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云说到激动的时候,挥舞起双臂两条空****的腕上覆盖着黑红色恐怖的血痂。

汉威惊撼的目光令李潇云霎那间恍悟到这个残忍现实,慌忙把两只空空的腕子往袖管里缩藏。

汉威一把捏住了他的小臂,动情的说:“李潇云,你怕什么?有什么不能示人,总比那些汉奸国贼长双猪爪驴蹄的更入眼。”

李潇云目不转睛的含笑凝视汉威澈如流星的明眸,情不自禁的惋惜说:“只可惜我不能再亲自照下你这双漂亮的眼睛了,小弟。”

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汉威愠怒的沉了脸,想斥骂他又不忍,毕竟此刻有恃强凌弱的嫌疑。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李潇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本来撑扶了树起身欲走的汉威驻足。

“占尽天下钟灵毓秀的人物有几个能长久,上天总是公平的。”李潇云仰天长叹:“就象我,不到二十就在摄影界暂露头角,十多年过来,自矜少年风流、才华横溢,如今也落了如此了局,也该是命数。而小弟你,年少英雄,风云叱咤,世间能有几人?偏又生得这副人见人怜的俏模样,怕是占尽日月精华。周公瑾、小罗成、锦毛鼠,这些虚虚实实的少年才俊都没逃过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李潇云呵呵笑笑,“不是我咒你,小弟~。我李潇云只要见了美学上‘致美’的东西就不忍撒手,费劲心机的要留住那最绚烂的瞬间,不是我自私,是很多美丽转瞬就从你指尖溜走。”

李潇云伸手看指尖,惶然的一阵尴尬,他总意识不到,属于他的那绚烂瞬间,也已经在日本人的屠刀间消逝。

苍凉有如热汗涔涔时掠过的一阵寒气,轧的人心寒透背。眼前微妙的一瞬,本想对李潇云的奚落嘲弄反唇相讥的汉威,也只得惆怅的笑笑:“我会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有命活到七老八十,你我肯定还有促膝畅谈的一天。只不过容颜易老,怕我那时会形枯影蒿得令你这位艺术家失望了。”

汉威起身,抑郁做梗的心情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小弟,”李潇云对他背影喊了句:“上次舞会,我还给你拍了几张特写,很不错,可惜放在法国,日后一定给你看。”

※※※

傍晚。

汉威仰躺在斯诺诊所的病**,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天花板。

腕上的吊瓶“滴哒”的轻淌着药液,腰上的枪伤还隐隐犯痛。

病房门口,半掩的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声啜泣:“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那晚偏同汉辰斗气回娘家,汉辰就会去送凤荣姐回家,就不会~~”

另一个声音是倪玉露的:“你又乱想了,就算是汉辰去送凤荣,就担保不出事吗?”,玉露叹口气说:“我早就说,这威儿就不是个什么吉兆,你还偏拿个扫帚星当个宝贝供着。这也难怪凤荣不喜欢他,你想想,这孩子两岁就克死了娘,然后又是他小叔、他爹相继去世。好不容易遇到个大哥命硬克不动,大姐又因他而死。”

“姐,这话也太不公了。”玉凝不服的制止。

玉露尖刻的话:“你想想,怎么就这么多偶然的事到了他身上都成了‘必定’,怎么这么巧凤荣就在他眼皮下和家门口间出事?这么巧他今天送丧回来路上就遇到了刺客?这么巧这刺客就服毒自尽了。这不是狐仙鬼怪的事吗?”

汉威听了心里一凉,眼泪顺了鬓角流下。

“我就说么,这女子生得绝色的都是亡国的红颜祸水,更何况他一个男娃子生得这么俊美。光是模样惹人就罢了,还偏偏这么好命的投胎到大户人家当少爷,光是好命还不算,还小小年纪能文能武的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前些时候你们人人夸他如何英雄如何露脸,我就觉得不是祥兆,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人世的风光都被他占全了?”

