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在童年时期对父亲又爱又恨,此刻源带着爱恨交织的情感离开了这异国。无论怎样不情愿,他都不能不爱它,正如任何人都必定会爱上一件强壮有力、生气勃勃和美丽绝伦的事物一样。他爱美,因此他必然会爱那群山上的绿树,爱那没有死者坟茔的草地,爱那肥沃、兴旺、富庶的土地上的野兽,爱那洁净、没有人类垃圾的城市。然而又正是这些东西他不爱,因为如果它们是美的,他就不知祖国的那些荒山秃岭是否有美可言。在那儿,死者躺在生者的沃土中,坟茔点缀着田野,源觉得这是荒谬的。祖国的这些景象涌上了他的心头。在火车上,当他看到那些富饶的乡村掠过,他暗暗地想:“如果这是我的,我会深深地爱它,可是它不是我的。”不知为什么,他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件美好但不属于他的东西。甚至对那些拥有不属于他的好东西的人,他也不大喜欢。

他又登上了船,要返回故乡。他默默沉思,扪心自问在这离去的六年里获得了什么。毫无疑问,他学到了很多。他脑中塞满了有用的知识。他有一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笔记本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书。他还写了一篇长论文,论文的主题是关于某种麦子的遗传特征。此外,他还有几小袋麦种,那是从他的试验田里精选出来的,他计划将这些种子播进祖国的泥土里,让它不断繁殖,直到能收到足够的种子分发给他人,这样大家的收成都会增加。他知道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只有这些。他坚信某些东西。他知道,当他结婚时,新娘一定是他的骨肉同胞。他与盛不同,因为现在对他来说,白色皮肤、淡色眼睛和卷曲的头发并不神奇。不管他的配偶是谁,她一定和他相像,她的眼睛像他的,是黑色的,她的头发光滑,又黑又直,她的皮肤与他的色泽相同。他一定要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自从那个榆树下的夜晚之后,那个在某种程度上他十分了解的白种女人对他来说已变得完全陌生。她并没有变,她日复一日,一如既往,总是稳重沉静、彬彬有礼,并能聪颖敏捷地领悟他所说和所感到的一切,然而,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们两人的心灵可能相知,但居住在两个不同的住所里。仅仅在离别那一刻,她才又努力向他靠拢。他临走时,她去送他,那对老夫妇也去了。他在火车上向他们道别,伸出手去向他们说再见,她久久地紧握着它。她的眼睛湿润而阴沉,低声哭着说:“我们不再通信了吗?”

当时,从不伤感的源,被她眼中的痛苦搅得茫然,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要写信的……为什么不通信呢?”

可是她审视着他的脸,放下了他的手,变了脸色,说以后他们永远不会再通信了。正好那时老太太很快地插了进来,说:“当然源会给我们写信的。”

源又一次保证他会写信告诉他们一切,可他心里明白他永不会再写信给他们了。火车开动时,他看了看玛丽的脸,看出她也知道他永不会再给他们写信了,他要回家,而他们是异国的人,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们。就像拋弃一件永不再穿的袍子一样,他将他整整六年的生活撇到了一边,除了他脑中的知识和书箱……可是现在在船上,当他想起这些岁月,他感到心中有种不情愿的爱,因为这异国有如此多他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不能恨这三个人,他们的确是好人。可是这种爱是不情愿的,因为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一些他已遗忘的东西。他想起父亲,想起肮脏、丑陋、拥挤的小街,也想起他在监狱中的三日。

他虽不喜欢这些东西,但他仍然在心中为祖国争辩。在这六年里,革命已经爆发,无疑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难道一切还会如旧吗?当他出国时,孟是个亡命者,可盛告诉他现在孟已是革命军中的一个队长,可以随心所欲地周游各地。变化还远不只是这些。在这条船上,源不是唯一的中国人,有二十个左右的青年男女正像他一样返回祖国,他们在一起高谈阔论,在同一张桌上一起进餐。他们谈论着祖国正在发生的一切。源听说狭窄的街巷已被拆除,像别的国家里一样的那种宽广的大道穿过古老的城市,机动车在祖国的大道上奔驰,过去总是徒步或骑驴的农民如今骑上了摩托车。他还听说新生的革命军有多少大炮、轰炸机和武装士兵。他们还谈到,现在已提倡男女平等,谈到新颁布的法令禁止买卖鸦片等,他们相信,这些旧时代的罪恶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谈了许多源前所未闻的事,源不禁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陈旧的记忆,于是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投入祖国的怀抱。他为自己的青春而感到欢欣。一天,他们一起坐在桌旁。置身于自己的同胞中间,源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他激动地说:“我们生活在今天多么幸运,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生命自由自在地做我们愿意做的事!”

