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澹澹的秋阳,云幔横铺西天。

子卿拉了汉辰上了停等在河边的一条小船,艄公会意的慢摇兰浆,向河心**去。

一叶孤舟吻着碧流,两岸青山向后排去,远山群岫,清利的微风,悄悄掀动子卿额前覆发,吹起薄袍襟角。

汉辰浅笑了问他:“子卿何来的雅兴?带我来河道里会的什么朋友,莫不是龙王爷?”

子卿立在船头,目送着两岸青山倩影,夹杂红叶如锦,天边白云氤氲,一副陶然的样子。回头笑对他说:“这黄龙河安静的时候,真是别有番韵味呢。”

“该死该死!”汉辰拍拍脑袋,抱歉说:“看我这记性,可真真要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承蒙你上回搭救之恩,怎么反忘记好好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子卿含了笑答了:“我又不是只为了你,还不是为了龙城万许无辜受灾百姓。天灾人祸,有良知的国人都不会袖手旁观。”

汉辰近前拍拍他的肩,充满感激:“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怕龙城真要变成千里泽国了。”

汉辰心中激动,率真的子卿真是个仗义的朋友。

龙城才逃过何文厚兵临城下的讨伐,本来乘胜驱逐了廖永华的余部,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想天不作美,阴雨连绵,大河溃堤,**。山石冲落,泥流成灾。一时间龙城大涝成灾,灾民遍地,无家可归。

汉辰心虑憔悴时,更怕中央军会乘机卷土重来的报复,那他可是内忧外患,无可避祸了。

为了龙城大战之事同胡子卿这个他唯一能求救的朋友翻了脸,他自然没有面目再去求子卿帮忙。更何况天南地北也远水难救近渴。眼见了局势一天天糟糕,汉辰咳血的旧疾也被急火攻心的勾了起来。

汉辰还记得他接到子卿的来电时,激动得一口血涌了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子卿闻讯后这么不计前嫌的及时伸出手来帮他,不只是空洞的言辞慰问,也不象其他父亲生前故交的军阀那样假惺惺的登报发几篇无关痛痒的慰问电文。子卿的电文没有什么寒暄的废话,字里行间都透了他东北人的实在。

钱粮救济款且不说,派水利专家和西方的专业人士来勘察水文,以便日后重兴水利的方法都帮他想到。

紧接着,空投来的临时帐篷、被褥、衣物用品、粮食接踵而来,原本乱作一团的灾民也有了依靠,放弃了背景离乡的逃难。子卿再来的电文更是给他了个安心丸,说他知道确切的消息,何先生现在忙于它务,西京方面不会借机发兵落井下石做小人,这点请他但放宽心。

汉辰知道子卿在制止西京发兵之事上定然是费尽周旋,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生都要拿他当手足相待。

谁知道事情过后他头一面见了子卿,剩下的除去以往的亲密,反多了些那小人般的戒备,怎么一句感激的话也不曾对子卿说出来。想到这里,汉辰都暗自骂自己该打。

见汉辰一脸的迟疑和愧疚,子卿笑扶了他的肩说:“我原本遇事也是个只想了闷头自己寻思破解方法的人。现在不同了,中央那么多同志,都是华夏子孙,一方有难、八方援助的。前些时候新疆地陷,我还奉命拿了中央的救济飞去帮忙呢。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归了中央,为什么赞成全国统一,有唯一的政府。”

虽然汉辰对子卿的易帜不是很苟同,对他三番两次的劝降很是抵触,但此刻听他这些话,也知道子卿也定然是有他的一番见解。

“你拉我来,就是为了赏景游船的?”汉辰问,“还是想接了游说我?”

子卿说:“想这困了廖永华几乎脱了裤子逃蹿的黄龙河水,静谧时真如个淑女呢。”又回头凝视了汉辰取笑说:“我们的杨公子离了战场,文质彬彬时也端端的清丽可人呢。”

“你作死吧!”汉辰嗔骂说,“怎么学了同张继组他们一样没脸的浑闹,小心我把你踢河里去。”

“饶命饶命!”子卿笑了求饶说:“你可是想继组了?”

见汉辰不做答,子卿远远的指了远处河心停的一条画舫说:“小张在那里等咱们呢。”

汉辰不解的看了他说:“你是说小张来了?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躲了在船上作甚?”

