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屋空,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汉威裹了件军大衣,独自守了熊熊的炭火盆坐在庭院天井里,仰望着苍穹上繁星万点、皓月无垠。虽然比起才关进南阁的头两日,已经没了铁锁加身,也没太多人看管他,但毕竟他现在还是阶下之囚。

入夜了,虽然是暖冬,但院里未免寒气透骨。守门的士兵几次催他进屋休息,汉威依然不为所动的独坐在天井中那青石墩上,漠然的仰望着夜幕星河,心中暗想:大哥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伸开双臂来接自己回家?

万籁俱寂的庭院,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而近,伴着门外面的几句窃窃私语。汉威心头一惊,那急促的步伐声,那么熟悉。

皎洁的月光下,胡子卿就立在汉威不远处,含着恬然从容的笑意望着面色憔悴正抱膝而坐的汉威。

胡子卿说:“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卢主任会安排。西安事变整件事同你无关。”

汉威此刻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不知道是爱是恨。胡子卿关押他,分明是为了把他从这次惊世骇俗的‘叛变’中摘清,免受牵连。

可是,不管胡子卿出于什么动机发动这场“西安事变”,“叛乱”就是叛乱,是任何军人都不能饶恕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汉威冷峻的面色带着无奈,他不敢看胡子卿,只是低头不语。

“老头子同意抗日了,也同意不再剿共。”胡子卿的话音里充满凄凉和欣慰,五味杂陈般的翻涌。胡子卿又说:“我把他抓起来了,就在关押你来南阁的那天夜里。”

“我听说了,都知道了。”汉威冷冷答道,但仍没抬头。他不敢看胡子卿,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长官兼大哥从今天开始是敌是友。

“这几天苏共和西京方面都派代表来了西安,前天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谈判成功了。老头子同意枪口一致对外,联俄联共,集中所有能调动的爱国力量,宣战打日本。”胡子卿涩涩的声音里带了难言的兴奋情绪。

汉威吃惊的抬眼看他,这来去匆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戏,居然这么快就收场了?

“等到天一亮,我就要亲自送委员长去西京了。”胡子卿话音迟疑一下又认真说:“去西京负荆请罪。”

“你疯了!”汉威脱口而出,听到这里他才真正震惊了,心中对胡子卿“叛乱”的愤恨全记不得了,惊异的抬头仰望着面前这谈笑自若的胡子卿。

回西京无异就是去送死,“叛乱”是何等的大罪呀?胡子卿这无疑是把自己送到没有退路的万丈悬崖边,面对死亡,他如何还能说得这么轻松。

汉威曾试图去理解胡子卿发动西安事变的被逼无奈,也能理解胡子卿为何急切盼望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但真不理解胡子卿为何要如此冒险的去西京负荆请罪,这俨然是去送死。如今统一抗战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胡子卿眼见就可以如愿以偿的率领千军万马杀回东北战场收复失地、替父报仇。他胡子卿再天真,该不会天真到认为他送老头子回了西京,还可以开了飞机来去自如的折返回西安吧。

“胡司令,你疯了吗?回西京太危险了,搞不好就没命了。”汉威终于表明心态的大声说。此刻他才明白,其实他心底对胡子卿还是有着难以割舍的情谊。

胡子卿脸上泛出了孩子般顽皮的笑,左臂一揽披在身上黑色的长氅,潇洒的翻卷两下挽了大氅的尾摆在臂弯里蹲下身来,关爱的目光审视着一脸困惑忧心忡忡的小汉威,笑了笑,伸手刮了下汉威的鼻头,像对个小孩子般安慰道:“胡大哥说过,胡大哥作任何事都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这台戏总要演到底,总要谢幕呀。再者说,何先生的飞机在回西京的途中发生任何事故,都会是我的责任。我不想,而且我的属下和西京那边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想让何先生安全回到西京的大有人在。”汉威似乎明白了,这复杂的决定中还有这层含义,即使何先生的飞机在天上出了事,也不会有人嫁祸到胡子卿和东北军头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投鼠忌器也不敢在这最后一刻有机会做什么动作了。

“别哭……别哭……胡大哥早对你讲过,胡家的孩子,做不了什么人中美玉,但还能做铺路的石子。就像如今这抗日报国的路,胡大哥是铺定了……”胡子卿喟叹一声感慨说:“在历史的舞台上演戏,太难演了。只能说,你胡大哥起码还算是个好人,对吗?但你胡大哥不是个好演员,没能演好一个封疆大吏要演的戏份,没演好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一个下属……,来世吧。~~你胡大哥从小就娇惯坏了,小聪明、不用功,到了真枪实弹的动真格儿的时候,就力不从心了。好在世上还有你大哥这样的将才在,自此他也能名正言顺的杀上抗日战场,还我夙愿。中国人只要齐心,肯定能把日本强盗赶走!”