那些青年男女相互顾盼,兴高采烈地微笑着。一个姑娘伸出她漂亮的脚说:“看我!如果我生在我母亲的时代,你想,我能用这样健全的脚走路吗?”他们像孩子们在做游戏时那样开心,纵情地笑了起来。可这个姑娘的笑里有比欢乐更深的含义。一个青年说:“在我国人民的历史上,我们第一次获得了自由——自从孔夫子以来的第一次。”

这时,一个兴高采烈的年轻人高声呼喊:“打倒孔夫子!”于是这些人一起高喊:“是啊,打倒孔夫子!”又说:“打倒孔夫子,打倒我们痛恨的一切旧事物,让孔夫子和他的礼教永世不得翻身!”

有时他们谈论一些严肃的问题,焦虑不安地考虑并计划着将要为祖国做些什么。源和他的同伴心中都充满了报效祖国的热望。在他们所讲的每句话中,都可以听到“祖国”“爱国”这样的字眼。他们严肃地掂量着自己的缺点和能力,并把自己与其他人相比较。他们说:“西方人在发明创造、体力和进取心等方面胜过我们。”另一个说:“我们在哪些方面胜过别人呢?”他们相互看了看,说:“我们在耐心、理解力和长期忍耐方面胜过别人。”

那个刚才伸出漂亮的脚的姑娘这时不耐烦地叫起来:“我们忍耐了这么久,这是我们的缺点。就我而言,我决心什么也不忍受,我决不忍受我讨厌的一切。我将教会我国的妇女不再忍辱负重。在外国,我从没见到妇女忍受她们不喜欢的东西,这就是她们能进步得如此快的缘故。”

一个喋喋不休的青年喊了起来:“是啊,在外国是男人忍受,现在好像我们也必须学会忍受了,弟兄们!”他们哄堂大笑起来,无拘无束,生气勃勃。那个多话的青年,带着爱慕悄悄地看着那个大胆、漂亮、没有耐心的姑娘。他想,她一定有办法去实现她的理想的。

这些青年男女就这样,在船上一路谈笑风生。源在他们之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一直都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对回国怀着最热切的期望。他们只注意到自己,看不到别人,因为他们对自己的青春活力充满了信心,对自己的知识和回国的热望感到满足,彼此相信自己会以丰功伟绩和对时代的贡献而崭露头角,出类拔萃。但是这些欣喜都在他们心里藏而不露。源发现他们使用的词汇是异国的,甚至当他们用汉语说话时,也必定加上一些外国词,来表达在他们的母语中找不到相应的词的那种意义。姑娘的服装半洋化了,男人全洋化了。如果只看一个人的背影,他也许说不出那人是什么种族。每天晚上他们跳舞,姑娘和小伙子们以外国的方式聚在一起,有时他们毫不羞涩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跳舞,只有源没有跳。当同胞以异国的方式行事时,源感到自己甚至在这些小事上也与他们格格不入。他忘了自己过去也常常跳舞,他喃喃自语:“跳舞是外国的玩意儿。”可是,他回避跳舞,部分是由于现在他不想去拥抱一个这样的新女性。他惧怕她们,由于她们会无拘无束地伸出手去碰男人,源一向都害怕那种亲密的接触。

日子一天天过去,源越来越惶惑,不知这么多年之后祖国在他眼中成了什么模样。在到达祖国的那一天,他独自走上船头,观望大陆出现。在它出现之前,大陆就已在海中显示了影踪。源俯视着清澄、冰冷、碧绿的海水,看到了泥土黄色的轨迹,长江穿过千万里土地,将卷走的泥土汹涌澎湃地冲入大海。那条轨迹与周围的海水鬼斧神工般的泾渭分明,轨迹中的每一个浪头都被旁边的海水推了回去。源伫立船头,在海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过了一刻,好像船已越过了一道障碍。他俯视着那打着旋儿的黄色波涛,知道自己已经快到家了。

