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几个爱兰不出门的晚上,她、她母亲、源和其他人都聚集在家里,这时,她就启动唱机,将源拉过来紧紧贴住自己,前后左右地迈开舞步。她也会当着其他姑娘的面嘲弄源,嬉笑着对一个姑娘说:“如果你要同我的源哥跳舞,就一定得逼着他抱住你。他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把你往哪个壁角一扔,然后独个儿跳舞!”或者,她会说:“源,我们都知道你很漂亮,但你漂亮得有点可怕,因为你害怕所有的姑娘!其实,我们中好多人都早已有了恋人!”

这种当众的笑谑使爱兰的女友们兴奋异常,于是,这些大胆的姑娘胆子更大了,跳起舞来肆无忌惮地紧紧贴在他身上,源想制止她们的孟浪,又害怕遭受爱兰进一步的嘲谑,所以只得竭力忍受。甚至那些胆怯的姑娘和源跳起舞来也是笑逐颜开,变得比同鲁莽的男子一起跳舞时更为大胆,她们笑着,拋着眼风,紧紧握住源的手,还时时让大腿和大腿相擦,使尽了女人们天生擅长的种种把戏。

后来,源被他的梦境以及因爱兰而造成的姑娘们的放肆折磨得难受,决心不再同爱兰一起出去了。然而,爱兰的母亲还是常常对他说:“源,我知道你和爱兰在一起就不会担心;即使有另一个男人带她走,但我知道你也在那儿,心里就踏实得多。”

爱兰也十分愿意源常在她的左右,因为源高大健壮,青春焕发,她以能有这样的男子相伴而自傲,再说,源也深受她那些女伴的欢迎。就这样,在违反源自己意愿的情况下,柴火已经备齐,只是他还没有用火把将它点着。

然而,源没有料到,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料到,火把已经置于干柴之上了。

事情正是这样。有一天放学之后,源留在教室里抄老师写在黑板上、布置同学们自学的一首外国诗。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了,教室里仿佛只剩下源一个人。这是源自己的教室,盛和那个他称为革命党人、脸色苍白的姑娘也在这个教室里学习。源抄完诗,合上书本,把笔放进袋里,正准备站起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王先生,你既然在这儿,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这几行诗的含义?你比我聪明多了。如果你愿意,那就太感谢你了。”

说话的是个姑娘,嗓音十分悦耳,但不像爱兰以及她那些朋友装腔作势的莺声燕语。对一个姑娘来说,这种嗓音似乎显得过于深沉,但它极为清脆响亮,并具有一种使人激动的力量,因此,这个姑娘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仿佛有着丰富的内涵。源很惊奇,匆匆抬头一看,见是那个姑娘,即盛所说的那个革命党人,正站在他身边,她的脸色比他记忆中的更苍白。眼下,她站得离他很近,他发现她细细黑黑的眼睛里丝毫也没有冷漠的神色,相反却充满热情和情感,在她苍白的脸蛋上,那双眼睛仿佛在燃烧,这与她冷冰冰的整个脸面很不协调。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声不吭地挨近他,等待着他答话。她显得十分冷静,就像平时对任何一个男子说话一般。

不知怎的,他回答了她,但话说得有点结结巴巴:“噢,是的,那当然……只是我也有点吃不大准。我觉得这首诗的意思是……外国诗往往不太好懂……这是一首颂诗……一种……”尽管如此结结巴巴,但他还是说了不少话。在说话的时候,源不时注意到姑娘那深邃的目光,她一会儿凝视着他的脸,一会儿又似乎在为他所说的话而沉思。最后,她站起身来,向源表示感谢。她说的依然是些极简单的话,但她的声腔语调仿佛表达了一种巨大的感激之情,源甚至想,没有任何帮助该受到这样的感谢。他们离开了教室,走向楼下的大厅,彼此很自然地感到更为亲近。这时已近傍晚,学生们已陆续走光,大厅里显得冷清清的。他们一起向大门走去,姑娘似乎乐于保持沉默,但源为了礼貌起见,问了她一两句话。

源问她:“请教芳名?”他用的是别人教他的那种老式、彬彬有礼的方式,然而她并没有以礼回报,答话干脆、简单,甚至有点草率,只是她说话的声调总赋予她的话某种含义。

终于,他们走到了大门口,源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姑娘匆匆地点了点头就走开了。源望着她远去,发觉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较高的。姑娘敏捷地从人群中穿过,最后从源的视线中消失了。源神思恍惚地跳上一辆人力车回家,他对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感到纳闷,同时惊奇她的眼神和声调同她的面容和话语何以如此不同。

经过初步的接触,他们建立了友谊。迄今为止,源还没有同女孩交过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朋友,他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在一个特殊的小团体中占应有的一席之地。他的堂兄弟都有自己的朋友。盛的朋友都是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自命为新时代的诗人、作家和青年画家,积极地追随着自己的领袖,如那个姓伍的,源在和爱兰跳舞时总斜眼瞧他。孟有他们革命党人的秘密小圈子。可源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虽然他会同路上遇见的许多男青年打招呼,或是同爱兰的这个或那个女友轻松地交谈片刻,但他并没有知心的朋友。然而,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姑娘成了他的朋友。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起初,是她强烈地渴望发展这种友谊。像一些富于心计的姑娘惯常做的那样,她时不时地跑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而他则也像许多男人一般,对这种简单的手法竟然毫无察觉。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男人,且又年轻,能够帮助一位姑娘总是一件乐事。于是,他便常常辅导她作文,最终两人慢慢地达成了默契:他们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天天碰头,虽然并不公开这么做。倘若有人问源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样的情感,他总是说,仅仅是友谊而已。她确实和那些他认为漂亮或认为算得上漂亮的任何姑娘不同,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还尚未有哪位姑娘使他真正动过心。对他来说,假如有哪位值得他考虑的话,那也无疑是像爱兰那样如花似玉的少女。她们有着纤细娇小的双手、端庄艳丽的容貌以及娴静文雅的举止。他在爱兰的女伴们身上看中的就是这些特征。但是,他尚未看中其中任何一位——他只是默默地想过,他爱上的少女必须像玫瑰一样美丽,像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样动人或者像其他什么虽无实际价值但却精巧雅致的事物一样。因而,他有时悄悄地写些诗句给这样的姑娘,一行或是两行,但从未写过完整的一首诗,因为他对她们的感情浅薄、朦胧,还没有哪位少女在他的心目中能压倒群芳,使他能专心一致地为之吟诗作文。他心中业已萌生的爱的情感,就如同黎明前那淡淡的一缕晨曦。