子卿说:“你且莫急,继组他是不敢惹你。不过伙计你记得吗,那年你托人给我送的那副堂联,那句‘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我至今还挂了呢。想来朋友就是朋友,在哪里也是朋友。”

汉辰听他说得激动,又似乎话里有话。猜他是指很久未见的张继组,就奚落子卿说:“朋友就是朋友,你激动什么?象要见什么老情人、旧相好。”

船贴靠过去,果然张继组已经远远的同他们挥手。

汉辰接过张继组的手跳上画舫,欣喜的同略显体态发福的张继组搂了搂,说:“子卿果然是带我来见你这个神秘朋友,怎么来了我的地盘都不去拜访我这主人,躲在这河沟里可不够朋友了。”

“你还说朋友,别了这些年,小杨你真不够意思,总同子卿粘了在一处,近些时音信都少了。”

张继组一边同汉辰说着,边向子卿交换个眼色。

子卿忽然一把拉了汉辰低声说:“伙计,无论到哪里,我都拿你做最要好的兄弟。你也相信我,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好。”

汉辰觉得他这话来得突兀,沉了脸看了子卿,又看了眼张继组说:“怎么?有什么事瞒我?”

“你的地盘,离岸不远,上面就是你的军队,我们总不会绑架你。”子卿说,“只不过,是受了朋友之托,请伙计你过来一叙。”

“朋友?”汉辰一脸的狐疑,如果子卿来之前提的朋友不是张继组,这船舱里定是另有其人。而且子卿搞得如此神秘,更是让汉辰费尽思量。

子卿使了个眼色,艄公跳去了小船上,小船驶开。

舱帘一挑,一人低头出了船舱,汉辰定时目瞪口呆。来人正是何文厚。

汉辰从未见过何文厚,但报纸上的照片他是熟悉得很。何文厚一袭青色长衫,高额高颧骨,高挺的鼻梁,身材的是颀高。神采矍铄,两眼奕奕闪烁着无畏的风采。

“明瀚兄,幸会幸会!”何文厚伸手过来同汉辰握手。汉辰却未接手,猛的转身愠怒的去看子卿,迅然间已经持枪在手,直指何文厚。子卿都没看清他如何掏枪,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子卿蹿到何文厚面前,伸开双臂挡了何在身后气愤质问说:“伙计你这是做什么,何先生他没带枪,你惩什么威风。”

“子卿,闪开!枪弹无眼。”何先生强推开子卿,坦然的向前一步,潇逸的背了手顶住杨汉辰的枪口说:“何某贸然而来,杨少帅的担心也是对的。”

张继组插了句:“小杨你怕什么?这船上只我们四人,再无旁人。”

“我的地盘,我怕什么?”汉辰抿嘴傲然说。

何文厚也点头:“明瀚兄这枪一响,怕岸上的兵过来,我们谁也跑不掉。他不该担心的。”

杨汉辰心想,这个何文厚还真有几分胆量,既然知道此地戒备森严,还敢单枪匹马、不带人马就闯来我龙城的地界,也太小觑我了。

可转念一想,何文厚未带一兵一枪深入虎穴般的来见他,他若再持枪相向,怕传出去反被人笑话了,就得意的笑笑把枪掖了起来。

子卿走近前,拉了汉辰的手,几乎是将他推到何先生面前。子卿紧拉了汉辰的手,抬起来递过去给何先生。何文厚诚挚的伸出手紧紧握住汉辰那略显迟疑的手,久久的拉了不松开,汉辰也没再别扭。听何文厚慨叹说:“早听人传,龙城杨少帅幼承父志,年轻了得。是青年才俊中难得的英雄,今日有幸相见,一睹真容,还要拜子卿的周旋了。”

汉辰不动声色,也不应答,只是嘴角略挂丝吟吟的淡笑,但神情中已经没了适才在小船上同子卿独处时谈笑风生的活泼。

“匆然来龙城,未同杨少帅提前支语一声,失礼呀。”

汉辰也局面上的应了说:“何先生光临龙城,倒是汉辰招呼不周,没能尽地主之谊。”

“子卿和继组,你们先去船后转转,我同明瀚兄有话说。”听了何先生的吩咐,胡子卿微蹙眉头,显现出一些不安。

“不妨事,你去吧。”何文厚吩咐。

杨汉辰知道子卿犹豫什么,笑了声把枪掏出来,对了子卿说了句“接了!”就将枪扔给他说:“既然你这‘以身相许’的主子没带枪,汉辰若怀了枪,反显得小气。”

“明瀚兄果然是条血气的汉子!”何文厚赞叹说。

张继组向不远处的小舟招呼一下,轻舟漂来,载了子卿和继组离开。

两船远远的保持距离,张继组眼珠不错的盯了画舫,担心的问子卿:“小杨他,他不会?”