过一会儿,他去洗澡。当时正是盛夏的中午,天气酷热。水管里冲出来的水是黄色的,源开始想:“我该在这水中洗吗?”他觉得这水不清洁,但然后又想:“为什么我不该在这水中洗呢?这水中是因为有了祖国的泥土才变了颜色的。”他洗了澡,浑身感到干净清爽。

船渐渐开进了江口,江的两边是岸。两岸死气沉沉,灰黄低平,毫无美感可言。岸上有同样色泽的低矮小屋,屋上没有任何装饰,好像这片土地对人们认为它美还是不美这一点毫不在意。它永远像这样存在着。低低的黄色河堤是筑起来抵挡海水的,它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要求人们将它们加厚加高,它们并不在乎自己是否美丽。

即便是源,也必定能看出这一切都不美。他站在甲板上,站在世界各族人民中间。他们都站着凝望这个新的国家。源听见有人说:“它不美,是吗?”“它不如其他国家的景色美。”可他不想回答。他感到自豪,并在心里想:“我的祖国掩饰着她的美丽。她像一个贞洁的女人,在门口时或在陌生人面前总穿上朴素的衣衫,只有在家里她才穿五彩缤纷的衣服,戴上戒指和宝石耳环。”

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源的这种思想形成了一首小诗,他感到有股冲动要写出四行诗来,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本笔记本,顷刻之间写下了这首诗,这飞逝的欢乐时刻又给这天的狂喜增添了一点亮色。

蓦地,平坦阴沉的土地上耸起些塔尖。源出国时没见过这些塔。出国那天晚上他醒着,跟盛同在一个船舱里。现在他凝视着那些塔,像所有的旅行者一样惊奇。那些塔在灿烂的阳光中熠熠升起,耸立在那低矮的一切建筑之上。源听到一个白人说:“我做梦也想不到它是一座如此现代化的大城市。”带着隐秘的骄傲,源觉察到了那个人话音中的崇敬,虽然他默不作声也没有掉头。源只是一动不动地倚着栏杆,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祖国。

正当这种自豪感在他心中生起时,船靠岸了,顷刻之间一大群苦力跳上船来。他们来自码头或港口,背上背着一只袋子或箱子。他们到处挤来挤去,急切地想寻点小事做,哪怕是很低下的差事。码头上,又小又脏的船划进炎热的阳光里,船上有许多乞丐在哀求乞讨,他们在竹竿上挑着篮子,许多人都有病。那些苦力中的许多人由于天气炎热赤着膊。他们身上大汗淋漓,积满了污垢。因为急切地想找到活干,他们在那些服装精致优雅的白种妇女中粗鲁地挤来挤去。

源看见那些白种女人退避着,有一些是由于害怕这些男人,但所有的人都害怕肮脏、臭汗和粗俗。源心中感到羞愧,因为这些乞丐和苦力是他的同胞。最奇怪的是,当他痛恨这些退缩的白人妇女时,忽然他也恨起那些乞丐和赤膊的苦力来,他充满**地在心中叫道:“管理者不该让这些人出来,在别人面前出丑,整个世界首先会看到他们。那些外国人还没看到别的就先看到这些,这太荒谬了……”

他决心采取某种行动以正视听,因为他不堪忍受别人的误解;对一些人说来这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可对他来说却非同小可。

突然间他又得到了安慰,因为当他从船上走下来时,看见太太和爱兰正在迎接他。她们站在人丛中,源一眼看去,发现爱兰如鹤立鸡群,源又激动又欣喜。当他问候太太时,她紧握着他的手,他感到了握着她那坚定的手的喜悦,也看到了她目光中和微笑里诚挚的欢迎。他不由自主地看到所有下船的人都将视线转向了爱兰,他很高兴他们能看到她,她与他属于同一种族,有同一种血液。她可以将贫穷和粗鄙的人们的形象抹去。

因为爱兰十分美丽。源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时源还没有能看出她所有的美。现在,当他们一起漫步走上码头时,源看出爱兰确实可以进入世界的美人行列而毫不逊色。

