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引起数万京城百姓围观。

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站出来,大声喊道:

“我见过他们!四天前的中午,我在宫门口轮值的时候, 亲眼见到蒋大人带他们进了宫!他们说是要去向陛下复命!”

这话顿时引来众人的瞩目,受难的禁军家眷们, 立刻激动地上前抓住他:

“你真的看到了?”

也有人问:

“你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男子拿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腰牌,他正是在皇城宣武门守门的一名侍卫,隶属于禁军的御林军。

蒋裕这种从京城西门进京的, 若要去面见皇帝, 确实是会走宣武门。

“那很明显了,蒋翰林和那些禁军都是在进了皇城以后才死的!”

“皇城之中,谁敢明目张胆毒杀这么多人啊, 除了那位……”有人指了指天上。

“杀了人还要遮掩说什么死在了文州, 肯定是因为撞破了那位见不得人的事!”

这样的推测很快在民众里流传开来, 顿时激发了百姓们的怨气。

都是人,对逝去的生命有着本能的同情。哪怕杀人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百姓们心中也同样会有怨言。平时或许不敢表露, 但在这种到处都是人,分不清谁是谁又群情激奋的场合,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一些人大声又愤怒地道:

“这也太过分了,底层士兵的命就不是命吗,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杀那么多人!”

“就是, 哪家的汉子没有妻儿老小, 看看那些死了的禁军家属里头, 好几家都还有一岁多的奶娃娃呢!”

“我还看到好几家的老人, 头发都白了, 听说死了的是独子,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造孽啊!”

“国朝不幸,摊上这样一位暴君!”

“走,把尸体抬到皇城外头去,咱们得让陛下给个交代!”

人群之中这样的声音,顿时煽动出了百姓们尤其是普通禁军家眷们心中的愤怒,现场的气氛一发不可收拾,愤怒的百姓们席卷到了皇城外头。

百姓们对皇权有着天然的畏惧,虽然不敢冲击皇城,在外头奔走呼号自然是少不了的。

除了普通百姓,这些人里还有不少是京城士子。

每个寒窗苦读的士子都希望自己考中科举后,可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再不像平头百姓一样受到无故欺压却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可如今,一个为朝廷效命几十年的翰林院编修,最是清贵的存在,也很难与人有什么利益纷争,却在一次给皇帝办差后,无缘无故地和一群被毒死的禁军一起,被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偏偏朝廷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说人死在了文州。

唇亡齿寒。

谁也不想自己将来成为第二个蒋翰林。

热血青年不怕事,再加上文人骨子里都是有些“死谏”情结的。

皇帝做了昏庸无德之事,文臣死谏让皇帝改正,那是能名留青史的事情,其家族也会留下清誉,有利于族里后代士子的出仕。

他们这些读书人虽说还没出仕,但面对皇帝做出的如此滥杀士大夫的事,自然也不能姑息。

这些人熟读经史典籍,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有条理又有文采,激起了越来越多百姓与读书人的共鸣,皇城外的百姓们越聚越多,在读书人们的带领下大声呼号,呼声震天,要求皇帝给死去的人一个交待。

得知了那些百姓已经闹到了皇城外,嘉佑帝脸色铁青,砸掉了触目所见的所有东西,大发雷霆。

“乱民!一群千刀万剐的乱民!”

这样的动静,大启开国以来,只有先帝在位时,割让套河数郡的时候发生过。

先帝的行径,必然遗臭万年。

可他上位的二十二年,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凭什么摊上这样的骂名!

影响身后名不算,更关键的是,闹出这么大动静,整个京城的勋贵大臣无人不知,法不责众,没有人能忍得住不去私下打听这背后的因由。

要不了多久,肃城发生的事情,恐怕就会在那股背后势力的推动下大白于天下。

到时候,他不仅在大臣面前威严扫地,还会在百姓和读书人心中留下一个暴虐弑杀昏庸的印象。

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个小太监冒着丢脑袋的风险前来禀报。

“陛下,兵部尚书魏大人求见!”

兵部尚书魏平光是嘉佑帝的心腹之一。

嘉佑帝上位以后,花了很大功夫才把他提到这个位置上。

经过多年的斡旋,嘉佑帝已经将绝大部分禁军将领替换成了效忠于自己的人。

但若要用兵,必须经过兵部颁发兵符。

“让他到花厅候见!”

嘉佑帝道。

见到魏平光,他勉强收敛了怒气道:

“平光,你来得正好,宣武门外之事,朕正要找你!”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这些乱民竟敢聚众非议帝王,必须杀鸡儆猴。

魏平光看了一眼嘉佑帝的神色,立刻明白这位陛下打算做什么了。

他知道,宣武门外闹得这么厉害,以嘉佑帝的脾气必然怒火中烧,打算血洗宣武门杀鸡儆猴,但作为坚定的帝党,有些事情他不能眼看着嘉佑帝踏入他人陷阱,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趁着嘉佑帝还没把话说出口,他斟酌着劝诫道:

“陛下,宣武门外如今民怨沸腾,若强力镇压必然火上浇油,更加给了背后不怀好意之人煽动挑唆的理由。依臣愚见,此时应当大事化小,尽快将事态平息下去,其后再慢慢清算罪魁祸首不迟!”