警察局的罗局长对杨汉辰讲述了这几天追查的结果。随了汉威提供的事发地一经确认后,原本投案自首的两名案犯的口供开始显得千疮百孔难以自圆其说。

事发不久,就有两个流民中的小贼投案认罪,说是他们误杀了那天独自游**在河滩里的储夫人。他们的动机不过是劫财,却招致储夫人的拼死反抗。推打中,储夫人跌倒,头部误撞到石头而死。

但储夫人遇难那晚曾出现在了庄门口被证实后,两个小贼在追问中也变得前言不答后语。

罗厅长走后,顾师母拉了汉辰说:“龙官儿,我就说威儿不是这种没良心的孩子。你前些天脾气太坏了些,委屈那孩子了,让这孩子背了多大的罪名。”

汉辰冷笑声:“委屈他了?若不是他玩忽职守的没送姐姐到家,若不是他平日嘴里没实话,谁会怀疑他?”

“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这孩子还不回家,不是走丢了吧?可别是路上再有个好歹?”顾师母不放心的说:“龙官儿,派人去迎他吧,天黑了。”

“天黑怕什么?他不是也把大姐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扔在野外了吗?”汉辰吩咐说:“开饭吧,杨家的规矩,误了饭点就饿着。”

“大哥,汉威回来了。”汉威到家已经是八点多,“大哥对不起,汉威回来晚了。”

“大爷,小爷在山里走迷了路。还是黑子~~~”小黑子的话在杨汉辰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咽了回去。

已经是入夏的天气,汉威惨白的脸色,披了件黑色薄披风。

“这孩子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师母迎上来拉了汉威颤抖的手,又摸摸他的额头:“发烫呢,我说怎么这么热的天还披个披风。累病了。”

师母边说边伸手帮汉威解披风,被汉威委婉的拒绝。

汉辰冷冷的瞟了他一眼:“犯了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里那么多借口。”说罢转身回房。

“威儿,来,饭菜还没撤,师母给你热热去。”顾师母话音刚落,就见胡伯向她摇头使着眼色。

张继组来了,是替何长官来吊唁汉辰的亲属,因为天气太差,飞机才落下。

张继组或多或少也听了些杨家最近的传闻,宽慰了心虑憔悴的汉辰几句,又想到了汉威。

汉威缓缓的扶了楼梯下楼,一身淡灰色长衫,微微挽起的袖口略露出里面一段儿牙黄色的短衫绸袖。

恭敬的同张继组见过礼,就立在一边。

张继组见他神色恹恹的,脸色也略显苍白,谈吐答话都是谨慎迟滞,不由得笑了打趣说:“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威儿小弟是每隔三日都令人刮目呢。”

见汉威似笑非笑的低了头,张继组指了汉威对汉辰说:“这次再见汉威小弟,反觉得他仿佛一夜间成熟稳重了许多,都要变得不认识了。”

见汉辰一脸不置可否的笑,又说:“汉威小弟的庆功宴,伙计你是百请不去,你是没见威儿小弟在那么大的场面上应酬得举止、做派如何的得体威风,那是大气沉着。老头子直夸他颇类汉辰你这兄长的做派。~~我才对小荀说,这汉威大了,出息了。没想到他一见了我和小荀这两位大哥,呲牙咧嘴的一笑,那副坏笑呀。小荀当时就说‘完了完了,原形毕露了’活脱脱个孩子。哈哈~~”

汉辰干笑几声,又沉声吩咐汉威上楼去。

张继组看了回避而去的汉威,对汉辰感叹说:“中国穷,没钱,不然买个百来架飞机,再多几个汉威小弟这样的智勇双全的空中英雄,早把小日本炸平了,那巴掌大的小日本还没咱们一个省大。”张继组感叹说。

听了张继组的夸奖,汉辰仍矜持的瞥了眼汉威说:“这个孽障,越来越不长进,有时候气急了,结果了他的心都有。”

“可别可别,伙计你该不是日本人派来的卧底吧?”摸不到头脑的一句话,汉辰愣神时,张继组又打趣道:“日本人可拿出十架飞机的金额,可是十架!”张继组比划着强调,“用来悬赏汉威小弟项上人头,可值大价钱了。你若真把他打死,日本人做梦都得笑得合不拢嘴,你可有汉奸之嫌疑呀。”

“听说令姐的死,是流民抢劫所致?”张继组说:“老头子倒是建议说,不到极端的时候,还是不要驱逐龙城境内的流民,怕造成更大的慌乱。”见到汉辰阴沉了脸,张继组又解释说:“当然只是建议,你自己拿主张。”

