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尽快赈灾, 五百禁军与钦差大臣仅仅花了十天,便急行军赶到了秦郡。

此时蝗灾刚刚过境,城中已经陷入饥荒。许多瘦骨嶙峋的灾民在城中各大官办民办的施粥点排着队, 而队伍最前面的灾民碗里,盛出来的粥非常稀, 只碗底有一层米粒和野菜的混合物。

看着那身穿皮甲,威风凛凛的队伍,再看那代表天子巡视的姜黄色大旗, 一些稍微有些见识的百姓顿时眼前一亮, 大喊道:

“钦差来了!皇帝派钦差大人来了!”

郡守大人早就张贴告示告诉过大家,已经将灾情上书给圣上,过不了多久, 圣上必然会派人来赈灾。

如此, 众人惶恐绝望的情绪这才被安抚住。

如今看到钦差, 可不就是赈灾的米粮也跟着要到了么,大家看到了希望, 便别提有多高兴了。

郡城百姓们将这个好消息奔走相告, 绝望压抑的灾民们,顿时多了几分鲜活气。

钦差队伍直奔府衙而去,来之前没给当地进行任何通知。

忙于赈灾的郡守,正在安排人发豆芽来缓解粮食不足的燃眉之急, 还让一些人去寻找蝗虫留下的虫卵洞穴,浇入开水将其彻底杀死, 以免它们明年再次危害作物。

“大人, 钦差到了!让您出去迎接。”

衙役心中有些奇怪的不安, 因为钦差带来的五百禁军将整个府衙包围了。

以前来视察的钦差, 似乎不是这样的阵仗啊。

周如植整了整官服, 赶紧出去迎接,心中也揣着一些疑惑。

按理说,专门来办差而非巡视的钦差,来各地之前是会通知一声的,以便地方官出城迎接,可这次的钦差竟然直接就来了。

难道说,陛下对秦郡的灾情存疑,所以特意让钦差来查验?

然而,一走出去,他便从那冷着脸的钦差与威风凛凛的禁军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肃杀之气。

“来的竟是柳大人!大人,下官未及时得知您来秦郡的消息,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他作揖请罪道。

地方官在京官面前,总是要谦卑一些的,哪怕对方官职更低些也一样。毕竟京官是天子跟前,经常能面圣的。

况且,这位钦差大臣,还是一位户部侍郎。

当初他进京述职的时候,刚好见过这位三品大员。

然而,柳大人却没有跟他寒暄的意思,直接道:

“周郡守,准备接旨吧。”

周如植一愣,赶紧命人去准备香案。

一切准备就绪,柳大人高声道:

“秦郡郡守周如植接旨!”

周如植连忙恭敬跪下听旨。

“秦郡郡守周如植,施展邪术亵渎神灵,招致天灾连累百姓。着去其官职,全家刺配充军,以儆效尤!”

这话犹如千斤重锤砸在周如植身上,一时间叫他心神俱裂。

哪怕他早就想过,自己在圣寿前上折子可能会在陛下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的后果!

“不!不!我没有施展邪术,那只是正常的肥地之法!”

说着,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柳大人的袍角,乞求道:

“柳大人,求求你,让我回京申辩,那些肥地之法确实能提高地产,绝不是什么邪术,蝗灾也是从东边迁移而来,与下官无干啊!”

若只是他自己,怎么也没关系,可这发配充军还带着他的妻儿老小!

他便绝对不能就此认命!

但这哪里由得他,柳大人完全是一副铁面无情的模样,把衣袖一扯,冷着脸喝道:

“还不快拿下!”

话音一落,便有几个禁军士兵冲了上来,按住他,扒掉官帽与官服,直接给他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周如植被拖了下去,按照抓捕流程他还会被钦差审问一番。

而其余士兵,则通通冲向了府衙后院,那是周如植家眷住的地方。

周家家眷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便被禁军士兵粗暴地按在了地上。奴仆发卖,家产充公,禁军士兵在府中横冲直撞。

抄家的活儿,下面人也是能捞到一些油水的,然而周家住着偌大的府邸,掌管着一个中郡两三年,竟然只得十来个奴仆,抄出来的家产不超过两千两。

“说,钱财都藏在哪里了!”

带队的禁军都头将周如植的夫人拉过来,恶狠狠审问。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自家是被皇帝发落,要流放充军了。

周如植的夫人自然也不敢反抗,只哭着说:

“没有了!军爷,就只有这点家当!”