他当然更未想过去爱这样一位姑娘——严肃、诚挚,总是穿着直筒的深蓝或深灰色旗袍,脚上穿着皮鞋,心思全集中在书本和事业上。事实上,他现在并不爱她。

但是,她爱他。他无法确切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觉这一点的。他只是心中明白。一天,他们见面后沿着河边的一条街道散步。那时正是黄昏,街上行人极少,他们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就在他们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觉察到她正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同她的对上了。这种目光与往常不同,饱含着一种深沉、强烈的依恋之情。她那动听的声音也变得和平时完全不同。她说:“源,有件事我很想说清楚。”

尽管他还未想到过要去爱她,但是当他结结巴巴地问是什么事时,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继续说:“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奋斗,源,你就像我的亲哥哥——但同时我也想把你称作‘同志’。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智慧、你的力量。你足足抵得上两个孟的能量。”

源猛地觉得自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同自己建立友谊,他气愤地以为,她同孟是事先策划好的,因而高涨的热情一下熄灭了。

但是,她此时又说了起来,那声音在月光下听起来既温和又深沉:“源,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源现在不敢问她这个原因是什么。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于是转过身来轻声地说:“我该回去了——我答应过爱兰——”

两人于是默默地往回走去。但是,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他们自己几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更谈不上事先曾想过要这么做。这种手的接触使源的内心发生了某些变化。他心里清楚,他们已不再是朋友——从现在起就不再是朋友,尽管他还不明白他们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当他和爱兰在一起的时候,当他同这个姑娘聊天、跟那个姑娘跳舞的时候,他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她们,心里纳闷世界上的姑娘为何有如此的差别。那晚,他第一次为了一位少女而辗转反侧,久不能眠。他现在久久地思念的就是这位少女。他想着她的眼睛,那双缺乏生气的眼睛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像玛瑙石似的,显得很冷漠。但是他现在发现,他们在一起说话时,她的那双眼睛就显得光彩照人。他接着又想起她那甜柔的声音,其圆润同她的娴静和冷漠完全像是两码事。但那确实是她自己的声音。他就这么苦思冥想,多么希望当时能有勇气问她另一个原因是什么,而同时又多么希望他所猜想的答案能由她那动人的声音表述出来。

但是,他不爱她,他自己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

他最后回想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的情景:两人站在没有路灯的街道的暗处,手掌对着手掌,整个身体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动。路过的黄包车只得拐过他们朝前拉,要不是车夫骂出声来,他们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尽管如此,他们却毫不介意。那时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默默无言,他也一声不吭。彼此的思想全集中在紧紧握着的手上。当他想到这里时,他心中的火把就点着了。尽管这种手的接触已不再使他困惑——他明白他并不爱她,但他的内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

假如是盛触摸了这个少女的手,他要是高兴的话就会微笑,但随后便会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曾多情地抚摸过许多姑娘的手。要是他觉哪个姑娘爱上了他,他更会随心所欲地抚摸这个姑娘的手,直到他对此感到厌倦为止。随后,他便会为此写个故事或写上一首诗,接着便轻易地把这个姑娘忘掉。孟也不会为这样的事长久地受折腾,因为在他的事业圈子里有的是年轻姑娘,并且这些青年男女都把不拘礼教和自由往来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他们互相称作“同志”。孟听过不少有关男女平等以及自由恋爱的讲演,他自己也作过一些如此内容的演讲。

这些青年男女尽管对人生持如此的自由观点,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多少相应的行动,就像孟那样,他们是被事业而不是被欲念激励着。事业使他们变得纯洁。孟则是他们中间最纯洁的一个。孟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目睹了父亲那无节制的欲望和兄长神情恍惚的神态。他把这一切都斥为和女人鬼混的结果。在他看来,他们浪费了精力,损耗了身体,而这些本当应该用来为事业而奋斗的。鉴于这些原因,孟还从未碰过一位少女。他可以就任何有关摒弃婚姻法则的自由恋爱和爱的权利等问题高谈阔论,但却从未尝试过其中的任何一点。

同他们相比,源既没有使人纯洁、激动人心的事业,也不会像盛那样与姑娘调情取乐,终日无所事事。因此,当这个姑娘的手碰到他那从未被女性触摸过的手时,他对此便难以忘怀。源回想起她的手时,有一点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手心火热并有点湿润。他难以想象她的手会给人那样的感觉。想起她张苍白的脸,想起她那说话时微微翕动的没有血色且显得冰冷的嘴唇,他会认为——如果以前他曾想过的话——她的手干燥、冰凉而且手指松弛得难以拿住东西。但是,他想错了。她的手紧握着他的手,显得既热烈又依恋。她的手、声音以及眼睛——所有这些都泄露了她内心的热切。当源开始想她的心——这个奇怪的既勇敢冷静又腼腆害臊的姑娘的心会是什么样的时候,他在**翻来覆去,渴望着能再一次握一下她的手。

尽管如此,当他最终进入梦乡继而又在这透着凉意的春晓醒来时,他依然觉得自己并不爱她。在这凉爽的早晨,他会回想她的手是那么火热,而同时他又会暗自思量,即便如此,他也不爱她。那天,他极其害羞,在学校里一眼也不敢看她,也不敢在校园里的任何地方逗留,一过中午便来到他的那块地里拼命地劳作,他心里想:“触摸土地胜过抚摸任何姑娘的手。”他回想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地躺在**静思默想,便为此感到害羞,并为父亲不知道而暗自高兴。

不一会儿,农夫来了。他对源锄去萝卜周围杂草的方法夸奖了一番,笑着说:“还记得你头一天锄草的情形吗?假如你今天还是像以前那么干,萝卜都会同野草一起被你锄掉了。”他微笑着,然后安慰源说,“你会像个农夫的。看看你手臂上的肌肉以及宽阔的后背就知道了。其他那些学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弱不禁风的人——戴着眼镜,摇晃着细弱的手臂,嘴里镶着金牙,骨瘦如柴的双腿插在洋裤子里——假如我像他们那样,我敢赌咒我会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的。”农夫说着笑出声来,接着又大声说,“来,吸袋烟,到我门前来歇会儿!”

