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卿起身,按着汉辰的肩头,低头深吸口气说:“想我胡孝彦得一诤友如汉辰兄,足矣。”说罢转身整理一下衣装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跟他再好好讲讲。”

“子卿,”汉辰拦了他的去路,“你现在就找他说,不是合适的时机吧?怕你自己现在还没想好,不急在一时了。”

分手的那天,汉威有些依依不舍的跟在大哥身后,一路送大哥下山。汉辰只是嘱咐他,好好做事,严于律己,别给胡司令惹麻烦,就登车扬长而去。

汉威驾飞机同胡子卿回到西安后,就直接回了军部校官在城里的宿舍。

才打开门,邻居高团长家的那个可爱的女儿小金宝儿就欢跳着跑过来:“小杨叔叔回来啦?肖姐姐带了一个哥哥找了你好几次了。”

汉威猜到是肖婷婷带了小不点儿来找他,但奇怪肖婷婷怎么知道他的住处的,而且这个宿舍他也不常来住。汉威从箱子里拿出从庐山带回的特产和果子给金宝儿吃,也借机把一些特产和茶叶送给了照应过他的彭大嫂和罗大爷。

“小杨兄弟回来啦?一路辛苦吧?”彭大嫂热情的寒暄两声,又说,“来了个姓肖的姑娘找你几次了,说是你表妹,还带了个学生,是你远地的亲戚。”

汉威不知道肖婷婷又捣什么鬼,就笑笑说知道了。彭嫂好奇又亲热的问他:“是不是女朋友呀?”,见汉威有些羞涩的摇头否认,彭嫂爽直的笑了推他一把说:“还不好意思了,你彭哥像你这岁数,孩子都两个了……那个肖姑娘还会来的,我跟他讲了,你这几天肯定要回来拿衣服。”彭嫂边说,边把帮汉威浆洗好的衣服递给他,又热情地说,“中午嫂子给你做面鱼儿吃,别走,你等等,这就好。”

汉威回屋收拾了一番,收拾了箱子想走,又不想驳了彭嫂的一片热情。正在屋里犹豫,门外小金宝儿稚嫩的欢喜的声音传来:“肖姐姐,小杨叔叔在屋里呢。”

汉威知道是肖婷婷来了,忙打开门,却被惊呆了,扶了门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叔。”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侄儿小亮,小亮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不少,而且额头上有块儿明显的结了痂的鸡蛋大小的伤疤。小亮嘴角抽搐着,看了汉威一眼,眼皮又游离地垂下,眼泪扑嗒嗒落下。

汉威一把拉过他,即兴奋又担忧地问:“你……你……阿爸阿娘知道吗?”

小亮摇摇头,汉威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离家……”,那‘出走’两个字汉威都不敢说出口。小亮点点头,汉威无语而立。

肖婷婷反是自然的笑了说:“不请我们进去坐,立在院子里好看啊?”

汉威这才引了他们进屋,肖婷婷轻松地说:“表哥你别板个脸,比小亮他爸爸还可怕。我觉得小亮做得对,我们同学都支持他,这种封建家长就要跟他决裂。”肖婷婷的话如同那天在台上演戏一样的激烈,“你看看小亮同学头上的伤口,他逃来的时候发了高烧,浑身的伤,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黑衣社抓去毒打了呢。是他亲爸爸吗?”

汉威瞪了肖婷婷一眼,对她说:“你带金宝儿出去玩儿会儿,我跟小亮有话说。”

“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肖婷婷撅翘起小嘴儿,不肯出去。

汉威瞥了她一眼说:“我要看看小亮身上的伤,你也在这儿?”,肖婷婷羞恼的一跺脚,朝汉威做个鬼脸,转身对小金宝儿说:“走,姐姐给你买糖糕吃去。”领了金宝儿转身出了门。

“我先给家里去个电话吧,让他们别担心找你。”汉威平静说,小亮紧抓着汉威的胳膊,不许他走,哭得涕不成声。汉威等他心情平静些,才听他终于开口说:“不……不……你打电话回去……我死在这……里……”

汉威轻轻抚了一下小亮额头的伤疤,大哥打人很少会打出明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小亮头上打出这么道深深的疤痕,多么危险。

“你阿爸在庐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汉威揣测着事情发生的时间。

“两周前。”小亮唏嘘着,努力忍着痛哭,但是还是不可自抑。汉威知道他定是遇到了委屈,只有拍哄着他,任他宣泄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离家出走,这是多大的罪名,他自己还对那顿家法记忆犹新,再想想大姐讲的当年的大哥和七叔,小亮可怎么是好?

“那个家,我再也不回去了。”小亮终于抽噎着说出句整话,汉威斩钉截铁说:“这是痴人说梦,你跑不掉的。”又帮小亮擦着泪说:“走,我现在调动架飞机送你回去,你阿爸的火车慢,应该还没到家。”

小亮见小叔坚定的拉起他的手要走,死死的挣脱汉威缩坐在地上叫喊着:“我不回去,我回去就是死。”

“你不回去才只有死路,你知道不知道!”汉威也急了眼,“我是为你好。”

小亮绝望的哭道:“小叔你也想我回去送死吗?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早就该消失,当初为什么生我?不想生我,还要生我,为什么生我?”