禁军都头却是不肯信:

“没有?堂堂一个郡守,就只有这点家当,骗傻子呢!来人,搜身!”

对于此时的女眷来说,被陌生男子碰触到自己,那与失身也差不多了。

周如植的妻子梁氏是个大家闺秀,从小读着女四书长大,听到这话吓得肝胆欲裂:

“不!不!军爷,你饶了我们吧!真的没有藏!”

可禁军都头哪里会容情,直接就挥手让属下去搜身。

一时间厅堂内尖叫哭喊声不绝于耳。

最终,梁氏与两个女儿的外衣全被扒下来搜了个遍,却还是没搜到什么,最终禁军们便雁过拔毛地把母女三人的耳环钗子,项圈镯子等物全扒了下来。

母女三人衣衫头发凌乱,就这样被押解到了府衙大牢里。

三个柔弱女眷尚且还没从刚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便冲进来几个禁军和专门行刑的衙役,将三人绑起来固定好,要在她们的额头,脸颊,脖子,手臂全都刺上一个“犯”字,并且写上充军地点樊城,以墨着色。

这便是刺字。

这是永久无法消除的耻辱印记。

也是防止刺配充军和流放人员逃跑的办法。有了这个印记,哪怕就是逃了,也很快会被其他地方的官府抓住。

施刑的衙役看着三个柔弱的女眷心中不忍。

周郡守是个好人,对他们这些下属都很和蔼,要请假要支钱从不含糊,年节时候还会赏钱请他们吃饭。

郡守的家眷们也绝非那种嚣张跋扈之徒,反而一点架子都没有。

看着几人惊恐的样子,他只觉得手上实行的刺针重逾千斤。

可这是他的职责,他要是不做,必定会挨板子丢饭碗。

“不,不要过来!”

看着那足有钗头那样粗的锋利的刑针,三人都惊恐极了。

两个禁军直接上前抓住排在最前头的梁氏,让衙役上前施刑。

衙役道了声“夫人,得罪了!”,便一咬牙上前刺字。

梁氏从小出身官宦人家,那怕不是多富贵,却也是丫鬟婆子伺候着从没受过一点伤的,此时哪里经得起这样漫长的酷刑,当下就凄厉惨叫起来。

梁氏与周如植的小女儿周尧珠直接吓晕了过去,大女儿周尧姜也吓得瑟瑟发抖。

可无论如何,她们还是被施加了这痛苦的刑法。

周如植被押解着进入牢房时,一进来便听到了女儿凄厉的惨叫。

他听出那是大女儿的声音,下意识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过去保护她们:

“尧姜!”

却被押解的禁军拖了回来,一脚踹在腿弯上,喝骂道:

“急什么急,待会儿就轮到你了!”

然后一把将他推进牢房里,哐当锁上了牢门。

隔着几间牢房的距离,听着女儿们被刺字时发出的惨叫,周如植心如刀割。

女儿家的脸面何其重要,可他的女儿妻子此刻脸上额头上都要被刺字,这几乎等于毁容。她们会是何等惊恐痛苦!

他疯了一般地冲到牢门边叫喊,可除了换来看守禁军的一顿鞭子,却是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后来他也被刺了字,经过一番挣扎后,他整个人脱了力,只能虚软地倒在牢房的干草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牢门。

想到即将到来的呓桦流配生活,他的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因为他深知,他们一家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作为官员,他精通律法,自然也知道刺配充军后到底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男犯被押解到边疆后,便充作军奴,平日里做最苦最累的活儿,等到了打仗的时候,便会被赶到最前线去做第一波冲锋的炮灰。

而充军的女眷更加凄惨,她们白日是军营中做洒扫缝补等杂事的仆妇,在军营允许士兵去找营妓的夜晚,便充当军妓。

许多被流配的官家女眷都不堪受辱选择了自尽。

他的爱妻,他的女儿们也即将遭受这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筋疲力尽中合上了眼睛。半梦半醒间,他却被女儿们的惊恐的哭喊声惊醒。

“娘!”

“娘!”

“你醒醒!娘你醒醒!”

“娘,你不要抛下女儿!”

睡着的守卫们也被惊醒过来,纷纷往那间牢房里赶过去。

周如植的一颗心被狠狠攥住:

“瑾娘!瑾娘!你怎么了?”

可是他没有听到心爱妻子的回应,他只好喊女儿:

“姜儿,珠儿,你们娘怎么了?”