她已失去了少女时代小猫般的媚态,这使她更加和谐自然。现在,虽然她的眼睛明亮灵活,她的声音仍像以前一样轻柔,她不知怎的已学会一种更温文尔雅、精妙绝顶的端庄,只是她的笑声有时还会从这种端庄中焕发出光彩来。披在她温柔可爱的脸庞两边的短发乌黑,且梳得光滑整齐;她没像别人一样烫发,而是使它保持笔直柔滑,就像乌木似的,在前额上还剪成一排刘海儿。这天她穿了一件新式的银色长旗袍,高领、短袖,露出了她漂亮的胳膊。旗袍十分合身,没有任何破碎的线条,肩、腰、腿、踝等部位的曲线都那么柔美、流畅。

源自豪地看着她,她的完美使他感到欣慰。在他自己的国家里竟有这样的女人。

太太身后站着一个高高的姑娘。她不再是个孩子,但也不完全是个女人。她不如爱兰漂亮,但她有清亮优雅的目光。如果爱兰不在旁边,她就会显得很美。她虽然身材较高,但一举一动楚楚动人,她的椭圆脸有些苍白,黑色的大眼睛恰到好处地嵌在长长的直眉下面。在整个欢迎的谈笑中,没有人想到向源介绍她是谁,他正要问这个问题时,突然想起她就是那个叫梅琳的孩子。那天她在监狱门口哭出声来,因为没能第一个看到他。他默默地向她鞠躬,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了礼。源后来才渐渐地意识到,她的脸令人难以忘怀。

那儿还有一个人,源记得他就是那个姓伍的小说家,太太当时反对他,并叫源保护自己的妹妹。那人十分自信地站在其他人中间,穿着西服,潇洒有礼,鼻下留着小胡子,头发像打磨过似的光亮漆黑。他的整个外表透露出一种信心,确信他正居于他应该处在的位置。源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在第一阵相见的寒暄和行礼过去过后,太太灵巧地拉着那个年轻人和源的手说:“源,这就是要与我们的爱兰结婚的人,我们将婚礼推迟到你回来,是因为爱兰自己有这样的意思。”

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太太过去是如何感到与那个青年格格不入的,但奇怪她为何从没写信提过他与爱兰的婚事。现在源当然只能说这是件好事,所以他拿起那个青年光滑的手用新式方法握了握,笑着说:“我很高兴能参加妹妹的婚礼,我真幸运。”

那个人随和地、懒洋洋地笑起来,他以自己的方式垂下眼帘,看着源,慢吞吞地用时髦的英语说:“我相信,幸运的是我!”他用另一只手在头发上抹了一下,源还记得他那些奇怪而可爱的小动作,现在他又看到了它们。

源不习惯这种讲话方式,于是他放下了那个人的手,毫无目标地转身。然后他又想起这个人已跟别的女人结过婚,他就更加奇怪了,既然现在他不好说什么,他就决定私下问问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几分钟后,他们往大街上走去,汽车正在那儿等他们。源不禁看出那个年轻人和爱兰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像他们的同胞,可不知为什么又不像他们的同胞,就好像一些古老粗壮、盘根错节的树干上开出了优美精致的花朵。

太太又拿起源的手说:“我们必须回家,阳光从水面上反射过来,太热了。”源跟着她走上街头,汽车正在那儿等候他们。太太有自己的车,她领源上去,依然紧握着他的手,梅琳在她的身旁。

但是爱兰跨进一辆红色的双人小汽车,她的爱人跟着她。在这辆闪亮的汽车里,由于美貌,他们俩称得上男神和女神。车篷被推到后面去了,太阳照着他们闪光的黑发,他们的金色皮肤光洁无瑕,灿灿发光的猩红色的小汽车也不能使他们的美减色,相反更清楚地衬出他们体态的完美和优雅。

源又情不自禁地羡慕起这美来,他的民族自豪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为什么他在国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呢?他不必再害怕回国了。

正当他凝视这种美时,一大群人也在呆看这些富人经过,这时一个乞丐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挤出来,冲向那辆华贵的猩红色汽车,将手放在门边上,拉住不放,并用那种人们听惯了的声调哀求道:“给个小钱吧,给个小钱!”

