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组在汉威的陪伴下刚要上楼,顾师母同梅姑去庙里烧香祈福刚回来。

张继组上前见了个礼,掏出顾夫子捎来的家书和何先生送的补品呈递给顾师母。之后,又小心谨慎的拿出一个油纸包裹对顾师母说:“这是夫子单独交代的,吩咐我小心路上不要受潮,也没交代是什么东西,说是师母看了自然就明白。”

顾师母念叨说:“是攒的槐花吧?”

“嗯,都闻到香气了。”梅姑应了说。

打开层层油纸,里面果然是一大包槐花。胡伯出来看了说:“亏得顾师父记挂着,果然是拿大爷当亲生儿子般的疼惜。”

张继组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味药引,也可泡茶,是专对咳血的症状有效的。而且这槐花的采摘晾制时间手法十分反锁,都是有很多考究,听得张继组连连点头却记不住。

自从津浦会战后,汉威就觉得一切都变得奇奇怪怪的,大哥似有什么事情在有意瞒着他。大哥在津浦前线的事真是匪夷所思,汉威很想听听大哥和张继组的对话,相信他们的话里肯定能对这个谜揭密。

见大哥同张继组讲话,汉威识趣的回避,带上房门,又有些不心甘。

卧室隔壁是先大嫂的房间,空置的房间平日没人进去。先前小亮儿在世的时候总愿意躲进去发呆,逢了年节汉威有时候进去悼念一番。更重要的是,这间房近邻了大哥的卧室,两房板墙之隔,隔音效果极差,能清晰的听到大哥卧室的动静。

汉威留意左右看看,楼道里没人。他蹑手蹑脚溜进先大嫂这空置的房间,立到窗边靠墙的地方,侧耳倾听。

张继组的声音:“别跟个姑娘似的小气,一赌气就跑回了龙城,你让他怎么下台?庆功会那天你忽然走了,他先不曾知道,还巴巴的让夫人去昆明给你弄的鲜花花环,据说夫人寻找绿菊就找了几天,本是想给你这大功臣意外的惊喜,偏你这么不识趣赌气走了。”

“只怪我这身子无福受用。”大哥的声音。

“别搪塞了。我都听说了,又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了是吧?还当了赵祖信,臊个没脸。”

汉威听得心扑扑乱跳。“又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了,那是说这不是头一次,想到小廖评价张继组醉话及赵祖信尴尬回避的神色,汉威有些醒悟。

“赵祖信告诉你的?”

“老赵是个老好先生,有意透露给我,也无非是让我来劝你。你也是,说什么不好,非当了那么多人说什么指挥官不能事无具细的干涉前方将领;说什么统帅应该尊重各级指挥系统的权力,上级不能超级指挥,下级不能越级上告。说什么学过军事的人都该知道这样越层指挥会令将士束手束脚,无法动弹。你这不是影射他手伸得太长么?你这么影射他,他当然不能高兴。”

汉威听了也相信这是大哥说的话,他曾听过几次大哥同胡子卿私下评价何先生,说这个人生性多疑,所以凡事爱事无具细的询问,招惹人烦。

始终没听到大哥的应答分辩,张继组又嘟囔的声音:“子卿直率怕都不敢同你这般,伙计你平日是个谨言慎行的人,怎么也说话如此唐突。他近来待你不薄,真是如手足般呵护,你好歹也要领情。”

大哥的声音:“就是承他信任,汉辰才不加隐讳,实言以告。”

“所以呀,他呵责严厉,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有朝老头子真若是对你礼遇如上宾,你反倒是要小心你的处境了。”

汉威听见大哥“呵呵”两声冷笑。

“不就骂得狠些,你也不是全没错。关键时刻大家都是火气旺,其实目的都是希望打胜仗。毕竟他最终还是依了你的主张,再没干预过你的指挥,连发言都少了。你看看有几个对老头子这么说话的。”

一阵沉默,汉威体谅到大哥处世的艰辛,心里阵阵隐伤。

“你这不识时务的劲头,反过来还是自己吃亏。听说日军调了个一军团兵力转向南进,似是要攻龙城这边。老头子已经决定,分编成第河龙战区,你猜战区总司令是谁?”

