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 气氛分外压抑。

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无不小心翼翼。

就这几天时间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拖下去杖毙。几乎都是因为一些小事, 茶水热了冷了,泡得不对味, 走路的声音稍微大了些,甚至还有个太监是因为进殿来回禀事情的时候,脸上带了稍微有些明显的笑意。

大家都知道, 陛下这是因为牵挂着北疆的战事, 十分不顺心。而他似乎也没心情去后宫派遣一下自己的情绪。

每日不是上朝,就是在书房里处理折子,犹如一只焦躁的困兽, 谁也不敢靠近。

一个太监硬着头皮走进书房, 红漆盘中放着一本折子, 战战兢兢地道:

“陛下,有肃城送来的折子。”

肃城。

李洵那逆子, 不就在肃城吗?莫非这东西在封地不老实, 当地郡守上折子来参他了?

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的嘉佑帝皱着眉头,他本就生得轮廓深邃,这一皱眉,再加上神色阴郁, 便显得戾气十足。

不小心看到他脸色的太监心中无比紧张。

难道肃城又犯了什么忌讳,可他也没办法啊, 陛下交待了尚书台, 但凡北疆来的折子都必须立刻送过来。

“呈上来。”

嘉佑帝低沉的声音响起。

太监如蒙大赦, 赶紧把盘子呈上去, 然后赶紧退下。

嘉佑帝拿过折子, 这才发现这封折子不是肃城郡守写的,而是李洵那逆子写的。

他没法用驿站渠道,只能派自己府上的人骑马辗转着往京城送,又因为遇上了战事,兵荒马乱的,是以这折子已经是一个月前写的了。

他以一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口吻在折子中写道,肃城郡守纵容妾弟,私放印子钱,让郡城以南,数万百姓为了还印子钱不得不卖身为奴,甚至还有部分百姓被害得家破人亡,令当地民怨沸腾。

他实在心生不忍,便暗中拿到了证据,希望朝廷和父皇能派钦差前往当地,狠狠查办这位残害百姓的酷吏,为当地百姓主持公道。

看完折子,嘉佑帝嗤笑了一声。

他就说,李洵那逆子到了封地肯定不会老实,这不就来了么。

说什么让朝廷为百姓主持公道?不过是为了和当地的郡守争权,顺便刷一刷他贤明仁爱的民望而已。

虽然那肃城郡守不是个东西,但若如了李洵的意,处置了他,换个新郡守去,哪里斗得过已经在肃城扎下根的诸侯王。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着现在这个郡守,他在当地经营了八年,听李洵的意思,似乎还在当地豢养了山匪,不正好可以辖制那逆子么。

索性如今北疆战事胶着,他腾不出手来收拾李洵,倒不如将那酷吏郡守好好利用起来。

他决定把这封折子直接发给郡守。

郡守看到折子,必然恨毒了李洵那逆子,到时候说不定能使个什么法子,彻底帮他除了那逆子也未可知。

不过,嘉佑帝到底是个思虑周全的人,思索一番,他觉得还是得派个钦差去一趟肃城。

毕竟这折子已经是一个月前发的了,谁知道肃城如今的情况是否有了变化。

那肃城郡守这么久不上折子,也难保不会因为被李洵拿住把柄给辖制住了,所以才不敢上本汇报李洵在那边的小动作。

派个钦差去,一来可以将那折子亲自送到郡守手里,让他明白圣意是在他那边的,才好大胆行事。

要是真的有什么变故,他也能及时知晓,不至于陷入被动。

当然,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路上又随时可能遇到战乱,太能干的大臣派去,若是折损在路上还是可惜,挑挑拣拣一番,嘉佑帝在翰林院点了一个名叫蒋裕的年近五十的老翰林。

虽然人不算特别能干,但当个眼睛,传达一下意思总是没问题的。

敲定了此事,自觉这番盘算十分完美,想到有肃城郡守这头恶犬帮自己对付李洵那逆子,嘉佑帝连日来因为战事而阴郁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丝。

他下意识的想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钟粹宫前。

“陛下,柔妃娘娘还在禁足呢。”

刘玉提醒道。

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他多少还是能感觉到嘉佑帝的倾向,是以才要提醒他别一时疏忽坏了大计。

这让嘉佑帝醒过神来。

他真是一时得意忘形了。

为摆平六公主的婚事,他实在太过偏着柔妃了。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在解决了那件事以后,便立刻以柔妃教女无方为由,将她训斥了一顿,并且下令禁足,没有他的命令,母女二人不许出宫门一步。

原本他想以圣寿节为由,让柔妃母女解除禁足,结果却出了秦郡蝗灾的那档子事。

圣寿节取消,上好的借口没了。后来北疆又起了战事,外患未平,他更不宜动皇后他们的势力,自然更不能把她们母女放出来惹人眼。

是以,柔妃和六公主禁足到了如今。

若不是他还暗中叫人照看着,底下那起子奴才们,恐怕都要真以为柔妃失宠,从而在吃食用度上怠慢她们母女。

只是,他们儿子今年开府的事便必然要委屈了。

不仅不会有封爵,甚至会因为母妃与姐姐都被禁足而被人耻笑。

想到这,嘉佑帝的心情再次阴沉起来。

哪怕是做了皇帝,他也不能随心所欲。

到底要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一怒则伏尸百万的天子,树立起自身绝对的权威,不再被任何人掣肘!