小女儿大声哭喊着告诉他:

“爹……爹,娘她上吊自尽了!”

周如植如遭雷击。

瑾娘死了……

一瞬间他觉得这完全是一场噩梦,他明明好好地当着官,娇妻爱女幸福美满,他心爱的妻子怎么会死了?

没过多久,守卫们便在他两个女儿的哭声中抬着梁氏的尸体出来了,路过他的牢门时,周如植才如梦初醒,疯了一般地试图伸出手臂去拉。

他好运地抓住了其中一个禁军的袍角。

“瑾娘!”

“瑾娘!”

周如植撕心裂肺地喊着妻子的名字,恳求着两个抬尸体的禁军让他看看妻子,却只换来对方无情的一鞭子。

眼看着两个禁军抬走妻子的尸体,他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瞬间,周如植才是真的觉得天塌了。

他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却是底层小官,家境寒酸。

妻子当时是当朝四品大员之女,明明是那么娇弱又养尊处优的人,却从未对他和他家透露出过一丝嫌弃。

两人婚后感情越来越浓,琴瑟和鸣,天天说不完的话。她为他生下两个女儿,陪着他远赴贫瘠之地赴任,任由他把府中雅致的花园开辟成菜园子做试验,条件再艰苦,也没有丝毫的抱怨。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如此受上天厚爱,才会有这样贤惠又美丽的妻子。

当朝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其妻可得诰命。

从很早开始,他便在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为她挣得诰命,让她风风光光。

可那一天没有来,等来的却是他被皇帝降罪,连累妻女一起受辱吃苦。

瑾娘她饱读诗书,必定也知道被充军后将会面临什么。她出身清流之家,如何能容忍自身遭受如此侮辱还苟活。

他明白她的选择,可他无法接受失去她的事实!

更无法原谅自己,让她被自己牵连,如此饱受惊恐折辱而死!

若他没有上那一道折子,他的全家根本不会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他完全错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的肚量!

周如植双眼赤红,痛苦地锤着地,只恨不得自裁谢罪。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他还有两个女儿。

若连他也死了,两个女儿要怎么办?

她们一个十三岁,一个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开始。

没有了父亲,她们便是任何一点依靠都没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早上,衙役来给牢房里送饭。

周如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叫住衙役,让他给牢头带个话,让牢头来见自己。

他对那牢头有恩。

他想拜托对方一件事。

牢头侯三很快来了,周如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乞求道:

“侯三,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夫人昨晚自尽了,遗体被禁军抬走了,你……能不能去找到她的遗体,帮我掩埋一下。无须多繁复,只要能入土为安,立个木碑就行了!”

侯三隔着牢门赶紧扶起他:

“大人不必如此,小的立刻就去办!”

侯三匆匆而去,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回来,走过来的时候却是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周如植心中一沉:

“侯三,怎么样了,不顺利吗?”

侯三愧疚又自责地跪下:

“大人,小的对不住您!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禁军把夫人遗体丢在了乱葬岗,可我去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恐怕是被那些饥民捡走了……”

周如植后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秦郡缺粮已久,被饥民捡走是什么样的下场,他不用想也知道。

他的妻子,他心爱的妻子!竟然死后连个坟茔都落不着,还要被人剥皮抽筋吞吃入腹!

从未有过一刻,他如此痛恨那无情的帝王!

*

第二日,周如植与两个依旧沉浸在丧母悲痛中的女儿被四个禁军并四个衙役一起,押解着前往樊城。作为被皇帝厌恶的重犯,他们一家是必须被单独押解的。

一路上许多秦郡的百姓围观。

和周如植做知县时被百姓流着泪送别十里不同,这次,秦郡的百姓们看向他们的目光是痛恨的,甚至有人朝他们丢石头吐唾沫。

尤其是那些曾经反对周如植自创的肥地之法的老顽固们。

“灾星!带来旱灾与蝗灾把我们害得这么惨!刺配充军都是便宜你们一家了!你们就该被千刀万剐!”

“还好陛下圣明,及时处决了这个灾星,还让钦差大人日夜兼程赶来救灾!否则这灾星不知道还要害死我们多少人!”

“你赔我儿子命来!我儿子就是因为你这灾星才会饿死!”