源照着做了。他微笑着听农夫扯着粗大嗓门叙述他对城里人的轻蔑,特别是对年轻人和革命者的憎恨。每当源婉言为他们辩解几句,农夫便打断源的话,粗声粗气地说:“那么,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牛,我不想要更多的地,我够吃了。假如当官的征税别这么重,那就更好不过。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得缴税。他们为什么跑来说要为我办好事?究竟有谁听说过陌生人会给你好处?除了自己的亲属,谁又会帮你的忙?全是没有的事,我想,大概是他们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好处——也许是要我的牛,要不就是想我的地。”

他接着咒骂了一通,咒骂那些生了这种儿子的母亲,接着又取笑那些不如他自己健壮的人。他慢慢地变得高兴起来,赞扬源地里的活干得好,随后他大笑,源也跟着大笑,于是他们成了朋友。

源离开这个粗壮的人以及这块圣洁的土地,回到家以后便上床睡觉。那天晚上,他哪儿也不去,什么消遣也不想。他头脑里丝毫没有对任何姑娘的杂念,也全无接触任何姑娘的欲望,他只是想干他的活,读他的书。那天晚上,他很快就睡着了。就这样,田地给了他片刻的安宁。

但是,他内心的情火已经点燃。过了两天,他的心境不由自主地起了变化,他变得心神不定。一天,他偷偷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姑娘是不是在教室里。她在那儿,他们的目光在其他人的头缝间碰到了一起。她的目光是那么热切,那么依恋。他迅速地把头转了回来,但却无法把她忘记。又过了一两天,他在穿过门时情不自禁地说:“今天出去散步好吗?”她点点头,那双深沉的眼睛盯着地上。

那天,她没有握他的手。他感觉得到,散步时她同他保持着较以往大的距离,话也比以往少,使得谈话变得相当困难。而源却不同,他自己都为之感到吃惊。照理说,他本应为她不握他的手而感到高兴,本应希望她不要离他太近。但是,在他们走了一会儿,他便渴望她能触摸他的手。本来,即便是在分手的时候,他也不伸出手的。但此时他注视着,渴望她能伸出手来,而他好把它握住。但是,她并未伸出手来。他于是像受了欺骗似的往回走去,而心里越是这么想便越是感到气愤。同时,他感到羞耻,发誓以后再不同任何姑娘散步,因为他并不是无所事事的人。那天,他写了篇关于男人应如何洁身自好,如何为学业而奋斗以及如何不与女性往来的文章。这篇苦涩的文章着实使一位温和的老先生吃了一惊。晚上,他千百次地自语,庆幸自己并不爱这位姑娘。此后一段时间,他坚持每天去地里,免得自己回忆起曾想触摸她的手这回事。

于是有一天,大约是此事以后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用他不熟悉的小的方体字写的。他的信不多,只是有时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他在军事学校时曾经很喜欢这位朋友,而这位朋友直到现在仍很喜欢源。但是,这封信的字并不像他朋友的那种潦草的笔迹。他打开信,发现这封信是他并不爱的那位姑娘写来的——仅仅一张纸,短短的几行,上面清楚地写着:“我做了什么使你不高兴的事了吗?我是一个革命者,一个现代的女性。我没有必要像其他女性那样躲躲闪闪。我爱你,你会爱我吗?我并不要求也不在乎结不结婚。婚姻是一种陈旧的绷带。但是你若因此而需要我的爱的话,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得到它。”最后,她把名字写得又小又隐蔽,紧紧地挤在一起。

于是爱第一次呈献在源的面前。他独自坐在房里,手里拿着这封信,他现在必须思考爱,必须考虑这份爱可能意味的一切。一个姑娘就这样等着他,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得到她。他的情感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他应该得到她。就在这几个小时里,他那青年的童稚开始消失。在他那剧烈的心跳以及炽烈的情感里,他开始变得成熟。他的身心已不再是少年的身心了……

几天之后,**使他成熟,他已是一个成人,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但是,他并没有给这个姑娘回信,并且在校园里处处避开她的影子。有两个晚上,他坐下来,想写信,有两次他的笔下要冒出这样的字来:“我不爱你。”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写,因为他那奇怪的身体迫使他尊重身心的欲望。所以,在这种情感和心灵困惑的混沌状态里,他没有写回信,他在等待自己拿定主意。

他因此夜不能眠,比以前更气闷烦恼并且焦躁不安,以至他母亲时而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他。源也感受到了母亲那种疑虑的神态,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怎么能对他的母亲说,他之所以气闷烦恼,是因为他不想得到他并不爱的一位姑娘,是因为他既想得到这位姑娘奉献给他的东西却又不可能爱她?他于是听凭这种斗争在心中自生自灭,但心情因此郁郁寡欢,就像有战事时他父亲的情绪那样。

鉴于源的这种混沌的生活——既非无所事事但也无法集中精力,王虎突然专横地做了一项内容毫不含混的决定,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项决定是针对什么所做的。自太太首次给他写信以后,王虎好几个月都不回信。他在遥远的异乡生着儿子的闷气,但却并不因此寄上片言只语。太太一再瞒着源给王虎写信,要是源有时问父亲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她便安慰地说:“随他去,既然不写信,就说明一切平安。”事实上,源非常乐意“随他去”,他的头脑被日常生活挤得满满的,最后几乎无暇思及父亲可畏的地方以及自己已摆脱了父亲的管束,像是在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是,春末的一天,王虎又对他的儿子行使起管束的权力。他打破沉默,给他的儿子而不是给他的太太写了封信。这封信他并没有吩咐写信的人代笔。王虎自己提起他那支久未使用的毛笔,给儿子寥寥写了几句。信中语气严厉、直率,但意思十分明了。信中曰:“我的主意未变。望回家完婚。日期定于本月三十日。”

这封信是一天晚上源从外面娱乐回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的。他显得疲乏但精神很好,身体几乎是合着音乐晃动。那晚他已决定接受这位姑娘奉献给他的爱情。他为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激动不已:明天,或许是后天,他会和她一起去她喜欢去的地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要不他至少也在玩味这样的想法,即他或许会这样做。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上面正放着王虎的来信。他十分熟悉信封上的字迹,一眼便知是谁的来信。他拿起信,撕开结实的老式信封,从其中抽出信笺。他看着信,耳边似乎清晰地响着老虎的吼叫。一点不假,这些话就像冲着源发出的吼叫。在他看完信之后,房间里好像经过了一阵巨大声响的喧闹,又突然静寂下来。他重又折好信,把它装回信封里,然后默默地坐下,感到呼吸困难。

