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平原的数百万百姓, 其实也并非所有人都欢迎慎郡王的到来。

比如羊坡县所属的宁安郡,郡城中的一些乡绅地主便是其中的典型。

借着当地望族张家老爷子的生辰,张老爷子将整个郡城的望族和持有土地五百亩以上的地主都邀请到了家中, 七八十号人齐聚一堂。

“慎郡王的人已经开始在羊坡县分田地了,各位想必听说了吧?”

也不是所有人的消息都如此灵通, 尤其是一些手中只有千亩地左右的地主们,居住在乡下,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慎郡王分田地, 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爷子对其中一个穿褐色绸缎袍子的中年男人示意, 那人道:

“在下羊坡县蒋氏族长,可以跟各位说说如今的情况。”

“眼下羊坡县所有平民百姓,无论男女, 每人都可分得五亩田地。”

立刻就有人倒抽一口气:

“每人五亩地……虽说先前北戎蛮子来杀了不少人, 可那也得好几十万亩甚至上百万亩地了吧, 慎郡王哪有这么多地去分?”

那蒋氏的男子冷笑道:

“自然是所谓的无主之地。慎郡王手下的官员发了告示,凡超过一百亩的大宗土地, 自告示之日起五日内, 所有者本人不到衙门凭文书认领的,皆是无主之地。”

众人一想,当初北戎蛮子与大启开战后,秦川平原许多大户人家怕被战火波及, 为安全起见,都很有先见之明地迁徙到江南去避祸了。

留下来的, 要么是不放心自己的产业舍不得走的, 要么就是家族的旁支人员。

当初蛮子杀到羊坡县与撤退期间, 沿途的郡县也或多或少地遭了灾。

不少当地望族都被蛮子抢掠, 甚至有些倒霉的, 直接全家都被杀了。其中这些地区又以羊坡县的情况最为惨烈,留下来的大户几乎无一人得活。

这些人的土地,不就正是成了无主之地吗。

而那些曾经逃走的,多半也还没得到消息,就算能得到消息,五日之内,就算是飞也飞不回来了啊。

要所有者本人拿文书认领,这条件实在是苛刻。

想想都替那些人憋屈得慌。

“你们说慎郡王这不是不讲道理么,如我们蒋氏这般情形,原土地主人死了,自该是由其亲近的族人继承,怎能分给一帮毫无关系的外人!”

那蒋氏男子愤怒地道。

众人顿时明白了,这位蒋氏族长,虽不是原土地的主人,却也是原主人死后可能得利的。

毕竟,那些绝户们的财产,只要跟官府打点好了关系,多半都是被族长和族中强势的几家拿走了。

但这似乎与他们没多大关系。

他们当中确实有亲朋去了南方,有可能被收走土地,但为了亲朋和慎郡王对上,还是有些不划算的。

好些人都没说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一些人却是眉头紧锁,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也不想做出头鸟。

那蒋氏急了,道:

“各位老爷就算不为自己南下的亲朋好友想,也得为自己想想。若那些泥腿子个个都有土地了,谁还来赁你们手上的土地?各位老爷手中良田万亩,总不能全靠自己和家奴来种吧?”

“物以稀为贵,那些泥腿子们若都能自己种粮食饱腹了,你们的粮食卖给谁?还有做米粮生意的老爷们,掌握在你们手中的粮食少了,到时候各位还如何掌控粮价?”

“而且,老夫还听说,肃城等地往后一律不允许土地买卖,要卖,也只能卖给官府,还得官府愿意收才行。”

这下原本以为事不关己的那部分人,也反应过来了。

“我先前竟没有想到,若那些泥腿子都有土地了,我家的地会没人租!慎郡王这不是坑我们吗!”

“对啊,农时只有那么长,泥腿子们都忙着种自己的地了,谁来种我们的!”

“怎么能不允许土地买卖!那些泥腿子手中又没钱,值钱的就只有土地,若以后他们想借钱,拿什么做抵押?他们没抵押物,咱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且不说那些泥腿子了,就是咱们,若有需要周转的时候,手上那么多土地都没法卖,不也等于不值钱了吗?”

“原还当慎郡王是个英雄,心中敬他几分,没想到竟如此糊涂,帮着泥腿子来欺压咱们这些中流砥柱!”

有人把这话说开了后,所有的地主们都意识到了这项政策对自己利益的损害,纷纷出声讨伐起慎郡王来。

张老爷子也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蒋族长所说,也正是老夫所忧虑的啊。如今把大家请来,正是想让众位一起,群策群力想个办法。”

张家作为当地拥有田地最多的望族,还把控着郡城的米粮生意,等将来慎郡王的政策推行到郡城,他们的利益受损必然是最严重的。

有人问道:

“我听说慎郡王不止在一处分田,其他地方的乡绅地主们难道就不闹?”