嘉佑帝此刻,无比盼望北疆战事早日结束,这样他才能继续收拢权柄,让他所爱的人,与他一同享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

哪怕皇帝是世间最尊贵的人,他的愿望也不那么容易实现。

鼎德城的情况并不那么好。

一开始,刘瑾凭借跟随父亲多年学来的丰富守城经验,是足以应付那七万北戎大军的。

毕竟在刘渊多年的经营下,鼎德城修得固若金汤,且地势高,无疑是易守难攻。

可这一次,敌方进攻没两天,便弄来了一个威力比之从前大为提升的投石机,不仅能投射巨石,投射距离还比以前提高了一倍,这给守城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每天死在投石机投上来的巨石下的士兵不计其数,而且连城墙都有不少地方被砸烂。

他们不得不一边防守,一边还要修补城墙。

坚守了七天,情况越来越危险,眼看着城墙快撑不住了,他们才终于想到了办法,趁着月黑风高,派了几个夜视能力极好,且会一些北戎语的士兵,作为敢死队,带着火油,偷偷去烧掉了那可怕的投石机,再加上从南边运进来的源源不断的补给,这才把城墙修好了,石弹弓箭火油等战略物资也不缺,情况才稍微有所好转。

而刘渊在宣德一线,战况也很不容乐观。

可以说但凡在开阔地带,大启军队对上北戎骑兵都不太乐观。

好在刘渊前几个月令人改进制造的连发弩已经取得了成效,不近身作战,凭借连发弩的密集射击,倒是屡次打退了北戎骑兵的进攻,没让骑兵渡河而去。

只是,骑兵太会跑,要歼灭他们的有生力量必然追着跑,由防守变成进攻,要取胜便变得十分困难,甚至有时候会落入骑兵的陷阱,造成巨大的伤亡。

不能主动进攻,只能防守,作战时间便被无限拉长了。

而北戎在面对刘渊的防守,一时半会儿也啃不下来。

双方在清河边僵持下来。整个北方战线,被迫长时间持续两线作战。

这对北戎和大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补充而被启动的第三条战线,守军巴根被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燎原肃城一线,为了放松对方警惕,骑兵连着好几年都没大规模袭扰过燎原,按照大启那些边城守将的尿性,很难提起警惕性来全力防备。

可以说,这条线的防卫如同纸一样薄,是最好打的了。

可事实呢,巴根出动了一万精骑,三千步兵,还带了最新的攻城器械,却几乎全军覆没,狼狈逃窜才得以逃回河原郡。

大启的北边的郡城一般都设在最北边的位置,为的就是修筑坚固厚实的城墙,随时作为对抗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线。相比之下,县城的防卫比之郡城,就弱了很多。

后来被北戎占去,也依然保留了这样的设置。

巴根带着一群骑兵策马狂奔,好不容易进入河原的县城才喘口气,可手下的骑兵们已经久未尝败绩,被那神鬼莫测的可怕武器吓破了胆,稍微喘口气,副将便忍不住催促:

“将军,咱们还是别在这种小城停留,赶紧回郡城,万一那大启的黄旗妖兵追来,这县城的城墙可挡不住……”

副将这话一出,其余士兵们都惶恐不安起来,甚至有人不经命令直接跨上了马,看那架势,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立刻策马狂奔。

看到这场面,巴根心中阴云密布。

他这一辈子面对大启弱旅从未打过如此憋屈的仗,现在他手下这些兵,哪怕活下来了,也已经被吓破了胆,以后再遇上那黄旗妖兵,几乎很难再振作士气了。

北戎骑兵,靠的就是这一腔热血孤勇,若连这也没了,他们便废了。

想到这,巴根一咬牙,下令道:

“全军听令,任何人但凡泄露燎原城外关于黄旗妖兵的一丝一毫,本将军便砍了他的脑袋!”

他绝不能让这种恐惧蔓延到郡城留守的那部分守军之中。

眼见手下这部分残兵都生怕黄旗妖兵追来,巴根也没心思再停歇下去,下令全军立刻上马,星夜兼程赶回郡城去。

他心中还有一份谁也没说的隐忧。

他们请色目工匠改造的投石机,落在了燎原城外,混乱中也不知道是否被损毁,若是被那黄旗妖兵捡去,再配上他们那可怕的黑色弹丸,河原郡城恐怕就危险了。

他必须立刻回去布防,防止黄旗妖兵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