他该怎么办?该如何回答父亲对他的吩咐?三十日完婚?剩下的时间已不到二十天了。于是,往昔孩提时代的恐惧又在他的头脑里浮起。沮丧攫住了他的心。难道他能反抗他的父亲?什么时候他曾经有过如此的行为?凭借使人恐惧、爱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相应力量,他的父亲总是随心所欲地行事。小辈摆脱不掉长辈的管束。源模模糊糊地想到,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自己赶回家去并屈从父命也许是明智的。他可以回家完婚,住上一两个晚上以尽小辈的责任,然后出走,从此再也不踏进家门。以后他可以依据法律按自己的意愿办事,这事就不会对他构成什么罪孽。他在遵从父命之后就可以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他思前想后了好一阵,然后上床就寝,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当他想到要使自己的身心屈从于父命,屈从于父亲选定的、现正等着他的女性时,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就好像要他赡养一个野蛮人似的。

由于这种沮丧情绪的影响,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又起了床。他跑去找他母亲,拍打她的房门把她叫醒了。当她把房门打开以后,他一声不响地把信递给她,在一边等着,看她读信。她看着信,脸色起了变化,然后温和地说:“你累了,吃早饭去吧。一定要吃一点,孩子,吃了你会舒服的。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但是一定要吃点。我很快就来。”

源听从了母亲的劝告。他坐到桌边,女仆拿来了热腾腾的米粥、调味品以及太太喜欢吃的洋面包。他强制着自己用餐。热的早餐很快在他体内产生了热量,他的情绪开始好转,不再像昨晚那样消沉。所以当太太来的时候,他看着她,说:“我真想不去。”

太太也坐了下来,拿起一小片面包慢慢地嚼着。她边吃边想,然后说:“假如你真的这么想的话,源,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我不会去强制你做什么决定,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他是你的父亲。要是你觉得对他尽儿子的责任重于你对自己的责任,那么就回到他的身边去。我不会责备你。但是假如你不回去,那就在这儿住下去,我会在各个方面帮你忙。我不怕。”

源听了这些话,感到浑身有了勇气,有了一种越来越大的勇气。这种勇气几乎足以使他敢于违抗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的勇气仍然需要爱兰的无所顾忌来加以稳固。那天中午,当他回到家时,爱兰正在客厅里逗着一只像玩具似的狮子狗,这只黑鼻子的小动物是那位姓伍的先生送给她的,她非常喜欢。她抬头见到源时,一下喊了起来:“源,母亲今天跟我谈了一些事情,并且吩咐我同你谈谈,因为我也是年轻人。她认为,这些日子里你十分需要了解一下一位姑娘对这种问题会怎么想。嘿,源,如果你听那个老头子的话,你就是一个傻瓜!他是我们的父亲又怎么样?我们有什么办法?嘿,源,不仅仅是我,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不这么认为,只有傻瓜才会去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结婚!就说你不同意——他又能怎么样?他不可能带着军队到这里来把你抓回去。在这个城市里,你是安全的——你不是一个小孩——你主宰着自己的生活——将来你会按自己的意愿来举行婚礼。对你来说,让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无知的女子做你的妻子真是太可惜了——她甚至很可能裹着小脚!可别忘记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新女性是不愿意做小老婆的。假如你和父亲选择的女人结婚,就意味着你和她定了终身,她就是你的妻子。拿我来说,我可是不甘愿做人家偏房的。假如我选择了一位已婚的男子,那他就必须把他的头一个老婆打发走,不再同她一起生活,我必须是他唯一的伴侣。我就是这么立下誓言的。源,我们有个妇女会,我们这些新女性都曾立下这样的誓言:与其结婚当小老婆,还不如就不结婚。最好现在别听从父亲的安排,不然的话,结局绝不会是轻松的。”

爱兰的话对他所起的作用是他本身所无法做到的。他听着她那因其温柔和任性而显得十分诚挚的言语,想着城里许多像她这样的姑娘。她那非凡的透着矜持的美丽容貌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慢慢地想道:“确实不错,我并不是属于父亲那个时代的人。现在,他也确实无权那样支配我。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在这种新的力量启示下,他径直走回房里。他在觉得自己心底尚存勇气之时,迅速地写道:“父亲,我是不会回家办这样一件事的。现在是新的时代,我有自己生存的权利。”随后,他坐着想了一会儿,感到这样写也许太鲁莽无礼,同时又觉得要是加上一些温和一点的话读起来兴许要更好一点,于是他又补上:“此外,学期快要结束,对我来说,现在回家很不是时候。我要是回家的话,就会错过考试,数月的努力也就付诸东流。所以,宽恕我吧,父亲,虽然就实际情况而言是我并不想结婚。”就这样,虽然源在信的首尾按格式写上了礼貌的词语,并又加上了上面这些温和婉转的话,但是他终究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他不放心把信交给仆人去寄,于是他贴上邮票,亲自跑到满是阳光的街道上,把信扔进了邮筒。

信寄出以后,他感到了充实和安宁。他不想回忆信的内容。回家的路上,他心旷神怡。走在来来往往的现代人中间,他变得更加坚定,更加充满信心。毫无疑问,在现在这种时代,父亲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简直是荒唐可笑的。要是他将此事告诉大街上的人们,任谁都会嘲笑这种古板、僵死的处事方式,并且会把他叫作傻瓜,假如他感到害怕并屈从的话。源这样走在他们中间,心里陡地滋生了一种安全感。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都是自由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生活。这时,他感到内心浮起了一种模糊的感觉,他突然决定暂不回去学习。他想玩乐一会儿。在他旁边的街道一侧,有个装饰华丽的娱乐场,在用几种语言文字书就的广告中,有一条写着“今天献映本年度最伟大的影片——《爱的方式》”。源转过身,随着人流朝大敞着的门里走去。

但是,王虎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对付得了的。不到七天,他就写了回信,而这次他写了三封:一封给源,一封给太太,第三封则写给他的兄长。三封信以不同的方式谈着同样的事情,信不是他自己写的,因而文字较之前来得流畅。但恰恰就是这种流畅,使信的内容显得更加冷漠,词句间流露着王虎的愤怒。王虎的信是这样写的:鉴于日期是风水先生择定的黄道吉日,他的儿子源将于原定的三十日完婚。他的儿子因为考试在即,那天不能返回,双亲因而决定由他的堂兄,即王掌柜的长子,作为他的代理举行婚礼,代替他履行各种仪式。但是从那天起,源就算正式结了婚,就像他亲自参加了婚礼一样。