见汉威哭得一塌糊涂,胡子卿像哄慰孩子般托起汉威俊秀的脸颊帮他抹着泪笑了说:“你胡大哥无能,不是个帅才,过去做过不少荒唐的错事……现在能做的,就只这些了。别骂哥哥无能,哥哥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再多的,怕也做不到了。”

汉威痛恨自己此刻为什么哭得如此懦弱,竟然涕泗横流,而在他心目中一向文弱的儒将胡子卿,却是少有的坚强,笑得云淡风轻般轻拍了汉威的肩,任他肆意哭泣。

惨白冰冷的月光下,胡子卿那澄澈如晨星般的明眸闪着璀璨的泪光,俊逸的面颊上却洋溢着春日阳光般绚烂的笑容。他轻轻扶了汉威站起身,坦然的伸手给汉威含笑说:“来,告个别吧。可能以后你再也见不到胡大哥了,再叫我一声哥哥吧。”

汉威一时间泪如泉涌,他知道,这束耀眼的生命之光,集聚了一生的光亮在此刻迸发出来,很可能就一瞬间的夺目灿烂,一瞬间的消失无踪。

眼泪淙淙流下,不可自抑,汉威的手忽然变得十分的沉重,如何也抬不起来。一切是那么突然,胡子卿的手就一直伸着,含了那催人泪下的笑问汉威:“怎么?到现在还不肯原谅胡大哥?”

“子卿哥哥”汉威紧紧搂住了胡子卿,哭道:“子卿哥,你别去,你真不能去……你不值得……你不走,没人逼你走,你去了,就危险了。”

“小孩子话,他也是我大哥呀,我不撑他,撑谁?你胡大哥已经是感情用事,何先生就不该这样。我要陪他回去。不管如何,我的行为是错的,作为军人,更是罪无可恕。此去西京,就是他杀了我,是他该作的。呵呵……”,胡子卿一脸安详的笑容,隐忍了泪光闪溢:“我的目的无非就是要停止内耗内战,停止无谓的流血,全国上下一起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我一直在等他这一句话,如今等到了,我很开心……真心话,总算对所有人有个交代了。”胡子卿顿顿咽了泪又说:“因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根本没设防,在西安抓他,我也胜之不武。我不能对不起他……”

胡子卿紧紧搂住了汉威,任他在自己的肩膀上哭着。哄了汉威说:“你什么时候也跟胡大哥一样这么爱流泪了?这可不好。”

汉威才发现胡子卿披着的这件精致的黑色大氅是去年在西京时候,何先生送他的那件。月光下,如绢般细致流畅的面料质地。汉威清楚记得,上次帮黄主席抓刺客的时候,何总理在心疼的斥骂过子卿哥后亲自送他的,那精美的呢料、纯狐的领子、精巧的做工,曾让多少人对此钦羡不已。更重要的是,那是何先生‘御用’的‘皇服’,是何等的殊荣。而此刻子卿哥在离别舞台的最后一刻披上它,怕多了几分对这份浓浓兄弟情谊的记挂。

“子卿哥,你不能去……”汉威痛哭着。他悔恨的记起那日在司令部痛斥胡子卿的话:“你这么敢作不敢当,让手下人以后还怎么为你做事?作为一方长官,你可以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你可以资质平庸,但你起码得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现在看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无知,比起胡子卿他又算什么?

胡子卿定定神,边哄慰汉威停悲止泪,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递给汉威:“留个纪念吧。”

汉威知道这是子卿在西欧时一位国家元首送他的,他平时十分珍爱的。

汉威想拒绝,胡子卿却将手表紧紧按在汉威手里说:“拿了吧,我用不到了。看到它,就想想哥哥,想到哥哥,就替哥哥报杀父之仇呀。胡大哥这张被强扯上桅杆的帆,终于可以卸下来了。不过,汉威,你有个对你尽心尽责的好大哥,你要好好学、好好干,真若有一天能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候,我们的小威儿肯定比你胡大哥当年强上百倍。”

汉威更是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抓了胡子卿不放,生怕一松手,子卿哥哥自此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胡子卿的手紧紧钳住汉威的肩头,欣慰含笑的泪水挂在腮边。他忽然强推开汉威的手,掩把泪转身说:“见了你大哥汉辰帮我对他说句‘好自珍重!’。”

胡子卿说完转身就走,边走边哽咽着重复道:“你什么都当作不知道,明天卢主任派人送你离开西安。”

“子卿哥哥!”汉威嘶声大吼,胡子卿停住了脚,就在门边缓缓回过头,报以汉威灿烂的一笑,咬牙转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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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别哭我最爱的人

(郑智化)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我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我夜空中眨眼

我的梦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爱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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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搁笔,泪飞成雨。扪心自问,什么是“喜剧”?何为“悲剧”。就如“平庸”和“平凡”二词,看似相近,却是那么的不同。

金戈铁马,未必就是英雄;无声无息的幕后,也未必没有好汉。不是吗?~~~

《西安事变》,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