汉威觉得小亮的话有些不懂,就伸手扶他说:“地上凉,坐起来说。”小亮甩开他的手,还是边哭边说:“祖父当初为什么不打死我阿爸算了,那样也就没有我了。”

“亮儿!”汉威听小亮的话越来越不堪了,厉声制止:“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汉威都想不到天下有哪个儿子会咒自己的父亲早死,“你这么说话别说你阿爸打你,我都恨不得……”

“我真恨不得他当年就被爷爷打死算了,也就不用生了我,大家都受罪。”小亮哭得抽抽噎噎的重复着,汉威沉下脸怒斥他大不敬的话说:“你这是什么话,有哪个当儿子的盼自己爹早死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他当时要是就逃了,就不用回来杨家,就生不下我了;他哪怕是被爷爷打死了,也不用生我了。他根本就不想生我,干吗还非要生我。”小亮哭得已经涕不成声。汉威也不懂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话,但他知道小亮很激动,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汉威缓和了语气轻轻拍了他的背哄慰说:“别乱猜想,他怎么不想生你,你是杨家的长房长孙,多重的身份。他怎么会不想要你,你阿爸是太在乎你了,所以什么都想你好,心里还是疼你的。”

“才不是……”小亮哭得可怜,汉威逗他说:“你可没良心了,要就是为了挨几下打就拼死拼活的,那小叔的挨他的打不比你多,不比你狠。他每次下手对你都留了情面的,要照了你这样想,小叔还活不活了?”

“不是,他根本就不想生我,……是姑母亲口说的……”小亮终于哭嚷出来。

“你大姑说的?”汉威心想,这个多事的大姐,平白的胡说什么。“你大姑母是诳你的,不会。”汉威哄劝着。

“大姑母跟阿爸吵架说出来的,我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小亮哭诉,“大姑母说,当初阿爸不想跟我娘拜堂,是爷爷拿棍子赶他进洞房的。”

“你就为这个,这都多久的事了,就是不想进洞房,你都这么大了。”

“不是,大姑母骂阿爸说,骂他当初存了心不想和我娘生孩子,才被爷爷逼得不行,和一个女的逃跑去天津,他心里从来就没我娘。姑母说当年阿爸在家的时候,爷爷逼阿爸同我娘圆房,他不肯,爷爷就让郎中天天来查他……”

“查他?”

“查他是不是有病,能不能有孩子,能不能为杨家传宗接代,不然他就不会怕圆房。”小亮还是哭着把听到的故事跟小叔一一道说。汉威也听得有些瞠目结舌了,看来爹爹这招儿够毒,哪有这么对儿子的,简直太……汉威都想,这同牲口配种没什么区别了。又怀疑小亮传话的可靠性,问:“你大姑是当了你说的?你莫不听错了?”

“我就在隔壁的过间,他们不知道,我在,我听得真切呢,大姑说,阿爸是被从天津捉回来的,因熬不过爷爷的毒打了,才答应了爷爷所有的条件,同我娘圆房,第二年就……就生下我……姑姑说阿爸存心在折磨我……折磨我娘……就是为了报复爷爷和她,就是不想要我。”小亮放声大哭,汉威只有抚摸了安慰他,他虽然觉得小亮可怜,可大哥也太可怜了。想想那从小抚养他长大的贤惠嫂子,汉威心里说不出的酸痛。

汉威从小亮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大致起因。玉凝嫂子忽然要把先大嫂住过的那间房子滕作客房,小亮听了就挡了不许进去,同玉凝姐和她的娘家姐姐玉露争执推搡起来,竟然把玉凝姐推倒个跟头。大哥回来知道小亮敢对母亲无礼,就要惩罚小亮,玉凝姐也改口说,她只不过是让仆人跟她去那间房里布置夹子捉耗子,小亮怕是误会了。傻乎乎落了圈套的小亮挨了打就给大姑打电话哭诉,当晚凤荣大姐就跑来找大哥兴师问罪,就有了小亮偷听到的一席话。汉威相信小亮的话,而且知道小亮跟后母的过结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眼下别无他法,就只能看看怎么把风波平息后,送小亮回去。

小亮在肖婷婷的安排下,在东联大宿舍同小不点儿挤了一起住,复习功课打算明年考东联大。小亮隐去了真名,所以也不会招人注意。但汉威还是不放心他,又不方便带他住军营,而且还要防了被胡子卿知道了告诉大哥。

此刻汉威也搞不懂大哥倒底是如何想的。他真是不想在乎或根本是迫不得已才生的亮儿吗?但毕竟是他的儿子呀;如果说他在乎亮儿,可大哥对亮儿似乎只有‘养育’,没有过‘疼爱’。想想自己小时候躲在爹爹怀里撒娇肆意的十多年,好歹还有过父亲的疼爱,亮儿呢,大哥对他从来是高高在上的威严吧。

汉威最担心的还是小亮下一步怎么办。回家,肯定被家法痛责,这是躲不了的;接着逃,那去哪里呢?被抓了回去不是死得更惨?汉威不知道此刻小亮在学生宿舍是否已经安然入梦,总之他是辗转难眠了。那远在龙城的大哥呢?大哥回家知道小亮出走会做何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