源在信里读到的就是这些话。看来王虎的意见难以更改,而源也知道他的父亲若不是出于愤怒,绝不会这么冷酷。源感觉到了这种愤怒,又害怕起来。

对源来说,这件事确实太棘手了。因为根据当时的法律,王虎完全有权利这么做,而且这种做法同父亲的其他一些做法相比,没有一点过分的地方。源对此非常清楚,所以那天当他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一进门,仆人就把信递给了他,他独自站在门厅里拆阅起来,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他算什么,一个势单力薄的青年,能够抵抗得了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势力吗?他慢慢转过身,走进客厅。爱兰的小狗跑了进来,用身体擦着他,鼻子一个劲儿地嗅闻。源对它毫无反应,小狗尖声地吠叫了一两声。源仍显得毫无兴趣,而若是平常,他会瞧着这只凶猛的小狮子狗发笑。他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任小狗一个劲儿地吠叫。

但是,吠声惊动了太太。她跑来想看看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来了陌生人。而当她看到是源时,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因为她在此之前也收到了信,于是她劝慰道:“别屈服,孩子。此事现在已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了。我要把你这里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兄找来,大家碰头商讨一下看看究竟怎么办。你父亲并不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说话算数的人,他也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如果你伯父强硬一点,通过劝说,我们也许能改变你父亲的主意。”

但是,当源想起他的伯父——那个年老体胖、沉湎于享乐的老爷时,他一下子叫出声来:“我那个伯父什么时候强硬过?!不可能,我敢发誓,在这个国家里,仅有那些有军队、有枪炮的人才是强硬的——他们强迫别人屈从于他们的意志。对于这一点,又有谁比我更清楚?我看到过父亲利用死亡的威胁强迫推行他的意志,我看到过千百次——甚至上万次。大家都怕他,因为他有枪炮武器——我现在发现他是对的——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最终统治社会——”

源感到孤弱无援,抽泣起来。离家出走或是固执己见,现在都无济于事了。

但是过了一阵,他听从了太太的鼓励和安慰。就在那天晚上,她摆了家宴,吩咐所有的人都参加。大家都来了。宴会结束之时,她把这件事亮了出来,大家等着听她的下文。

盛、孟和爱兰也参加了,他们坐在下首,因为他们辈分小,而此次太太是按旧的风俗给大家排座位的,再说这次家庭聚会是为了议事。但是所有的年轻人都一声不吭,只是干坐着,就像按规矩他们应该做的那样。甚至连爱兰也默默无言,但是她那明亮的眼睛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表明她的内心在嘲笑这种庄重严肃并且以后会把此引为笑柄。盛坐在那儿像在想着其他什么更令人高兴的事情。其中,孟是最沉默的一个,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因为气愤涨得通红,他的思想全集中在源的这件事情上,但因不能说话而感到非常难受……

率先发言自然是王大的责任,但是很明显,他并不希望第一个发言。源看着他,对他是否会说一些帮助他的话不抱任何希望。王大之所以不愿首先发言是因为他怕两个人。他怕他的兄弟王虎。他记得王虎年轻时非常蛮横,而同时他也不会忘记,他自己的二儿子正在一个很大的岛屿城市里过着极舒适的生活,他是以王虎的名义管辖那个城市的。每当王大需要钱用的时候,他的二儿子随时都会寄钱给他。b现今他住在这个处处需要花钱的外国人管辖的城市里就更需要钱了。所以,王大是不可能去得罪王虎的。除此以外,他怕自己的老婆——他的一群儿子的母亲,她已明确地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在他们离家之前,她把他叫到房里,说:“你不能站在他儿子那一边。首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应该一条心;其次,如果现在谈得不少的这种革命有点什么的话,将来我们也许还得需要你兄弟的帮助。我们在北方还有地,我们可不能不为自己考虑。再说,法律在你兄弟这一边,他儿子应该服从。”

她的这些话说得相当明确,以致这位老人现在遇到她那紧盯着他的目光就要冒汗。他在开口之前,揩了揩他那光头,随后呷茶、咳嗽、吐一两口唾沫,尽一切可能推迟发表意见,但是大家仍在等着。他发言了,吞吞吐吐,气喘得很急。因为肥胖使体内增加了压力,这些天来,他的嗓子一直沙哑。他说:“我的兄弟给了我一封信,他说准备给源完婚。但是,我被告知源不希望结婚。同时我被告知……我被告知……”

他扯离正题,因为这时他遇到了他太太的目光。他把视线移开,头上重又冒起汗来。他又揩了揩头。源此刻对他恨得无以复加。他气愤地想,他的生活竟要由王大这样的人来评议表态!突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孟身上,孟正紧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轻蔑的神色,像在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们不能对这些老家伙寄托希望?”

此时,王大在他太太阴冷的目光逼视下,不得已很快地说:“不过,我觉得……我觉得……做小辈的应该听话……国法规定……但是不管怎么说——”说到这里,这位老人突然微笑起来,好像自己有什么事要说,“不管怎么说,源,我的孩子,女人之间实际上无甚差别,结婚以后你就不会挑剔那么多,最多是一两天的事情。我给你们校长写封信,请他准你假不参加考试,最好不要让你父亲生气,他可是个脾气凶暴的人。再说,总有一天我们需要——”

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落到他的太太身上,而她那凶狠的眼色则在默默地吩咐他把话说完。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突然收住话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转向他的长子,很轻松地说,“该你了,说两句吧,孩子。”

王大的长子随后便开口了。他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不偏不倚,因为他不想得罪任何人。他温和地说:“我理解源向往自由的愿望。年轻时我也是这样的,我那时为婚姻折腾了好一阵,想同我喜欢的女子结婚。”他淡淡一笑,此时说话胆子比平常大些,因为他那个厉害、漂亮的妻子不在场。她快要临产了,这是她怀的第五胎,她因此恼怒不已,赌咒发誓地说以后要学外国人避孕的方法。因为她不在场,他看看他父亲,笑了笑说:“实际上,我现在常常想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为此大吵大闹,因为最终证明我父亲说的话是对的,女人完全是一码事,婚姻也是如此,结果都一样,肯定会一样。所以结婚的时候还是感情淡漠一点好,因为最终这种事总会叫人扫兴的。同样的道理,爱情也是不会持久的。”

两人所说的就是这些,再没有其他人发言。有学问的太太没有吭声,在这两个人面前说了又有什么用?她把要为源说的话都藏在心里。年轻的几个更是一言不发,因为对他们来说,谈了也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在一个一个溜到另一间房里以后,便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源说开了。盛认为这整个事情都非常可笑,他如此对源说。他大笑着,用那白嫩的手把他的头发向下捋。接着,他又笑着说:“源,假如我是你的话,即使法院出传票,我也置之不理。我确实同情你,但同时也庆幸我的父母亲不会如此对待我。因为不管他们如何抱怨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已习惯了这个城市里的生活,他们不会真的强迫我们去做什么事,他们仅是在口头上行使他们的权威而已。别去理睬他们——按你自己的意愿生活。也别说气话,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没有必要回去。”

爱兰激动地叫了起来:“盛说得对,源!别再去想这件事,和我们一直在这儿生活,我们都是属于新世界的,其他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这里的一切足以使我们大家感到愉快,给我们的整个生活带来无限乐趣。我发誓,哪儿我也不想去!”