各种谩骂唾弃哭喊,不绝于耳。

哪怕周如植昨晚的心就已经冷了,可此时却觉得结了冰。

他不是蠢人,短短两三天时间,他在民间的口碑便如此急转直下,必定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赞颂陛下圣德,谩骂他给他们带来了灾难,除了那位急行而来的钦差,又还有谁呢。

而钦差受命于何人,根本不必想。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认清楚那位高高在上的嘉佑帝的真面目。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而且即使认清又有什么用呢,面对庞然大物的皇权,他又能做什么?

他连保住两个女儿和自己的平安都很难。

八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哪怕四个衙役念着往日的情分不对他的女儿做什么,他也难保几个禁军不动歪心思。

而且,秦郡离樊城八百里路,又要一直戴着沉重的枷锁无法取下,吃不好睡不好,每天还要赶路好几十里,他也担心女儿们的身体吃不消。

可他如今身无分文,岳父也早就已经去世,他在朝中没有任何可以在此时提供依仗的亲朋好友,这些明显是来监工的禁军如何肯对他的女儿们照顾一些?

戴着二十多斤重的枷锁,走了两日,小女儿便发起了高烧。

大女儿身体尚且好些,却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消瘦。

“军爷!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家珠儿松开枷锁吧!”

他放下尊严跪地朝着几个禁军磕头哀求。

然而等来的却是禁军恶狠狠的一鞭子:

“说得轻巧,这上头可是有封条的!路上拆了,到时候去樊城交不了差,谁来担这责任!”

“周如植,你曾经也是官老爷,难道还不懂这些规矩!我看你他妈就是故意为难我们!”

周如植再三恳求,又搬出了官府对他们押送犯人的死亡率考核,这才让那几个禁军不情不愿地让衙役给小女儿灌了一碗姜汤。

第二日又继续上路,可小女儿自小没吃过任何苦头,身体何其娇弱,只喝了姜汤,没有让她的病有任何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

她连走路都开始吃力。

再这么下去,恐怕很难活着走到樊城。

周如植心急如焚,却没有任何办法。

休息一天再走,那更不可能,犯人每天应该到达哪里,都有明确规定,必须要到当地的驿馆报到才行。

这天,他们正顶着烈阳行走在官道上,身后却突然跑来两匹快马。

走到他们身边时,那马上的两个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对禁军一抱拳,询问道:

“敢问军爷,这可是押送的周如植一家?”

一个禁军不耐烦地呵斥道:

“官家的事,是你们这平头百姓该打听的吗?”

说话间,却警惕地看着对方,这该不会是来劫囚的吧?

虽然说一般来说,一旦发生劫囚便会牵连犯人几族,但万一就有那不怕死的人呢。

一旦发生劫囚,他们这些押解者一般都很难留下活口。

另一个禁军却拉扯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上前盘问道:

“你们是周如植什么人?”

那骑马的年轻男人拿出一块令牌,这禁军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右相府!”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那骑马的年轻人矜持地点点头:

“没错,我两人受相爷之托,前来照看周大人一家,还望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说着,就从怀里拿出老大几枚银锭子,一人一枚塞进几个押送人员手里。

“等到了地头,相爷还有重谢,望各位切勿将此事泄露出去。”

几个押送人员顿时变了脸色。尤其是四个禁军。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周如植明明已经被发配充军,背后却有右相这么大的靠山!

如此,他们对待周如植的态度自然又要变一变了。

别说是有钱拿,就算是没钱,他们这些小卒小兵,也断不敢冒着得罪右相的风险去亏待周如植一家啊。

有右相保着,这周如植以后的前途如何还真未可知。

几人连忙向周如植拱手赔罪。

“哎哟,周大人,您既然与右相有故,怎么不早说呢!这两天还真是对不起您了,您可千万别和小人们计较啊!”

别说是他们,周如植自身也是一头雾水。

虽说他确实得右相提拔才得以升任郡守,但右相是旗帜鲜明的大皇子党,他当初并不想参与党争,便没有与右相亲近。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他被皇帝如此厌恶,已经刺配充军,俨然是再无前途,右相竟然还会亲自派人来帮他打点!

右相派来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找来了马车,让他和女儿们都上了车。

还做主为他们除下沉重的枷锁,然后才对他道:

“周大人恕罪,走官驿太惹眼,小的两人要自行换马,便耽误了时日。让您受委屈了!”

右相的人,哪怕在此时,也依然对他如此礼遇。

周如植心中默默一叹。

右相啊。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份雪中送炭甚至是救命的恩情,他周如植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