张老爷子说,其他地方要么是燎原这等边陲之地,要么就是河原,河陵这等光复之地,大量拥有土地的人二三十年前就跑到南边去了,时隔久远,再加上北边战事才刚停歇,以后形势还不明朗,谁也不确定戎族会不会卷土重来。

大家族基本上不可能为这种地方的土地远赴北疆去找慎郡王闹事。

肃城的地主稍微多些,但慎郡王基本没动他们的地,分的都是从贪官土匪那里查抄来的土地,不够的就把百姓迁移到北边套河平原去,和当地大族基本没冲突。

其他方面,似乎也没人去找慎郡王闹事。

所以,他们这宁安郡没有前例可以参考。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最终还是张老爷子出来拍板道:

“依老夫看来,慎郡王恐怕是想邀买民心,又没有考虑周到,这才行了如此鲁莽之举。肃城那些人不闹事,他便当咱们也这般好打发。”

“这样吧,咱们先礼后兵,听闻慎郡王如今就在鼎德,咱们联合其他郡的望族,一起前去拜会,表明我们的态度,看他怎么说。”

众人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于是纷纷赞同,在张老爷子的安排下,分头前往西边的秦郡,南边的兴丰郡建川郡游说。

唇亡齿寒,又有宁安郡的人打头,这些郡的望族,但凡还有人在当地的,都派遣了一些家族子弟跟着一同前往鼎德,联名求见慎郡王。

*

当然,慎郡王没那么好见。

他们首先找上的,是鼎德守将刘渊,带着礼物上门,却被拒之门外。

很明显,刘渊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不想参与政务上的官司。

于是,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去羊坡县找主持当地分田地工作的冯敬。

此人原是肃城治下的一个县令,因为去年秋收增产最多,考核成绩数一数二,被林德康看中,提拔到了总长府,放在身边培养了一阵子,这次便跟着李洵出来主持天沙鼎德与羊坡等地的分田地工作。

他原就是县令,主持过县上的分田地工作,到了新的地方来,也是熟门熟路。分完了天沙鼎德,便又来了羊坡县。

慎郡王这次带的文官少,倒显得这冯敬是地位最高的一个了。

“冯府君,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张老爷子命人将一大堆的礼盒抬了上来。

却没想到这冯敬却是冷了脸色,义正言辞道:

“我们王国的官员都不兴这一套,有事直说便是。”

慎郡王严打贪腐送礼之风,他可不想为了这种事毁了前途。

张老爷子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中很不高兴,却也强压着不悦表示,他们仰慕慎郡王,是来投靠拜会新主的,想当面求见慎郡王,并且献上乡绅望族们联手准备的大礼以表忠心,希望冯敬能代为向郡王引荐。

冯敬观察他们的神色,明显有未竟之言。

郡王那么忙,他就算要引荐人前去,也是不可能让他们到处兜圈子,浪费郡王的时间。不然,便是他这臣下不懂事了。

“张员外,本府看你恐怕不仅是为了拜见郡王,应该还别有所求吧?既如此,不如直说了,不然你这样遮遮掩掩,本府是绝不可能向郡王引荐的。”

话说到这份上,那张老爷子只好强撑着笑脸道:

“我们几郡的乡绅地主,对郡王是真心仰慕,也是真心投靠的。只是,这分田地一事,有些细节还想与郡王商榷一番,希望郡王能给我们一个面陈的机会。”

先礼后兵,他们已经将礼数做到如此周全,还表明了他们对郡王统治秦川平原没有异议甚至愿意效忠,若慎郡王还是执意要一意孤行,那今后他们做出什么事来,慎郡王也怪不着他们。

分田地,商榷……冯敬顿时明白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也算主持过几个地方的分田地工作了,前面所有地方都很顺利,唯独在地处秦川平原的羊坡县遇到了阻力。

这也很正常,秦川平原地多且肥,涉及到的利益不是边陲之地那三瓜两枣,活下来那些乡绅地主们,自然是要计较争夺的。

前几天,他才在郡王的授命之下,直接无视了当地的宗族势力主持分田,这才多久,几个郡的乡绅地主便联名找上门了。

事情牵涉太广,且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会酿成严重后果,便不是他能拿主意的了。

略一思索,他便应下了张老爷子的请求,特意亲自回了一趟鼎德,将此事面陈给慎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