孟一直默不作声。待到大家静下来,他才慢慢地说,语气很沉重:“你们说得轻松,像孩子似的。根据法律,源必须在他父亲指定的那天结婚。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他不再自由。‘他不再自由’——不管他怎么想、怎么说,也不管他怎么自得其乐——意味着他失去了自由——源,你现在愿意参加革命吗?你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战斗吗?”

源看着孟,感受到了孟愤怒的目光以及绝望的灵魂。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自己的绝望的驱使下轻声地说:“我愿意!”

就这样,王虎把自己的儿子赶入了他敌人的营垒。

现在,源自认为他可以把整个身心投入到拯救祖国的事业中去了。在这之前,当他听到有人疾呼“我们必须拯救我们的祖国”时,尽管也感到激动,尽管也感到应该做点什么事,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因为他还不完全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拯救祖国,倘若如此做的话,又应当把祖国从何处拯救出来,他甚至不明白“祖国”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在他父亲的那幢房子里,当家庭老师如此教育他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要这么做的冲动,但也感到了迷惑——他愿意做一些事,但却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在军校时,他耳闻了许多外国列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但是他父亲也成了敌人,因而他仍然不能清楚地认识问题。

在这所学校读书,情况依然如此。他常常听到孟谈起同样的事情——如何去拯救这个国家,因为孟除了谈自己的事业,什么也不说。这些日子来,孟很少看书,忙着参加各种秘密会议。他和他的同志们一直在策划反对学校或城市当局的示威。他们举着旗帜沿街游行,他们高呼口号,反对外国敌人,反对不平等条约,反对市里和学校里的规章制度,反对不符合他们自己愿望的任何东西。他们强行要求许多人参加他们的游行,尽管如此,有些人有时也是不情愿的。孟会强迫他的伙伴们参加,脸色像军阀一样难看,他会对着不愿去的同志大声吼叫:“你不是爱国者!你是外国人的走狗——我们的国家受到敌人**的时候,你却跳舞,玩乐!”

一天,当源因为忙而请求不参加游行时,孟甚至对他也吼叫起来。但是,如果孟言辞激烈地对待盛,盛会以一种轻松的态度一笑了之。因为孟虽是年轻革命者的领袖,但首先是他的亲弟弟,而源同孟是堂兄弟,所以他尽可能地躲避孟。对源来说,此时最好的躲避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块地,因为孟和他的伙伴是没有时间到地里干沉重的活的,源在那里很安全,足以躲开他们。

但此时源明白了拯救他的祖国意味着什么,也清楚了为什么王虎也是敌人。因为从眼前看,拯救他的祖国就意味着拯救他自己,同时他也认识到他的父亲如何成了他的敌人,并且心里明白如不自助,没有人能够拯救他。

他投身到了这项事业中。他用不着表白自己的忠诚,因为他是孟的堂兄弟,孟又为他担保。孟完全可以为他起誓,因为他知道源愤怒的原因,也知道对一种事业的纯朴的**正存在于像源目前感受到的那种个人仇恨里。源会恨老家伙,因为老家伙是他特定的敌人。他会为国家赢得自由而战斗,因为只有这样,他自己才能获得自由。所以,那天晚上,他同孟一起去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会议的地点在一条街道尽头的一幢老式房子里。那条街道弯弯曲曲。

这条街道叫作妓女街,居住在那里的全是穷人。在这里进出的人衣着都很随便、马虎,其中有许多是年轻工人,但是没有人注意他们,因为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孟领着源往街道的深处走。他对这个地方的喊声和喧闹毫不留意。他对这里非常熟悉,对那些从门里跑出来拉生意的女人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假如哪个女人拉他的袖子拉的时间太长,他就会甩开她的手,就像甩开一只令人讨厌的没有感觉的昆虫。只有当哪个女的抓住源不放的时候,孟才会大声喝道:“放开他!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地方——”他继续大步走去,源走在他的旁边,为摆脱纠缠而感到高兴,因为这个女人粗俗不堪,眼里流露出兽欲,而她的自作多情更使她令人恶心。

随后他们来到一幢房子面前,一位妇女放他们进了门。孟走上楼梯,然后走进一间房间,房里有五十多位青年男女等在那里。看见源跟着他们的领袖走进来时,大家停止了低声谈话,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源。但是孟说:“不用怕,他是我的堂兄弟。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我非常希望他参加我们的事业,因为他能帮我们很大忙。他的父亲有一支军队,将来也许能对我们有用处。但是他以前一直不肯参加。他对我们的事业的认识一直模糊,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我对他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才认识到他自己的父亲就是他的敌人——就像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敌人一样。现在,他准备这么做了——他的仇恨已足以使他打算这么做。”

源默默地听着这些话,环视着一张张**洋溢的脸。没有一张脸不神采奕奕,尽管有的脸色苍白,有的并不漂亮,同时所有的眼睛看上去也都是那么炯炯有神。听着孟说的这些话,看着周围的这些眼睛,源的心猛地一沉……他真的恨自己的父亲?突然间,恨自己的父亲变得艰难起来。他犹豫不决,头脑里在结结巴巴地说着“恨”这个字——他恨他父亲的作为——他确确实实恨他父亲的许多作为。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儿,一个人从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站起身朝他走来,并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认得出这只手,转过身正视那张他熟悉的脸。他面前站着的就是那位姑娘,她用一种奇怪但又动听的声调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参加我们的组织的,也知道总有一件事会使你和我们走到一起来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和这位姑娘握着手,听着她那动人的声音,源感到那样温暖、那样亲切,以至他清晰地回想起他父亲的作为。是的,假如他的父亲做那种令人憎恨的事情,比如要他同他从未见过面的姑娘结婚,那么他一定会憎恨他的父亲。他把姑娘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她爱他,这使他如痴如醉。因为她就在他面前并且握着他的手,他顿时感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嘿,在这里大家都自由,自由而且年轻!孟仍在讲话。他们两人站着,一男一女,手握着手——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因为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孟此时结束他的话:“我做他的担保人。如果他叛变,我就为之而死。我为他担保。”

当孟说完时,这位姑娘领源朝前走了几步,仍然紧紧地握着源的手,说:“我也——为他担保!”