汉威听了暗想,这还用猜,大哥的才能,刚指挥了津浦大捷,怕这兵临龙城,战区司令长官非大哥莫属。

“战区司令长官是王衷王百韬,龙城你的部队应该划在他的战区下面。”张继组一句话有如惊雷。

汉威惊得险些跌坐地上,心想,王衷那只猪,他还能指挥部队?

果然,一片沉寂,听不到大哥的应话声。

汉威知道,大哥此时肯定是可笑不得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别人的大名,汉威在军界涉世未深,或还有不知道的神仙。但单单这个王衷王百韬,汉威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爱绘声绘色讲王衷的逸闻趣事的要算胡子卿大哥。汉威曾听胡大哥讲,这个王衷号称长腿将军,为什么是“长腿”将军呢,不是因为他腿长得长,而是他逃跑时候会显得腿“长”。一夜能逃遁三千里,几次上了战场不发一枪就带了铺盖逃跑,窝囊草包之极。不止如此,此人还极贪财居功,经常谎报战功,拆同僚和手下的台。与这种人合作,简直就是除去正面的敌人还要对付这隐含的敌人。

但王衷是老头子嫡系弟子,对老头子极其忠心,所以老头子很是喜爱他。就是这么丢城现眼,屡败屡战,老头子却说他精神可嘉,从未严惩过。反而此人官运亨通,一路越爬越高,部队里很多将领都为此事大惑不解,纷纷议论说,这老头子不至于老糊涂于用一只猪帮他守门。

最逗乐就是那天廖大哥讲到的王衷在津浦会战中的趣事。何先生率领将官分路去河南开会,那是王衷的地盘。王衷为了肃清街道迎接老头子,居然想到拉空袭警报,吓唬老百姓误以为日军空袭,四处逃窜纷纷躲进了防空洞,达到了王衷希望万人空巷之戒严的目的。

没想到这头猪聪明反被聪明误,拉了假空袭警报却忘记告诉防空部队,部队以为真有日军来犯,所有高射炮炮火集中打向天空中刚飞来的老头子的飞机,驾驶员见状不妙,掉头飞走,发密码来问,王衷才想起来忘记通知防空部队。王衷吓得屁滚尿流的向老头子赔罪,老头子只骂了他一声“糊涂”,就大事化了了。

类似的匪夷所思的荒唐事发生在王衷身上的还真数不胜数。汉威想起军界评论王衷的那句经典的论断“派来守土的不是只虎也得是条狗吧,怎么派了头猪来?”

怕是老头子觉得这猪是福将,是程咬金,能打败小日本吧。

记得当年胡大哥同人谈到王衷时,有人说,老头子最欣赏王衷的忠心不二,当时胡大哥还回敬说:“王衷和云老西之流的忠心也不过就是奴才对主子的任打认罚、惟命是从罢了。只需拿出养他们的军饷月银的千分之一就能豢养多少条对主子‘忠心不二’的奴才(狗),还为党国省了一大笔军费开支呢。”

汉威没听到大哥说什么,就又听张继组的声音:“你还不如胡子卿令他放心呢,好歹胡子卿还人前人后的说‘胡子卿没有统一中国的能力,但有决心服从统一中国的人。’。你呢,来无影去无踪的令人捉摸不定,你让他怎么放心把几十万的大军交给你。”

一声叹气,那重重的叹息声是那么的无奈。

“伙计,越是自恃才高、功高盖主的将领越是引人猜疑,凡是老天眷顾王衷这样的庸才。我知道你伙计对这个安排不服,你最好找个机会同老头子认个错,好好解释一下吧。”

张继组在楼下同玉凝姐咨询着大哥的病情,汉威重返回大哥的房中,护士小姐开始为大哥打吊瓶。

“小弟,去给大哥倒杯水来。”大哥虚弱的吩咐。

汉威倒来水,小心的扶了大哥侧身喝水,看着大哥虚弱的面容,汉威搅心的难过。

“大哥,”汉威凑到床前心酸的说:“你刚才同张大哥的话,小弟听到了些。”

