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向定了,剩下的就是具体操作,这就不是小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换句话说,他也考虑不明白,于是早朝须臾便散了,按照惯例,相关的官员随着申时行一道去了申府,具体商议出兵事宜,拿出方案再找小皇帝审签执行。

这一路上,原本唯唯诺诺的石星依旧平静如桓,但他的周围却少有人敢凑上去——一个隐藏的如此之深的人,却在关键时刻跳起来,一举改变了迁延日久、拖而不绝的朝政格局,仅就这份城府,就值得绝大多数人感到发自心底的畏怯。

这并不难理解,就好比一个公司里平时大家压根看不起的人,突然有一天在大BOSS面前跳了起来,告诉他自己掌握了足以改变公司命运的重大秘密,大BOSS大笔一挥,将这个人的计划全盘采纳、委以重任,一跃到了众人头顶上。那么周围的人一定会产生强烈的心里反差,不自觉的对其疏远规避。

可是这次出兵高丽的事情上,石星又是个绕不开的人。他是兵部尚书,他的地盘他做主,其他人还得认认真真的听着他的说辞,看着他继续表演。

首辅府简朴的一塌糊涂,这是我对申时行府邸的最大感触。历史上的申时行在才能、德行方面整体偏好,在廉政方面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记载。

如今眼见为实,除了摆设普通、用度节俭之外,府上的仆役很少,穿着也与一般大户人家无异。这对于他这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而言,确是简朴的过分了。

至于接下来研究出兵一事,其实我在路上就已经想的很清楚。无非就是户部大吐苦水,说什么兵粮军饷匮乏,同时支撑两面战线压力很大,无法增加过多兵员之类云云。

但是圣旨以下,又是国难当头,户部尚书宋纁也只能妥协,思虑再三,表示今年收入平平,即使算上从各处紧急征缴的银钱,也最多就可以拿出支撑八万左右兵马的钱粮,再多了,财政吃不开,难道北方打仗就要让全国的官儿都喝西北风,再来一次苏木胡椒折俸不成?

八万......石星眉头紧锁,这比他想象中需要的兵马少许多,倭寇的兵力就在四十万以上,难道真要让前线的二郎们以一敌五不成?

可是这就是现实情况,辽东苦寒之地,补给极不便利,而且户部尚书宋纁一直也以不站队、不贪财著称,他说没钱,那就定是没钱了的。

这个时候,我主动站了出来,表示一应补给物资可以走水路,我可以负责承运。按照水陆运价差折算,这样一来运输成本可以下降七成以上,宋纁当即表示,若是成本能控制在这个范围内,则支撑兵力可以上浮到十万乃至十万五千左右。

不得不说,尽管增加的兵力有限,但依然是一个好消息——石星、申时行不由的大喜过望,心中对我的倚重又增加了几分。

打仗就是打后勤,当年我初来大明,就是随着解粮队从山东一路运到东北,那当真可谓山高水远、困难重重。可是如果换了水路,人畜不大劳、效率高不少,安全系数也有保障,绝对是保障前敌、运输物资的第一选择。

这一议案得到石星的全力支持后,他简要的讲了海运的益处,至此时这些朝廷大员们方才真的动起了建立一支强大水军的心思。

如果皇帝能够从这次的战事中看到海军的强大,下定决心、革除时弊,按照我的舰队规模经营海军,只怕大明朝便能一洗颓风、再振雄威!

可这终归是后话,现在当务之急,是退掉东北的当面之敌。至于海军一事,便待大战结束之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送给李如松的文书已经八百里加急送走,辽东兵员的整备自然交给他去落实。我的要求不多,除了钱粮保障、维修经费等日常费用之外,我只要求多调动一直兵马——蓟州大营四千骑兵,作为配属部队由我调配。

四千骑兵,这在几十万人的大战场上就是大浪中的一朵浪花,掀不起任何风浪来。纵然是心中对我百般忌惮的朱翊钧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于是一纸公文下给了叶思忠,这老兄便亲自整军备战,率领四千方才成军的关宁铁骑随时准备与我开赴高丽作战了!

至此,作战的基本架构已经完成,兵部最终拿出定案,由李如松先行率兵北上、支援高丽守住最后的国土。京师调动兵员随即赶到,两下合兵一处、协力破敌!