车里那个有钱的年轻人刺耳地喊:“放开你的脏手!”但那个乞丐更加起劲地继续哀求,他的手仍然抓着车门。那个年轻人终于从车中走了下来,他从脚上脱下西式的坚硬的皮鞋,用鞋跟敲那个乞丐抓住车门的手。他竭尽全力的打击使乞丐喊出声来:“哦,妈呀!”然后那个乞丐退回到人群中,将受伤的手放在嘴上。

那个年轻人用他苍白美丽的手向源挥了挥,在一片吼声中发动了他的车,那辆猩红色的汽车穿过灿烂的阳光向前驶去。

在回国后最初几天里,源让自己的心闲置着,直到他能公正地评判身边的一切。起初他自我安慰地想:“不管怎样,这里与外国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的祖国像世界上其他所有国家一样,为什么我要害怕?”

事实上,只是他自己觉得一切是这样,他心里其实也暗暗害怕发现那些街道和房屋是破旧的,那些人是贫穷卑贱的。发现它们并不如此,他感到欣慰。当他在国外时,太太已从她以前一直住的小房子里搬进了一栋大洋房。源第一天跟着她走进那栋房子时,她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爱兰,她觉得原来的房子太小太破,不适宜接待她的朋友。此外,我已兑现了我的诺言,把梅琳接来和我一起住了。源,她真像我自己的孩子。我没告诉你她将像我爸爸一样成为一个内科医生吗?我把爸爸教我的都教给她了,现在她在一所外囯人办的医校上学。她还要读两年,然后她必须在他们的医院里工作一年。我对她说,不要忘记是我们中国人最精通人体的经络结构,但不可否认,在手术和缝合等方面外国医生最好。梅琳中西医都要学。此外,我仍然常在街上捡到遭人遗弃的女婴,现在街上这种弃婴很多,梅琳帮助我照料这些孩子。源,革命之后,男人和姑娘竟学得这样自由!”

源惊讶地说:“我想,梅琳还只是个孩子,我记得她是个孩子……”

“她二十岁了,”太太静静地说,“早过了童年。在思想上,她比二十三岁的爱兰更成熟,她是个勇敢、沉静的姑娘。有一天,我看她协助一个医生从一个妇女的脖子上割掉了一个东西,她的手像男人一样沉稳熟练。医生夸奖了她,因为她毫不颤抖,也不怕血液喷涌。她毫不畏惧,是个非常勇敢沉着的姑娘。她与爱兰都很喜欢彼此,虽然她不会去追求爱兰所喜欢的那些享乐,爱兰也不会对梅琳所做的事有兴趣。”

这时梅琳已经走了,只有源和太太坐在客厅里,周围没有旁人,只有进进出出端送茶水糖果的仆人,源好奇地问:“我想,这个姓伍的以前有个妻子,妈妈……”

听到这话,太太叹了口气答道:“我知道你会奇怪,我与爱兰为这事也闹过别扭!源,他们俩谁都离不开谁,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她。这就是我搬进这栋大些的房子的原因,因为我想,如果他们要见面,就应该是在这儿。既然他们要见面,我能做的一切就是防备他,直到他能与他的妻子离婚,获得自由……他前妻的确是个老式妇女,源,是他的父母为他选择的,他十六岁时与她结了婚。唉,我真不知谁更值得同情,是那个男人呢还是那个可怜的灵魂!我心中仿佛感受到了他们俩的悲哀。我也是这样结的婚,根本没有爱情,所以我觉得自己就像她。但是我暗暗许下诺言,要让我的女儿按她自己的意愿结婚,因为我知道没有爱意味着什么,这就是我所感到的他们俩的不幸所在。现在离婚手续已经办妥了。源,办这种事的手续,现在恐怕太容易了。他自由了;可她,可怜的女人,回到她内地的老家去了。最后我去送她,因为她和他住在一起,她告诉我,实际上他们俩早已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那时她正和两个女仆将衣服装进她结婚时当陪嫁的红皮箱里。她对我说的话是:‘我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我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这个女人不美,比他大五岁,也不会像现代的人一样说外语,甚至裹过脚,虽然她穿大码的西式鞋,竭力想掩饰这一点。对她来说,确实一切都结束了。她现在还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问。我现在最关心的是爱兰。我们现在在许多事上都无能为力。我们已人老珠黄,只得让年轻人随意地将我们扫地出门……谁能与这种命运抗争呢?不管怎样,现在社会动**,没有信条可以指引我们——人们没有规矩可循,也不受惩罚。”