“节哀顺便吧~”张继组劝着黯然神伤的汉辰,“也是天灾人祸,始料未及。兵荒马乱,世道艰难。谁能保证谁平安无事呀。”

送走张继组,汉辰转回书房,猛回头,小黑子胡毅机警的闪到楼梯角落里窥视他。

“做什么呢?”汉辰喝问,小黑子从角落蹭出来,手里的托盘上小心翼翼端着碗冒了热气的鸡汤,来到汉辰面前:“司令,我~~”

“不是说过不许,怎么你还敢抗令!”汉辰大声的断喝,屋里的汉威听得十分清楚。

“咣当”一声脆响,碗碎的声音,小黑子哽咽说:“司令,求你了,小爷他~~他~~”

汉威从容的从卧室出来,平日罕见的长衫装束,显得文质彬彬。

“大哥,不要责怪小黑,都是汉威的不是”汉威轻描淡写的话,声音不大,又转向小黑子说:“说过我不饿,不要费心了。”那眼神的暗示,小黑子辛酸含泪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离开,嘴里的话始终在汉威的逼视下没能说出来。

汉辰怒视汉威,那冷冷的眼光充满怒意和失望,仿佛看着一个令家门蒙耻的逆子。

汉威躬身而立,长衫显出他少有的成熟稳重气质:“大哥没有别的吩咐,汉威回房了。”

兄弟二人擦身而过。这已经是汉威晚归后,汉辰打翻的第二碗送来的鸡汤了。

“小爷,你就跟司令说实话吧,你这身子伤成这样还受这些窝囊的闲气~~”

汉威温声安慰小黑子说:“真若为我着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家里最近已经鸡犬不宁,不要再平添烦恼。一顿不吃怎么就饿死我了。”

“小爷,这是枪伤呀,你才取了子弹,即使没伤到要害,也要养伤。你这样不言不语、躲躲藏藏怎么行。再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

深夜,是胡伯亲自端了第三碗鸡汤来到大爷汉辰的书房,汉辰见了热腾腾的鸡汤眉头一皱,依旧埋头做事边甩了一句:“要是给那个畜生说情就免了,要是我,就没脸去馋这么碗汤。”汉辰料定是小弟在变相的撒娇讨大家的怜惜。

“大爷知道威儿今天为什么晚上才到家吗?”

汉辰没搭理他,胡伯又说:“小黑子刚对我说了实话,在山下遇到了刺客,小爷中了一枪。”

汉辰手中的红蓝铅笔戳断了,恍惚的抬头看胡伯,胡伯不会为碗鸡汤扯谎。

“刺客被小黑子打中了,是大小姐跟前的仆人,受过大小姐的大恩德,是找小爷寻仇的。动手前就服了毒,一死殉主。”胡伯连连叹气说:“都是造的什么孽。小爷怕大爷你担心,才藏了不说,没见他回来时候都虚脱得被黑子背进来,披那件斗篷就是藏后背的血渍呢。太太和斯诺大夫和是要小爷留在诊所,小爷是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事,生是从诊所跑回来了。”

“玉凝知道了?”

“斯诺大夫怕出事,打电话给太太了。”

胡伯将汤推到汉辰面前说:“所幸没伤到要害,被雨伞隔挡了一下从后背进去的不深。”

汉辰蓦然起身,托了汤碗来到小弟汉威的卧室。门是反锁的。

注视着手中的子弹头靠在床头发呆的汉威感觉到门把手的响动,停了一下,又两下连续的响动,这是大哥。

汉威心里一阵酸楚,托着子弹头发呆的手心都被涌过的心血牵动得麻麻的感觉。他闭眼,佯装不知。

小勇子在门口地上打着盹,被胡伯踢起,惊慌的叫了声:“老爷,”又迷糊的说:“小爷这两天睡觉都锁门,不让我进去伺候。”