她于是把他同她、同她的伙伴们紧紧地束缚在了一起。源十分乐意地宣了誓。当着众人的面,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之中,孟用小刀在源的手指上划了个口子,让血从刀口里流了出来。孟用一支毛笔蘸了蘸血,然后源用这支毛笔在他的宣誓底下签了名。随后,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同意源为新成员,并又一起宣誓,然后给源一块标记以证明他们的兄弟关系,源最终便成了他们的兄弟。

现在,源发现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了解到这个兄弟会同所有地方的其他数十个兄弟会保持着联系,而这一网络遍布国内的许多省份许多城市,并向南方延伸。军事学校所在的那个南方大城市就是所有兄弟会的中心。这个中心通过秘密电讯传达指示。孟知道如何接受这些电讯并且阅读它们,然后孟叫他的助手把这伙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组织罢课,如何撰写宣言。就在他如此做的同时,在其他几十个城市里也进行着同样的活动。在全国各地,许多年轻人就是这样秘密地结合起来的。

这些兄弟会举行一次会议,都是为实现将来的宏伟计划而向前迈进的一步。实际上,这个计划对源来说并不新鲜,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已听得不少。从他孩提时代起,父亲就常常说:“我要夺取政权,使国家强大起来。我要建立一个新的朝代。”因为王虎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幻想。后来,源的家庭教师又悄悄地教育他:“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夺取政权,建设一个新国家……”在军事学校,他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现在,他又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但是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一种新的呼唤。对商人的儿子、教师的儿子、安分守己的人的儿子来说——他们对单调乏味的生活感到厌倦,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最强有力的呼唤。说起建立一个国家,说起使国家变得强盛,说起有力地发动反对外国人的战争,使得他们中间每个普通的年轻人都狂热地幻想起来,幻想自己成了统治者、政治家,要不就是一位将军。

但是对于这种呼唤,源并不那么幼稚,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动辄大声疾呼。有时,他不断地提问题,弄得他们感到厌烦。“我们如何来做这件事?”要不他就会说,“如果我们不上课,只是把时间花在示威游行上,那又如何去拯救我们的国家?”

不久,他便学会了保持沉默,因为其他人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言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行动,使孟和那位姑娘感到很棘手。于是孟私下对源说:“你没有权利对来自上级的命令提出质问。我们必须服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美好的明天做好准备。我不允许你这样提出问题,对其他人我也许不这么处理,不然的话他们会说我包庇我的堂兄弟。”

源因此又得将此时在内心冒起的一个问题压下去,即如果他必须服从自己尚未搞懂的命令,那又何谈有什么自由呢?他有点疑虑地想,也许以后会有自由。同时他又自语,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因为同他父亲在一起,他肯定没有自由,再说,他已把自己的命运同这里的其他人连接在一起了。

所以,在那些日子里,凡是指派给源的任务,他都尽力办好。他为游行做旗帜,抄写因这个或那个原因呈交给老师的请愿书,因为他字迹工整,且书法也比其他人好。当老师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罢课时,他便离开自己的班级。尽管他为了避免脱课而偷偷地学习,他还是去工人的家里,向他们散发传单。这些传单上写着工人在劳动中如何受到凌辱,他们的工资是如何地少,而老板又是如何剥削他们而变得富裕等大家熟悉的事情。这些男男女女都不识字,源便念给他们听。他们高兴地听着,当听到他们受到的剥削比想象的还要重时,他们面面相觑,显得不可理解。有的人大声说起来:“哎,千真万确,我们的肚子从来没有填饱过——”“我们日夜干活,而孩子却饿肚子——”“我们这些人没有指望了,今天这个样,明天还是这个样,永远都这个样,做一天吃一天。”当他们了解到自己是如何被残酷地利用时,他们绝望了,气愤地互相看着。

源注视着他们,听着他们谈话,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说得一点不假,他们被残酷地压榨,他们的孩子没有东西吃,饿得面黄肌瘦。这些孩子每天得在织机旁、外国人的机器旁干许多小时,常常因此死去,却无人过问。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亲也不怎么关心,因为生孩子是件极容易的事。对于穷人的家庭来说,孩子总是过剩的。

虽然源同情他们,但是当他能离开时他还是感到高兴,因为这些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臭气,而他的嗅觉又特别灵敏。甚至当他回家梳冼以后,当他远离了他们,他觉得身上好像还残留着这种气味。当他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独自看书时,他一抬头就能闻到这种臭气。虽然换了外衣,他还是能闻到这种气味。即使去娱乐场,他也无法消除这种气味。在他搂着跳舞的女性身上散发出的淡雅幽香中,在干净的精心烹制的食品散发出的诱人香味中,他还会闻到那些穷人身上的恶臭。这种臭味像渗透了一切,使他感到厌恶。源的这种因厌恶动辄退避的旧习,使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全力以赴,因为任何东西都会有些细小的地方或因素刺激他的感官,使他扫兴。尽管他为自己的过分挑剔而感到惭愧,但为了使肉体能回避这种臭味,他对这种事业的态度并不那么热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麻烦因素,它常常使事业黯然失色,并在他同其他人的关系中投下阴影。那就是这位姑娘。自从源投身这个事业,这位姑娘就把他视为她的,因而她就不可能不打扰他。在这些青年里,有些情侣公开同居,看起来像是可以这么做,其他人对此毫无议论。他们互称同志,而且这种关系两人喜欢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因此,这位姑娘也希望源和她同居。

但奇怪的是,如果源不参加这项事业,还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很少同这位姑娘碰头,如果他只是在校园里见到她,偶尔同她一起散散步,那么因为陌生和关系淡薄,她大方的举止、动听的声音、坦诚的目光以及温暖的双手反而是一种**,把他从他熟悉的姑娘那里、从他经常见到的爱兰的朋友那里吸引过去。源同姑娘们在一起时很腼捵,因而洒脱大方便成了一种引诱。

