边不少亲随都挨了鞭子,只为他能发泄出那一口压抑在胸口的闷气。

可是,如果生气有用的话,那这个世界上成为王者的一定是那个心眼儿最小的人。然而事实却无数次证明,生气这件事,除了让自己更加郁闷之外,其实别的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柴田胜家并非没有肚量的人,当年投靠织田信长之前,他是强势的反信长派。然而等到信长坐大,他半推半就的便成了信长手下的大将,一来二去又混成了五大家老之首。

这里面的很多事不光是勇猛作战就能搞定的,需要智慧、勇气和度量胸怀兼具。

但是近年以来,尽管在贱岳合战时通过各种机缘战平了羽柴秀吉,这几年也发展的不错,占据了东瀛半壁江山。但是在他心里一直有着深深的担忧,而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羽柴秀吉带来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则是来源于没有亲生儿子的苦痛。

当自己奋斗一生,终其所得却要全部交给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人,换了是谁都会郁闷惆怅吧。

即使是在重家门不重血缘的东瀛,这依然是令人苦闷的事情。而且随着柴田胜家年事越来越高,他对自己没有子嗣一事也越来越纠结,到现在甚至郁闷的昼夜无眠。

至少要留下自己的威名在人世间吧——柴田胜家如是想到。

然而来到高丽之后的遭遇却让他更加苦闷。

先是在高丽、平壤、王京三都的争夺当中失去先机,被羽柴秀吉占了其二,这样柴田胜家非常不爽。

紧接着又被袭击了粮道,而且似乎只有己方的粮道遭到了袭击,羽柴家的倒是安然无恙!

这让柴田胜家觉得自己受到了针对,甚至认为秀吉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和大明朝达成了共识——然而事实也有这层原因在里面,这让胜家几乎出离愤怒了!

然而就在不久前,他接到了秀吉与大明朝开战后受挫的消息,随即又得知秀吉主动派兵反击复仇、王京空虚的消息。

他想要得到王京,却不想背上主动袭击本国势力、不遵守规则的名号,心里百爪挠心,却又毫无办法。

可是随即便得到了大明朝袭击攻下王京的消息,这让他兴奋不已,立即便带兵攻了过来!

然而王京城外的一战却是让他鲜血淋漓!死伤的两万余人还不是他最愤怒的——失去了斗志,而且还是军兵中的大多数,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连续的炮火轰击,打掉了手下的军心士气,若不是自己强令镇压着,只怕逃兵已经要大面积出现了!

可是如今怎么办?粮草已经快要没有了,总不能就这样空耗下去。返回汉城吗?那是不是等于宣布了自己的彻底失败呢?

伊达政宗提出了建议——敌军主力从海陆走了,那么王京城里还剩下什么呢?

这个建议引起了柴田胜家的高度兴趣,而柴田军则果然直接面向西北发起了进攻!

王京城外五里处,柴田军开始集结,然而前方的线报却让柴田胜家十分犹豫——城楼上空空如也,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城门大开着,门里空无一人!

这是陷阱?还是真的如此空虚?柴田胜家问自己,他拿不定主意,冲?还是不冲?

想起之前宛如天崩地裂的炮击,柴田胜家至今心有余悸,不会再次被伏击吧?

可是,看看身后几乎完全失去了斗志的官兵,柴田胜家知道自己急需一场胜利来提振士气,所以王京城必须拿下来,否则只怕哗变不会太远了。

为了分散风险,柴田胜家派出四个千人队,分四个方向去试探城内的动静。

可是无论他们怎样摇旗呐喊,城里都死气沉沉、全无一丝动静!

难道真的无人?柴田胜家拿不定主意。看了看即将入夜的天色,他最终下定决心,狠狠地刺激城里的人一下,不信他们如此沉得住气!

北门的千人队最先攻击了城门,他们先是小心翼翼,不敢太过声张,然而进城后依然悄无声息,这顿时让他们胆气大增,鼓噪呐喊起来!

当四门尽破、柴田军彻底进入城内,他们惊讶的发现城内真的空无一人!

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除了没有人,城里除了没有大明的军队,也没有其他的一切!

房屋被拆毁,树木被焚烧,牲畜不见踪影,整座王京城里遍地可见的就是一片断壁残垣!

坚壁清野!柴田胜家的心中闪过五个大字!

比起这五个字,他宁愿和大明朝的军队在城下决战!

可是,没有什么可是,当柴田胜家亲自率队在城内骑着马巡视了一圈,才确定大明军真的是毫不留情、一粒粮食、一件房屋都没有留给他们!

