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陈太师前往北戎军营秘密和谈一事, 李洵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对嘉佑帝的大体打算却是能猜到七八分。

两者与他都是对立关系,既然要和谈, 无非是要联起手来对付他。

从北戎这边来说,两方一起长途奔袭来肃城攻打他的风险太大, 到了肃城,很可能会面临被他和大启共同夹击的局面。

那么,以嘉佑帝的行事作风, 两者能达成的条件, 多半是双方停战,让北戎大军出关回到草原牵制他。

如此对嘉佑帝而言,既能恢复清河沿线与秦川平原安宁, 又能给他捣乱。

但这对哈丹的好处是不够的, 毕竟如今北戎草原已经落入他手里, 他们退回关外其实并无安身之所,反倒不如待在中原安全。

至少在他愿意襄助嘉佑帝之前, 哈丹部众都是安全的。

所以, 是否知道和谈具体内容,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打探到,也只是用来确定双方和谈进度而已。

打探不到, 也不至于让他太过忧愁。

真正让他感到难办的,是如何确保刘渊家人的安危。

整个北疆二十多万大军, 除去他所掌控的燎原, 樊城, 原本直接归刘渊指挥的名义上还有二十一万大军。

除去与北戎作战的消耗与吃空饷的那部分, 又招了些新兵, 实际上大约还剩下七万多人。

这部分人,即使不能收为己用,也绝不能成为他的敌人。

一方面是不能被嘉佑帝指挥着来攻打他,另一方面,则是不能打开关隘,放哈丹部众回草原。

哈丹部众撤出中原最近的路线,便是直接北上穿过天沙城。

游牧骑兵机动性太大,在平坦的草原上要想全部剿灭很难,这些数量巨大的正规军若长期在草原上作乱,刚被他统一的北戎草原很容易再生变故,即使不再起叛乱,也会因为哈丹部众的时常侵袭而严重影响民生发展。

因此,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允许哈丹部众全须全尾地退回草原。

他其实愿意相信,正常情况下,刘渊不至于放走与中原百姓有着血海深仇的戎族大军。

但他不得不防嘉佑帝使阴招,让刘渊就范。

比如,以刘渊的家人相威胁。

比如拿民族大义进行绑架——当初在京城与戎族和谈,嘉佑帝就是以不忍士兵与百姓牺牲太多为理由的。如今这个借口一样可以用。

某种意义上,若北戎大军真的老老实实撤退,对中原百姓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哪怕以上两者都不能奏效,嘉佑帝也可以直接让刘渊撤出天沙城,换成更听话的将领。

所以,要将北戎大军狙击在中原大地之内,鼎德守军无论如何都得违抗皇命。

如此一来,刘渊在京中的家人就很危险了。

刘渊作为封疆大吏,其在京中的家人,是一定会被严密看守,很难像林德康当初一样轻易离京的。

找林德康和岑樘来,正是为此商量对策。

待两人前来,李洵便开门见山向他们道出了事情的缘由,然后问道:

“京城那边已经打探到确切消息,刘渊的家人,接下来几个月都会由陈太师长子陈翎所率的监门卫看守。陈翎掌管右监门卫,正好把控着京城各大城门的出城权,你们可有办法令他就范?”

看守封疆大吏的家人这种事,是时常在换负责人的,为的便是防止被收买。

嘉佑帝能在此时让陈翎去看管刘渊的家人,还让他做右监门卫将军,可见对陈家的信任。

这也意味着,李洵只需要买通陈翎一个人,便可以将刘渊的家里人全都救出京城。

李洵先前和帝党的陈翎没什么接触,除了从投奔的禁军那里得知此人好男色以外,便不太了解此人的其他弱点了。

如今他治下的官员,也就林德康和岑樘可能会知道得多一些。

若他们这里找不到办法,他大概就得准备重新改换策略了。

林德康先开口道:

“陈翎此人好娈童,且贪财,只是……放走刘渊的家人,这等关系重大之事,要用区区男色和钱财收买恐怕很难。”

这也正是李洵所为难之处。

岑樘却紧随其后道:

“郡王,臣倒是掌握了些关于陈家的把柄,不知是否能用上。”

李洵心中一喜。岑樘这个前御史,不愧是专爱抓京中权贵小辫子出了名的,果然从他这里能得到线索。

“且说来听听。”

岑樘道:

“京城北门城墙用空心砖,导致大启不得不与戎族联军签订城下之盟一事,想必郡王和总长都有所听闻。”

李洵微微点头:

“莫非陈家与此事有关?”