“在他的地盘上,他要想对何先生下手,就是不用枪也奈何他不得。”子卿怆然说,“看来今天非要分个你死我活来。”

张继组叹了说:“想不出小杨这么拗,你就是强拉了他规了中央,他这脾气秉性加之同嫡系那边结的梁子,怕将来也少受不了苦。”

“我倒不担心,小杨多聪明一个人,他自有破解的方法,小廖气势汹汹的不也碰了一鼻子灰土,臊个没脸回去。”子卿说,“况且何先生真很是喜欢汉辰,上次小廖大败后,何先生反是越来越记挂汉辰,赞他是个将才,跟我提起他若干次了。”

“何先生那人,就象这男人追女人一般,追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看他是想了方法降服小杨,喜欢这种挑战吧?单刀赴会,这风险多大,真有个闪失,我这人头就落地了。”张继组忿忿说。

过了有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动静,张继组低声的问:“谈什么呢,这么久?这回老何又开出什么优厚条件来收买我们汉辰?”

“什么都没有。”子卿说:“钱都用来安抚广州那边,和对付马、时两头狼狗了,哪里还有钱粮给小杨。不仅这样,何先生还志在必得的要汉辰现在归附中央。”

张继组被唬得嘴都闭不上,问:“一块儿骨头都不赏,就让小杨跟了他走?他是没被小杨打怕,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当谁都象你!”子卿讥责的骂了说:“国难当头,沧海横流,外权虎视眈眈的,何先生说,汉辰该是个明事理的人。”

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阳余晖,映浪成花。

何文厚同汉辰坐在船头,清风扶波迎面吹来。

就听何文厚坦诚说:“我党所信奉的先总理之主义及遗训,是利国利民的大计,是统一中国、一改百年来中国饱受列强**的唯一途径。统一是大势所趋,如果有哪方势力真是实心实意的有更高的方法来统一全国,目的是为数亿计苍生着想,保国土不再分裂,那何某和西京政府绝对不争求名分而力保追从。但抚往观今,先总理留下的道义和政府,是唯一能实现民族希望的。只有民族统一,才能抵御外强;才能振兴教育;才能发展经济;以至强国。”

何文厚仰望天空斜晖散霞,极目苍山大河,叹息说:“听说明瀚兄也是自幼饱读诗书,想必对清末这百年耻辱的历史耳熟能详。列强如何入侵中国,就是国家内乱不停,国民轻重不分,没能同仇敌忾的一致对外。明瀚兄也是热血男儿,总不会眼见国家仍颠沛流离吧?”

汉辰轻蔑的笑挂在嘴角,说:“何总理的意思是,汉辰归顺总理,就是利国利民了?只总理才是忧国忧民、救民众及中国于水火的圣人?”

何文厚抬眼看了汉辰笑笑,胸有成竹的说:“明瀚兄你错会了何某的意思了,你须把何某同中央政府分开来谈。文厚作为国民政府总理,不过是受诸多革命同仁重托,代为监督执行党国纲领。若杨少帅因为对何某个人的品行有所微词及至怀疑了先总理所推崇的主义信仰,那实属文厚玷污了先总理的遗志。至于文厚本人,果真能得杨少帅易帜西京,促进全国统一局面,文厚可以向西京政府辞职令换贤者来带领政府继续总理遗愿,建设富强中国。”

何文厚说得激动,汉辰先时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神,听到后来反有些垂睑沉吟。

何文厚又说:“国民政府是民意选举产生总理,完全是民主。何某腆颜此位,并不是我何文厚有多伟大,而是此时此刻,民众或许认为何某是最适当在此刻接管此任的人选,来稳定乱世战局。若是杨少帅回归西京政府,也可以入局参选,任何人只要有此能率领同仁继续走下民主道路,完成国家统一大业,文厚也愿躬身辅佐。”