杨家的规矩,孩子睡觉是不许锁房门的,汉辰虽然恼怒汉威的违规,但又不好敲门扰醒他。

脚步声远去,汉威接着对了子弹头发呆。

把弄着子弹头,汉威闭上眼,满眼的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那阴云密布的长空。飞机在盘旋翻转,咬住敌机的尾巴,眼明手快的一阵“哒哒~~哒哒~”的子弹声。“打中了!”欢呼声中,中弹的敌机拖着长长的浓烟呼啸坠下。“不好!”不等喘息,两架敌机左右夹攻而上,“走!”一拉操纵竿,娴熟的俯冲而下,一个翻腾就见头上两架敌机躲避不及撞到一起。“好!”汉威攥紧拳一阵热血沸腾。睁眼时手里攥的不是操纵竿,而是那颗身体里取出的弹头。几日来,往日的镜头总如电影般在他眼前浮现,只要一闭眼,长天烽火中那动人心魄的一幕幕就令他挥之不去。

战友们怕是正在广袤的祖国蓝天上保疆卫土的同侵略者浴血奋战,而他却躺在**在自家悲剧中纠缠不清而身心疲惫。

门忽然被打开,汉辰决定进小弟的房间是因为发现了门缝下透出的灯光,小弟没有睡下。

汉威撑了床努力起身,大哥来到床边,阴鸷的目光审视着他,信手将汤碗放在案几上。

大哥摊开手在他面前。

汉威迟疑一下,他猜大哥是看到了他手中有东西,但那是从他身体里取出的子弹头。

大哥的手就摊放在他面前,威严而不容违抗。

汉威抿了薄唇,松开拳头将子弹头松落到大哥的手心中。

汉辰看了眼子弹头没说话,指指桌上的汤说:“胡伯给你的。”转身走了。

不用问,大哥定然知道了他中弹的事。

几天来,汉威想了很多,错就是错在他骨子里仍在把自己当杨家的小少爷骄纵,拒绝在这个家里的长大,舍不得离开家人那呵护宠爱的目光。而他的举动,又怎能不让大哥至今还拿他当个孩子般的不留脸面的呵责。

汉威仔细审视自己,从龙城机械旅到西安十一处,从猎鹰大队到重回龙城。扪心自问,不在大哥眼前的时候,他的举止都能效法大哥沉稳的风范。汉威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家里有意演戏去演个讨人怜惜的小弟呢?还是在军队里刻意在演一个少年得志的青年将官。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他只能挑选其一的话,他宁可选择后者。

汉威此刻深知的一点就是,他必须要离开大哥,只有离开大哥,他才能长大;只有离开大哥,他才能活得真正的独立;也只有离开大哥,他才能重回抗日前线。

但走之前他必须要把大姐的死因弄个水落石出。

如果不搞清大姐死因,他就是为了报国而毅然离家去前线也要背负“杀人遁逃”的罪名,更何况杀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姐姐。

怎么可能有此等的蹊跷事。

本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大姐同他在撮合兄嫂破镜重圆上也算得上是统一战线联盟了。就因为回家路上的几句气话打闹,明明离家门近在咫尺的大姐就消失了,居然人命关天的大事就无声无息的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却毫无洞察。大姐的尸体在乱石滩被发现,汉威还自责得痛不欲生,多少觉得是自己的草率任性害了姐姐无辜送命。

但众人怀疑指责说他是出于报复故意将大姐弃于荒野的乱石滩时,曾令他痛心疾首的百口莫辩,不知所措的时候,又落井下石的出了两个所谓的小贼,自首说是在乱石滩杀害的大姐。直到这时候,汉威才开始怀疑这幕后有戏。因为那么远的路,大姐怎么可能就为了同他赌气而放弃眼前的家门不入,而独自跑去荒野。难道就为了让大哥动怒而多责打他这个任性的弟弟几下,但这代价却是于理不通。

当他向警察厅证实了事发现场时,那两个自首的小贼假冒凶手就不攻自破。那这两个小贼是替什么人来顶罪呢?扫墓回来路上刺杀他的那个小官儿又与此事有无瓜葛呢?

所有的疑问让汉威抱定信心要把此案一查到底,还自己个清白。

“二月娇”,汉威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娇娇的身影,神神秘秘的被大姐安排去了储家,那储家应该是当年香香受难的伤心地,娇娇为什么要去?太多的不解,而汉威相信二月娇肯定能知道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