据京中传回来的消息,嘉佑帝在战后的确对此事进行了处置,但被处置的是一个当初还算显赫,如今却已经被嘉佑帝夺了权的没落家族,直接夷了三族平民愤。

岑樘道:

“正是。臣当初调查过,陈翎当年对潘家的这门生意是参了股的。年初东窗事发后,陈家虽有心消灭证据,却还是被臣拿到一些当初潘家的账本,以及陈翎与之往来的手书,可以指证陈翎也曾参与此事。”

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对朝廷和嘉佑帝失望透顶,没再站出来弹劾陈翎而已。

嘉佑帝连捐款这种事都不愿意得罪权贵,更何况把他的心腹陈太师一家的势力,牵扯进这种足以被民愤撕碎的大案中来。

林德康顿时想到了这件事可以起到的作用,忍不住立刻追问道:

“那账簿和手书在何处?”

岑樘说在家中。

当初大概是怀着终有一日要将那些罪孽深重之徒绳之以法的想法,那些他拿到却没用上的罪证,都带到了肃城。

李洵心情大好:

“好极了!若这次能平安救出刘渊的家人,给你记一功!”

岑樘推辞道:

“这只是臣的应尽之义,不需要郡王奖赏。刘渊大将军戍卫边关保护百姓,臣也同样敬佩。这些证据若能为救出他的家人略尽绵力,便不负臣当初去收集。”

李洵也不与他争辩,取了证据后,立刻让人将其中的手书与账簿都抄写了一份,将其中的一份手书真迹与部分账本手抄本封装在匣子里。

又让七公主取了五十万两全国通用银票,装在了另一个有上了锁并且用了封泥的匣子里。

除此之外,又写了两封信,一个匣子里装了一封,然后派人通过军用驿站,快马加鞭送到鼎德城去。

*

三日后,鼎德军营。

数万士兵正在整齐地进行阵法操练,大将军刘渊则负手而立,在一旁亲自巡视指点。

如今他麾下亲自统领的兵马有五万人。

总共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他原本的直系军,一部分是从其他重镇抽调而来,一部分却是在民间征的新兵。

前头一年多与北戎的惨烈鏖战,让他原本手下的直系兵马消耗得只剩不到两万人。为了保持鼎德守军的战斗力,他不得不想办法先招募一些新军重新训练。

后来,又得知慎郡王拿下北戎全境,断定北戎应当再无兵力南下侵扰,他便又从其他几座重镇调集了一万多人编入自己的直系军。

如今,新增成员较多,正是需要刻苦训练的时候。

“爹,有肃城送来的信件。”

刘瑾急步来到刘渊身边,悄声汇报道。

如今打通了兰阿山通往天沙城的山道,刘瑾便换防回到了父亲身边,帮助父亲训兵,如今天沙城驻守的,是刘渊的另一心腹将领。

听到这话,刘渊眼神一动。

随即立刻便吩咐将领们自己继续训兵,然后便跟着儿子一起匆匆回到了帅帐。

刘瑾这才把收到的东西给刘渊看。

刘渊挑开箱子上的封泥和锁头,迅速浏览起大的那个木箱里的信件。

没多久,又颤抖着双手察看起了木箱里的其他东西。

刘瑾在旁边看着,大吃一惊。

“爹,怎么这么多银票!”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刘瑾又压低了声音,惊疑地道:

“这满满一大箱,不会都是银票吧……”看那纸质很像。

刘渊道:

“都是……总共五十万两,全国通用的天通宝钞。”

刘瑾惊呆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票。

这些钱,都足够他们原本的十万兵马发两年多的军饷了。但给士兵发军饷,是不可能用银票的,都是铜钱。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问道: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慎郡王怎么会给咱们这么多银票?”