绝望!整个柴天军的内部开始蔓延起这种传染性极强的情绪,没有人能够幸免,就连柴田胜家自己都在扪心自问,难道真的就到这里了吗?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坐在城主府的废墟前,柴田胜家心中冰凉无比,他紧紧的攥着拳头,凝望着不远处噼啪燃烧的火堆出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柴田胜家的五感当中,除了这个问题之外的所有声音、图像和信息都消失不见了,他的灵魂在呐喊:该怎么办?

摆在柴田胜家面前的路不多了,或许他是东瀛最勇猛的将领,但是在这困顿的局中,它便宛如被束缚住了四肢,空有一身力气却完全无法施展。

后悔,这种很少在他心中滋长的情绪开始逐渐弥漫,他有些后悔参加这个赌约,后悔来到高丽,后悔进攻王京,后悔眼前的一切......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除了加重心中的苦痛,别的真的是一丝一毫的作用都没有。

必须做些什么,柴田胜家心道,恰在此时,作为加盟军的首领——伊达政宗、上杉景胜,以及四处征粮方才返回的佐竹义重一同来到了他所在的废墟之前。

望着表情没有丝毫异样的几人,柴田胜家心中暗暗惊道——这些人是自己最大的助力,可如果自己六神无主、自乱阵脚,那这些人只怕会成为首当其冲抵在自己咽喉上的利刃!

想到这里,柴田胜家仰起头、发出一阵连绵而洪亮的笑声:“诸位,如今高丽三都已得两都,看来天命确实在我。都坐吧,说说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诸将看到柴田胜家此时仍有这般气概,顿时心中也是微微宽心,尤其是一直心比天高的伊达政宗,看着柴田胜家的状态,也是微微放下了之前的一些其他心思,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内大臣大人,在下倒是有一些想法。”说话的是佐竹义重。

他自从登陆高丽以来,没有经历大规模的战事,一直是在后方征缴粮草,特别是在海陆被我方截断之后作用更加凸显出来,因此他的话柴田胜家是不得不听的。

“进帐说吧,义重,外面起风了。”此时已是夜间,柴田胜家年事已高,经不得风寒,众人便随他进了帐篷。

“大人,我收到线报,大明军自收复平壤之后,又在王京北方击溃了羽柴秀吉的部队,此时正是士气如虹之时,这恰恰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一点。”佐竹义重沉声道。

柴田胜家看了佐竹义重一眼,心中的感受十分复杂。对于佐竹义重,他的心中一直是颇为忌惮的,原因就来自于佐竹义重的实力本身。

幼年时的义重已是深具武勇之才,为重臣们所期望。永禄五年,也就是一五六二年,由于其父亲佐竹义昭体弱多病,故于三十二岁盛年时早早让位予十六岁的义重;三年后病死,从此佐竹家走向最盛期。

继承家督同年,佐竹义重迎来初阵,与相马盛胤对战于瓮之原,少年义重于此战中大获全胜,并连取七敌将之首级,威振常陆,获得了“常陆之雄”的称号!

更重要的是,此人除了勇武异常之外更是颇具智谋,虽然在几年前将家督之位传给了儿子,但他其实才是佐竹家真正的决策者。

这次出征高丽,他代替儿子跟着来了前线,柴田胜家本身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有佐竹义重的参与,原本缺少智者的己方多了一个智谋之士,算是除了伊达政宗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出谋划策的智力来源。

忧的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有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在身边,只怕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

因此一来高丽,柴田胜家就立即派他出去征缴粮草,并未将他留在身边,佐竹义重也是不置可否,就那么愉快的去了。

可是如今连遭大败、又缺粮少物,已然是身处险境,既然他有心出头,自己何不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呢?

于是柴田胜家哈哈笑了两声,豪爽无比的道:“义重不愧常陆之雄威名!你且说,为何敌军最强一点恰是我方可用之处?我尚未思虑明白。”

佐竹义重继续沉声道:“大明军自参战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依然成了骄兵。我等应吸引其前来攻城,再以埋伏袭之,必可获得大胜!”

旁边的伊达政宗接口道:“不错!只要我方拿下一阵,大明军士气稍搓,则我军便可赢得喘息之机,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危如累卵,亦可抢夺物资、稍缓眼下物资紧缺之急!”

这话其实说的颇为不客气,但是柴田胜家却假装没听出其中的意味,哈哈笑着鼓掌道:“那依二位之见,决战之地当选在何处?”

伊达政宗、佐竹义重两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一同盯着地图,良久之后,忽然一同指向地图中的某个位置!

柴田胜家连忙低头去看,之间那块地面之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碧蹄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