丝毫没提嘉佑帝到底想掩饰什么事,仿佛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全心全意为嘉佑帝想办法排忧解难。

嘉佑帝能在一众皇子里夺得帝位,自然也并非完全刚愎自用之人。

他深知魏平光的忠心,对他的话还是听得进去的。

火上浇油几个字,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背后有人兴风作浪,单纯血腥镇压确实容易引发暴乱。哪怕京畿禁军大半都已经掌握在手中,他也必须要防备有人趁乱逼宫。

边关战事如此胶着,此事绝不能引发内乱。

他只能走最憋屈的那步棋!

嘉佑帝闭了闭眼,压下胸膛里奔涌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对魏平光道:

“既如此,平光你便带着人去宣武门外密切留意那些煽动民心的人,顺藤摸瓜,找出罪魁祸首。其余的,朕会处理。”

魏平光领命而去,他一走,嘉佑帝独自坐在花厅里,胸膛起伏不定了好一会儿,这才派人去传了大理寺卿前来。

此人同样是皇帝心腹。

当日下午,宫廷内侍便与大理寺卿一起来到了宣武门外,安抚激愤的百姓与士子。

大理寺卿是个看起来长得十分公正严明的中年男人,他正气凛然地站在城墙上,对底下的数万百姓高声道:

“陛下对逝去的一百禁军与翰林蒋裕一事,深表震惊与痛惜。请百姓们放心,陛下是英明之君,绝不会让任何一个臣民枉死!在下忝居大理寺卿,已奉陛下之命严查此案,五日内,必定会给大家一个水落石出的交待!”

宫城之中这么快有了回应,叫底下的百姓们十分振奋。

人群中开始有人高声道:

“看来此事必定有奸臣贼子在中间作祟,如今陛下已经命令大理寺卿详查,想必很快就能揪出真正的罪魁祸首!”

“对啊,听大理寺卿的意思,陛下对此并不知情,咱们错怪陛下了!”

“陛下能倾听民意,派大理寺卿亲自调查此案,足见他对此多么重视!”

在这些言论的鼓动下,百姓与士子都散去了,就连受害的禁军家眷,也抱着一线希望带着遗体回去等消息了。

一场风波顿时消弭于无形。

传话的内侍回去后,立刻趁机拍马屁道:

“陛下英明,大理寺卿在城墙上一宣布您的旨意,底下的乱民很快便散了!”

嘉佑帝的脸色却没有任何缓和,只冷淡地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背后的推手还没找到,这件事五天后若不给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那背后之人必然会继续借题发挥。

所以,他必须在对方查到肃城之事前,便主动公开此事,让人背了“伪造密旨”的罪名。

这个人选,原本他想的是蒋裕——蒋裕被肃城郡守收买,伪造密旨试图救出被慎郡王羁押的郡守,却被慎郡王识破,将人赶回了京城。

蒋裕担心事情败露,便毒杀一百禁军灭口,并且畏罪自杀。

若只是糊弄一般百姓,这个替罪羊便足够了。可这个人选漏洞百出,势必让背后兴风作浪的势力继续攻讦。

必须找个更加合情合理的人,并且不能把事情再继续扩大化。

思来想去,这个人除了他身边的首领大太监刘玉,别无他选!

毒酒是刘玉和蒋裕一起带去的,这点宫中必然有很多人看到,也只有他这个首领大太监,才有能力抹除蒋裕等人进宫的记录,伪造密旨,毒杀禁军再逼蒋裕自杀,最后再让兵部小官伪造讣告。

嘉佑帝心中恨得滴血,他竟然被这些人一步步紧逼,到最后不得不为了一件小事,亲手下令除掉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首领大太监!

刘玉跟了他几十年,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之一,如今却不得不为了这种事折损,另找接替者,中间的接替期必然引起宫廷控制的松散,有心人极有可能趁机四处安插人手。

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他必须花费更多的精力去确保自己与柔妃等人的安全。

更憋屈的是李洵那里。

为了合情合理,他还必须得送过去一份足够丰厚的赏赐,来表达他对其肃清肃城吏治的赞赏,如此才能彻底撇清他与那道密旨的关系。

这道赏赐的圣旨下去,那背后之人只怕要笑翻了天。

李洵一个小小的皇子,在肃城杀了他指派的监视制衡的官员,他这做皇帝的,不仅不能惩罚,甚至还得大肆奖赏!

想到这样的情形,屈辱感淹没了嘉佑帝,太阳穴钻心疼痛起来。

他的偏头痛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