汉威看到大哥吃惊动怒的神色已经浮现在憔悴的脸上。

“大哥,真要换那个只会逃跑的笨猪来指挥咱们么?看来指望不上他,只有自保了。”汉威说。

大哥咳嗽几声,低声骂道:“混账,别以为大哥病了打不动你。你且等了~”

“大哥。”汉威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不知道大哥这些年把多少心酸苦楚都深深埋在了自己心里,默默承受,从来不说于人分担呀。

吃过饭,送走张继组,玉凝嫂子一脸凄苦的躲在小客厅同顾师母叨念着大哥的病情。

汉威听他们说道了大哥病因的由来,心里也暗自吃惊大哥原来也同亮儿一样,有过这么段毅然绝然的离家出逃经历。原来只听亮儿提过,他还将信将疑,现在听得是这么真切。

“都怪他师傅,这个老倔头儿。老帅当时气晕了头,他也伙了一起没头没脸的狠打龙官儿。听说龙官儿被打得不行的时候开口认错了,这孩子轻易不哭的,都哭得泪水涟涟的跟老帅和他师父说,只要不打他了,他什么都答应。结果老帅气得说他没骨气,居然是不服软要打,服了软也要打,你说让孩子还有条活路么?”顾师母叹息着抹了泪,“龙官儿被救醒的时候,睁开眼特别失望的说了句‘怎么还在这里?(没死)’然后就开始大口吐血。他娘心疼得都哭背过气去,说是宁愿这孩子就这么去了,也少活在这世上受罪。”

玉凝又问:“那~~那个奶娘的女儿呢?怎么处置了?”

“跑了,没抓回来。奶娘抱了快断气的龙官儿伤心呀,又急又气就上吊去了,到死也没见到那个孽障。秋月就是个没良心的,杨家对她一家恩同再造,她居然妄想同少爷~”顾师母说了摇摇头说,“都过去了,好在是寻了龙官儿回来,不然杨家偌大的家业可如何办?那时候小七也逃在外面,幸好有了龙官儿这事在前,给了老帅和他师父些教训,待后来小七寻回来时,打得再狠也顾忌了避开打那要害部位。”

“太太,快去吧,大爷烧得厉害了。看是不是请大夫再过来。”胡伯进来的一句话,众人拥去楼上。

大哥又开始烧起来,烧得浑身滚烫。汉威守了大哥不敢离开,心里凄苦难耐,想想大哥受过的苦,再想想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肩挑起的杨家的重担。怕是大哥同他这年龄,少了很多家庭的温馨和快乐。

“不,不~~”大哥梦里还挣扎着在摇头,也不知道梦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玉凝姐上前给他擦了一脸的汗和泪,汉威才发现大哥居然在梦里哭了。

“没有~不信我~~”梦呓的呢喃很是挣扎,汉威猜想大哥定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同张继组的来访有关。

昏迷中,大哥忽然大声的哭嚷了:“没有~他冤我。”一阵哭泣,汉威都不想是大哥的哭声,他没见过大哥这么哭过,几次大哥伤心之极也是掩面躲避。

“发誓~~真的~~~~没有谋反~~没有。”大哥说着胡话拼命的摆着头,顾师母心疼的上前扶了他搂紧说:“龙官儿,没事,没事,师母在。”

大哥安静一阵儿,忽然又呢喃的梦呓“没有,没有作乱,师父~师父~别~~龙官儿没有~~”大哥边说边开始挣扎。

“龙官儿不怕,不怕,你是在做噩梦。”师娘象哄小孩子一样哄拍着大哥。

汉威侧身狠狠捶了下身后的墙,眼泪倏然落下:“何长官,到底要把大哥逼到什么地步才相信大哥的忠心呢?”