现在,他时时处处都能见到这位姑娘。她用行动表明源是属于她的。每次下课,她总是等他一起离去。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源的许多同学取笑他,冲着他大声嚷嚷:“她在等你——她在等你——你跑不了了——”他的耳朵里总是响着这样的玩笑。

起先,源对此佯作没听见,当不可回避时便苦涩地一笑。之后,他变得害羞起来,试图迟迟不作反应,或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跑掉。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勇气当她的面对她说:“我不喜欢你总是等我。”他不敢这么做,只是假装同她招呼。每当他参加秘密会议,她总是在身边替他保留着一个位子,而其他人则认为他们确实是结合起来的一对。

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如此,因为源无法爱这个姑娘。他见她的次数越多,她越是触摸他的手,把他的手久久地握住而不掩饰内心的渴求,他就越是不会爱她。但是,他必须尊重她,因为他知道她对他非常忠诚并且真挚地爱着他。他感到惭愧,因为有时他确实是从她对他的忠诚里得到了好处。当他被指令做一项他不喜欢的工作时,她很快就会观察出他的不乐意,而且只要她能够做,她就会大声说她自己正想要做这样的工作。她总会想办法让他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比如抄抄写写,要不就去农村对农民演讲而不去散发着臭味的城市贫民那里做工作。所以,源不想得罪她,因为他看重她为他做的一切。源常常感到惭愧,但有时他也想,自己也够丈夫气的了,因为他既能让她为他效劳而又仍然不爱她。

他越是拒绝她的爱——尽管好长时间都没有用话表明——这位姑娘的爱就越热烈。有一天,像所有此类事情一样,这种感情到了必须用话挑明的地步。那天,他受命去一个指定的农村,他想独自去,回家时顺路去看看他的那块地,因为他一直忙于这项事业带给他的额外工作,没有时间像以前那样经常去他的地里。那是晚春的一天,天气晴和,他打算步行去农村,到那里同乡亲们聊聊天,悄悄地散发一下小册子,然后朝东绕回到他的那块地里。他喜欢同农民聊天,常常向他们讲道理,而不是强制他们去做什么事。在同农民谈话的时候,他也倾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会说:“谁又听说过这样的事,没收富人的地,然后把地分给我们?我们怀疑能不能这样做,少爷,我们倒情愿别这样做,要不然谁知道以后会受到什么处罚。像现在这样就不错了,至少我们了解自己的难处,这些都是老问题,我们心里明白。”在他们中间,只有那些连一寸土地都没有的人才渴望新时代的到来。

这天,当他正计划独自愉快地过上几小时的时候,这位姑娘找到了他,用一种肯定的口气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去找农妇谈谈。”

有许多原因促使源不希望她和他一起去。在她面前激烈地宣传他们的事业,源会感到别扭,他不喜欢激烈的方式。同时,她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害怕她触摸他。再说他也不能去自己的地里了,除非那个心地善良的农夫不在那里。他还没有把他参加这项事业这件事告诉农夫,他不想使农夫为此东猜西想,所以他不希望这位姑娘和他一起去。还有,他不想让姑娘知道,他是多么关心自己种的庄稼的生长情况。他不想让她了解自己对这类事物的奇特而又深切的爱好,免得她为此感到惊愕。他不担心她会笑话,因为她不是那种见着某事就会取笑的人,但是怕她惊奇,怕她不理解,怕她那种对自己不懂的事物所持的轻蔑态度。

他无法摆脱她,因为她会设法表明是孟命令她这样做的,她非去不可。于是他们一起出发了。源默默地走在路的一边,如果她走到他的这边来,不一会儿,他便想出个借口,说路面不平而跑到另一边去。踏上乡村小道时,他感到高兴,此间路面狭得不能并排走,只能一前一后。源走在前面,这样他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让她在后面跟着。

不久,这位姑娘肯定领会了源的心情。她首先开口,但声音很轻,像不屑理会源简短的答话,随后便沉默起来。最后,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朝前走着。源始终感受得到她感情的波动,他畏惧她,但只是固执地朝前走着。他们来到路的拐弯处,这里有许多早些年栽种的杨柳树。这些高大的杨柳因为经常剪枝,树杈生得很稠密,互相交叉,在路上投下了浓密的绿荫。在他们穿过这个寂静的地方时,源感到双肩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这位姑娘把源的身子扭过来,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伤心地抽泣起来。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我知道晚上你到哪些地方去——一天晚上,我跟在你后面,看见你和你妹妹在一起。你们走进了那家大旅馆,那里还有另外几个女人。我同她们相比,你更喜欢她们——我看到了同你跳舞的那一个——那个女的穿着桃红色的旗袍——我看到了她搂着你时那种下流的样子——”

这是真的,他有时仍同爱兰一起出去,他还没有跟他妹妹和太太说过有关他参加了孟的事业的事。尽管他常常编些借口,说他很忙,不能像爱兰那样经常去娱乐场,但有时他也得去,不然会引起爱兰的怀疑。再说太太也希望他去她那里,这样她才放心。当这位姑娘哭泣着说出这些话时,源想起来了。那是一两天前,他曾同爱兰一起去参加爱兰最好的一位朋友的生日晚会。晚会是在一家外国旅馆里举行的,他曾同这个朋友跳过舞。大厅里有极大的对着街道的玻璃窗。毫无疑问,这位姑娘搜寻的目光透过玻璃一下就能把他从人群里辨认出来。

源此时感到很气愤,全身绷得紧紧的。他不满地说:“我是同我妹妹一起去的,我是客人,而且——”

但是这位姑娘感觉到了,他已在她的**之下变得冷漠。她猛地抽出身来,显得比他还要愤怒,大声地说:“没错,我看见你了——你搂着她,并不怕碰到她,但是你避开我,好像我是一条蛇!你想过没有,假使我告诉其他人,你同我们憎恨的人、同我们反对的人在一起消磨时光,会对你有什么后果?你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

源心里清楚,她说的话是确实的。他只是轻声地回答,声调里满含着蔑视:“你觉得像这样对我说话就能使我爱你?”

她重又扑到他怀里,显得疲乏不堪,对着他柔声柔气地抽泣。她把他的手提起来围住自己的腰。他们就这样站着。源很快便情不自禁地被她的抽泣打动了,开始同情起她来。“你赢了我。如果这不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也不是我的愿望,”她最后说,“因为我不希望败在任何男人面前——但是,我心里明白,我可以离开这项事业但不能离开你——我太任性,我太软弱。”源感到自己对她的同情在迅速增强,于是,虽然心里并不太愿意,但他并没有从她腰上抽回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