刘渊刚被慎郡王的来信搅得心中纷乱,也需要一个亲近之人诉说。再也没比自己的亲儿子更合适的了。

“慎郡王说,陛下如今正派陈太师秘密与哈丹和谈,到时候,很可能会下令让我们从天沙城放哈丹部众出关。”

刘瑾是一点都不怀疑慎郡王所说的话,闻言顿时大怒:

“陛下他疯了吗?竟要放哈丹部众出关!百姓,士兵,数十万人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怎么能放他们走!”

刘渊叹息着道:

“是啊,不管是出于私愿还是天下大义,为父都绝不会同意。”

想着心中慎郡王的话语,他依旧有些神思不属。

刘瑾平复了下情绪,又问道:

“那此事跟这些银票有何关系?”

刘渊道:

“慎郡王在信中说,我们刘家人接下来几个月的看守人都是陈太师长子陈翎,他给我们送来的,除了五十万两银票,还有陈翎勾结潘家在京城城墙使用空心砖的证据,以及他给陈翎的亲笔信。”

刘瑾是个聪明人,听到这些东西,顿时就明白可以利用它们做什么了。

钱财利诱,证据威逼。

别人拿出这证据或许没用,但若是出自慎郡王之手,便绝对有办法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让整个陈家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此,陈家若不想覆灭,便只能将放走刘家人。

毕竟,以他们在嘉佑帝面前的地位,放走刘家人未必会死,但若被天下人知道他们也是导致城下之盟的罪魁祸首,便绝对不会再有生路。

刘瑾欣喜若狂,有些语无伦次:

“爹,慎郡王是想让我们用这些把家里人救出来吗……五十万两,这是多少军费啊,他竟然肯为我们家人花这么多钱……”

刘渊浑浊的目光落在那满满一箱的银票上,神色复杂又动容:

“五十万两银票又算什么,他曾经为了不让我们为难,连那么多座城池都未曾染指。”

“慎郡王说……原本想直接救出刘家人送到鼎德城来,但那样我们就没有退路了。他想让我们自己选……若我们想救出家人,他在京中布置的人手,便会尽全力用这些救出刘家人。若不愿,他也绝不强迫,但他会策反鼎德守军,对外宣布我们的死讯,这些钱财便作为我们刘家镇守边关数十年的奖赏。待风平浪静,他会让人接家人来与我们团聚。”

以军中士兵对慎郡王的向往,慎郡王想得到鼎德守军,其实无需通过他们父子二人。

就如同他在信中所说,他可以直接策反鼎德守军。

但他依然把选择权交给他们父子。

前后两者,每一个选项,都无一为他们保全了家人,哪怕他们不肯归顺,也依旧给了他们全家人平安富足的往后余生。

慎郡王说他们父子镇守边关劳苦功高,从不是停留在表面。不管他们是否愿意归顺,都是真正站在他们的角度,全方位地考虑着他们的感受。

如此仁德有为的明主,还这般诚意相待,让人如何不折服。

刘瑾也想起曾经慎郡王派夏金良将军来送军马,救下生死存亡间的鼎德城,帮他们拿下天沙,却一兵一卒都没有驻留就率军返回了。

除了那些鼎德无法养活的军奴难民,他们什么也没带走。

这一次,不但费尽心思为他们救援家人,更是连在对他如此紧要危急的关头,也还记挂着他们的意愿,丝毫没有直接逼迫他们归顺的意思。

他们刘家人,从来都是被朝廷与陛下猜忌打压,何曾有谁如此珍重他们。

刘瑾只觉得心头像是被绵絮塞住了一般,连鼻头也跟着酸胀:

“慎郡王待我们如此大恩……我们万死难报,爹……”

刘渊心意相通般地点了点头。

此时他的目光之中已是一片坚毅。

刘家所有人,从懂事的那一刻,就都有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觉悟。哪怕慎郡王不救他的家人,他也不会放走北戎大军。

先前只是打算抗旨不遵,如今他却已是决定直接投靠慎郡王,正大光明地配合慎郡王拦截歼灭北戎大军,为中原大地的万千百姓彻底消除这一巨大隐患。

哪怕为此辱没刘家历代忠烈的英名,背上谋反的千古骂名,他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