早晨,玉凝姐红肿着眼叫过汉威说:“你去大姐家跑一趟,去接大姐过来。”

“储家那么多车,她自己不能过来么?”汉威一听说去储家,就不由想到那变态的姐夫和恐怖的庄院,千百个不愿意。

“不是说要出国吗,大姐把家里的车卖了几部,剩的这部车姐夫今天出门要用。你去接大姐过来吧。”见小弟不愿意,玉凝劝了说:“小弟,你大了也该懂事帮帮姐姐了,今天家里的车还要去接大夫,等下我也要出去办事。你就辛苦跑一下。”

汉威嘟囔了嘴,玉凝使出了杀手锏:“我本来是说找个下人随司机去接的,可你哥的意思让你亲自去。不然你上去跟你哥去讲,他才吃了药在看报呢。”

汉威翘着薄唇,赌气的把手里的报纸狠狠扔在沙发上,应了声:“我去就是。”

“路上小心,别开疯车。”玉凝跟在身后叮嘱。

一路飞开到储家庄院,汉威再次来到这个恐怖的庄院。他一路都在想香儿和画舫上香儿扭摆了轻掀舱帘那娇媚的模样。自从他险些为了周济二月娇而被大哥痛打,二月娇不久就在他视线消失了。房东给了他一封信,是二月娇留给他说,他搭班子往南逃难去了。汉威怀疑是玉凝姐用钱打发走了二月娇,还同玉凝姐为此事谈到把玉凝姐气哭。

想想香香和娇娇这两个孩子真是命苦,同他们比起来,自己从小不愁吃穿,没受过生活压力之苦,怕就是逃不过大哥的家法板子,比起很多同龄人也是幸运了。

“小舅爷来了?”储姐夫迎到厅里,笑呵呵的对他说:“你大姐在房里梳洗打扮呢,这回娘家也忘记涂脂抹粉的。”

汉威笑笑,储姐夫招呼他坐下,同他细细问着大哥的病情。

“上茶呀。”姐夫冲了后面喊了声,一个淡粉色的大襟短衫,一条紫红色的绸裤的下人来了他面前,一股淡雅的丁香花香气,好熟悉。汉威接过茶杯一抬头,惊得手一哆嗦茶水烫在手上,茶碗跌落在桌上。

“娇娇。”汉威差点惊叫出声音来。

二月娇一身怪异的装束,有如当年初见香丫儿的模样,惊慌失措的眼神避开他。

“笨手笨脚的,嬤嬤怎么交你的。”一句断喝,应声一个娇艳的“妖精”从屋里跑出来,汉威见过的。“老爷,都是奴婢的不是。”几个女装打扮的男下人凑过来,连擦带抹的,娇娇被推搡了离开,时时回头看着汉威,汉威也看了他,一脸的惊异。

“新来的下人,不懂规矩,没烫到你吧?”汉威的目光还在追随着娇娇的远去,没留意姐夫已经拿了方帕子在小心的擦拭着他手上的水和裤子上的湿渍。

“小弟,去换条裤子吧,都湿了。我去让下人帮你寻条。”

“不必了。”汉威这才恍悟过来,红了脸躲闪开。香儿当年的话,怎么也让他心里有片阴翳。

“来了也不过来支语一声,没个规矩。”大姐嘟囔着骂着从楼上下来。

汉威借机起身,恭敬的叫了声:“大姐,威儿来了。”

“你不是要出门呢,还磨蹭什么?”大姐转向姐夫埋怨着。一脸憨态的大姐夫点头哈腰的起身说:“这就走这就走,不是小弟来了吗,我问问大舅爷的病情。”

路上,大姐话里有话的尖刻了说:“小弟,你姐夫那老不正经的东西你别跟了去学。咱们杨家是大家,你要敢干些乌七八糟的勾当,小心你大哥碾碎你这贱骨头。”

汉威听了心里有气,没有搭理她。

大姐又说:“当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都快出国了,你最好消停些。你养的那个小戏子,是我帮了解决了,正合你你姐夫的胃口养了他当个玩意儿。你别再打错了主意。”

汉威沉默了不说话,飞开了车一路奔回家。

大姐夫储忠良这天来到家里,给大哥递上了准备好的一叠船票。

“只能买到六月底的票了。”大姐夫一再邀功般的解释:“这票太紧俏了,费了大力气只能搞到的,这两个月的都卖罄了,已经不能再早了。”

汉威看到大哥皱着眉头,叹道:“但愿能等到这个时候。”

汉威明白这话的意思,大哥是担心大战在这个时候前就会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