听他提到如果是因为他何文厚的缘故而不肯归降,他可以辞去职务都要促成龙城易帜时,汉辰心中也一动。心想如果何文厚此话是发自肺腑,怕反把他杨汉辰推到了悬崖。何文厚辞职换了更贤明的人当政,他杨汉辰再不归降,怕是只能说明他有意与西京政府为敌,反对统一;或者就是另有图天下的野心。

何文厚见杨汉辰低头不语,说:“何某也不相逼,此行不过是澄清误会,绝无他图。此番肺腑之言,郁积已久,今日幸有此时机对杨少帅倾吐,还忘明瀚兄三思。蒿目时艰、哀怜众生。如果为了天下黎庶着想,请对此次群阀混战的战局按兵观火,何某感激之极。何某不想把民脂民膏的军饷用于一己私利的战乱,但如果有人想为了争地盘去扩大战争,何某定然不惜极端手段。”

汉辰明白何文厚是不希望他此次发兵支援任何一方,这个要求倒是出乎汉辰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何文厚会求他发兵支援。毕竟胡子卿拥兵三十万可以入关,但比起老谋深算戎马半生的马、时二帅,胡子卿几乎就不是个戎马军中的将才,而且胡大帅留下的几十万土匪兵,那文弱的胡大少爷也未必能指挥得动。

杨汉辰没有作声,迟疑半晌,才说:“汉辰自幼秉承先父庭训,家国大事,是非利弊,还算能辨清。这个先生但可放心。”

何文厚点点头说:“何某知道明瀚兄深明大义,那就先行谢过了!”

汉辰笑笑,二人在依了青山碧水小谈了一阵。

见天色渐暮,何文厚起身告辞。张继组保了他又沿了水路离开。

汉辰即未挽留,也未远送,平平常常的目送画舫远去。

回航时,已是皎月馨风,银波滚浪。

胡子卿问汉辰同何先生谈了些什么,汉辰就笑笑大致重复些何文厚的言语,但未多加品评。

倒是子卿说:“何先生的话也对,你就知道我是为什么死保了他。你想,这马、时之流是西京那边执掌重兵的,这种人为了自己的地盘钱粮都三天两日打得头破血流,如此心胸狭隘之流怎么还能统帅中央,怕他们得了势上了台,非但不比何先生好,民众也要遭殃。再若闹出个前清末年的让各国洋人乘虚而入,我若还想了按兵不动受了东北三省的一时太平隔岸观火,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汉辰瞥眼看子卿,假以颜色的奚落说:“你倒是慷慨激昂,我看你胡子卿也就这点小聪明、小手段来摆弄我。真若出了关,上了战场,依你的本事,就有多少胜数?”

汉辰的话说得不客气,子卿也不同他计较,嬉笑了涎了脸的说:“我好歹也是龙城杨七爷的弟子,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少来贫嘴,这时候提到七叔,你若真吃了败仗,七叔怕地下都没处藏脸呢。”

“那好呀,既然怕我打不过马、时,那你来帮我呀。我不要你龙城出兵,你就来帮我指挥东北军入关可好?”

子卿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汉辰瞪了他一眼,“说你胡大少爷做事没个谱调,你还不服,哪有军权旁落的就这么随意交了人的。”

“伙计你我还信不过吗?”子卿自信说。

缓缓,子卿又迟疑说:“有个事情,说了你别骂我。”

见子卿明眸下真挚的目光,汉辰说:“难道还有比今天的鸿门宴值得我骂你的?”

子卿笑笑:“前番的救灾,那钱粮还有专家~”

汉辰眉峰微调,凝视了子卿,沉了脸,接话说:“你不会告诉我说,是何~”

子卿愧疚的点点头:“是他不让告诉你,说是你刚同中央才交锋有过过节,若知道是他的援助,怕你多想,定然不肯受。就让我以个人名义给龙城救援。你想,我哪里一时间就能凑出那许多钱粮物资,更何况医药补给,还有那水利外国专家和修堤坝的物资,那么快的速度。还不都是西京那边临时会议召集了各个部门的力量共同达成。”

见汉辰沉吟不语,面色凝重,子卿惭愧说:“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民众何罪?遭此磨难,一方有难,同为炎黄子孙,同为国人,当然要援助。总不能因为你同西京开仗,就眼见百姓流离受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