申时行将兵部意见看了三遍,当即点头同意,提笔写就票拟提案,着人送进宫去,交由小皇帝朱翊钧审签。

百官见大事已定,当即离开首辅申府,回去各忙各的一摊事。剩下的我却看起来无处可去,早年二叔祖赠给我的问海阁已经被小皇帝收回,如今新安排的府邸还没到位,难道让我一个二品大员去住驿站?申时行第一个不答应,便力邀我和从人在他府上住下,他也好聊表阔别之情。

我笑着婉拒了申时行的邀请,之前就已经和华梅说好,李家在皇城根里还有两处宅院,其中一处是新建的,五间五架的大院子,足可以容得下我和从人居住。

当然,刃海商会在京师其实还有着不小的经营渠道,也尽有地方去住。但是这么多年,他们好不容易“洗白”了,我又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去再把他们“拉下水”呢?

于是我也辞别了申时行,约好明日再见。申时行心道我这李家驸马实至名归,住在岳丈家里也是无可厚非,便开门送客、直送我到大门之外,目送着我乘马拱手而去,方才嗟叹不已的调头回屋去了。

一路催马赶往李府,看着街两边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当初,这条街给我留下了无数美好的回忆,离开之时原以为此生再也回不来,却不料时过境迁,我又能光明正大在这条路上策马扬鞭。

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就像庄周梦蝶,到底谁是庄周、谁是梦蝶,谁是真、谁又是假,果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看不穿、猜不透的谜啊!

不过半小时的时间,李府便已在眼前,策马至门前滚鞍下马,早有李府的从人候在门口,见我到来,惊喜的上来叫了声姑老爷,便帮我牵住了马,引着我和九鬼政孝等几名贴身护卫进了院子。其余人自有人接着去了旁边的别院吃饭休息不提。

从人在前面引路,天色已晚,他打着灯笼在前面疾走,我便紧跟着他一路穿行来到后堂。

掀帘进门,李再兴坐在主座上,华梅正搬个凳子坐在他旁边,父女俩正在叙话。见我进来,华梅一脸喜色,李再兴却是淡淡一笑,说了声:“大事谈完了?过来坐吧!兴国也来了?你父亲可安好?”

语气淡然,就仿佛我并不是一去多年未归、而是临时去单位加了几小时班回到家中一般,那份自然让我心中不由的一暖,当真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后堂正墙上挂着李夫人的绘像,绘像做的很精细,连李夫人眉眼处的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我只觉得仿佛李夫人重生在世,就坐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一般。

她生前对我很好,和华梅刚开始交往的那段日子,李夫人待我真的视如己出,尤其是知道我早年丧母之后更是关心备至,从夏日的蚊帐、冬日的鞋垫到生活中的零零总总,方方面面都为我想到,华梅常说,母亲倒比她本人更关心我。

之所以后来我和华梅定亲,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夫人的关心和照顾,让我似乎找到了那种被母亲关怀的感觉,这是千金不换的、最宝贵的东西。

如今阴阳两隔,李再兴也没有续弦之意,只是用行动寄托着对亡妻的哀思,更是让人心生伤感之情。

想到这里,我心中只感到一阵强烈的难过,二话不说,推金山、倒玉柱,对着李夫人遗像纳头便拜,重重的对着李夫人遗像磕了三个头!

身后的戚兴国因为戚都督的缘故,与李家上下也是素识,便随着我一起纳头拜了下去。

华梅在一边看着,见我进来先拜母亲,眼睛一红,轻轻的拽住了父亲的衣袖,却不作声。

拜了三拜,我站起身来,走到李再兴另一边的凳子坐下。戚兴国简单问了句好,说到父亲时却哽咽难言,便调头回去,和九鬼政孝等人一起下去,到偏厢房吃饭休息去了。

如此一来,屋里就剩下我和李氏父女三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只有油灯传出的噼啪作响。

几年不见,李再兴明显苍老的厉害,额头上的皱纹深刻的直如刀刻一般,说话的声音也不如之前那样洪亮,看来妻子的突然亡故、事业上的屡屡不顺,将这个坚强的男人折磨的十分沉重。

再看华梅,她的表情似有些不对,看着李再兴时,总让人感觉似乎泫然欲泣、却又强自忍住一般。

难道......李再兴的身体上也出了问题?

再次盯着他的脸庞细细打量,果然,印堂发暗,面容带着三分黑气,看来也是久病缠身、难以摆脱的困境。

唉,虽然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是当这些伦常之事真的降临头上,又有几个人能坦然以对呢?

不由得,我对华梅又发自心底的生出三分同情怜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