她说完时,源只稍稍笑了笑。她坐在那儿,衰老、平静,总有点忧郁,头发已经变白,唠唠叨叨地谈些老年人常谈的话题。

他感到心中充满勇气和希望。在他刚回来的那天,甚至仅在那几个小时里,这座城市不知为何就给了他勇气。它是如此繁荣昌盛。那天他坐着车快速从城里经过,一路上他看到富丽堂皇的新商店拔地升起,有的卖机器,有的卖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过去那种寒酸的街道已不复存在,以前,街道两边往往挤满了低矮简陋的家庭小商店,现在这一切都已**然无存。这座城市现在是世界的中心,新楼林立,楼房越造越高。在他离家的六年里,二十多座高楼大厦已耸入云天。

第一天晚上临睡前,他站在卧室的窗前眺望着这座城市,他想:“它看上去就像盛在外国居住的那座城市一样。”周围到处是汽车刺眼的灯光、恼人的噪声、百万人低沉的絮语,以及**不宁、生机勃勃、勇敢进取的生命的冲刺和跳动。这是他的祖国。衬着无月的云,那些光芒四射的霓虹灯上闪现着他的祖国的语言,显示的是他的同胞制造的产品。这是他自己的城市,它足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城市媲美。有一刻,他想起被姓伍的男子遗弃、让位给爱兰的那个女人,有点可怜那个女人,但想着想着他又硬起心来,在心中说:“那些不能适应新时代的人必须被淘汰掉,这是对的。爱兰和那个男人是对的,不能否定新事物。”

带着切实而明确的快意,他睡着了。

接下来好几天,源带着这种欣喜,意气风发地在这座大城市里到处走动。他觉得他的前途仿佛胜过他的梦想,因为他是从一座监狱里离开这座城的,而现在他又真正地回来了。他觉得仿佛现在所有的狱门都敞开着,不仅他待过的监狱敞开了大门,而且其他所有束缚都已解除。那时,他父亲曾说,他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结婚;那时的青年男女因追求自由而被捕枪杀。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被人遗忘的噩梦。而正因为他们为自由捐躯,现在所有的人才获得了自由。他在街上看见年轻人来来往往,他们精神抖擞,自由大胆,随时准备做自己想做的事,男男女女无拘无束地一起在街上走着。一两天后,孟来信说:“我本该来看你,但我在这个新首都脱不开身。我们已使这座城市改变了面貌。堂哥,我们拆除了旧屋,开出新路,新路像一阵清风似的穿过城市,四通八达。我们正计划铺更多的新路。我们要废除无用的庙宇,在那儿建设起新的学校。在新的时代里,人民不再需要寺庙了,我们要教他们学科学……至于我,我是军队里的队长,在我们的司令身边工作。源,司令曾在军校时认识你。他说:‘告诉源,这里有个适合他的位置。’堂哥,的确这儿有个空缺,他已与比他高得多的上级谈过了,那个人又在一个有影响的场合当众说起过此事,在这里的学院里有个位置,你可以来这儿教你想教的课程。你可以住在这儿,帮我们建设这座城市。”

源读着这些雄心勃勃、热情洋溢的字句,狂喜地想:“这是孟写来的,他过去东躲西藏,而现在他将干怎样一番事业!”一阵暖流从源的心中流过,因为祖国已为他准备好了一个位置。他在心中反复思考:他真心想教导青年男女吗?可能这是他报效祖国的最好途径。他将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准备再等几天,直到尽完他眼下应尽的一些义务。

首先,他必须去看他的伯父和他的一家,三天之后要参加爱兰的婚礼,然后还要去看父亲。源在太太家中发现两封来自父亲的信等着他。当他看到那涂在几张纸上的颤抖的字,那种老年人书写的既大而又歪歪扭扭的字时,一种昔日的柔情在他心头腾起,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忘记了自己曾害怕和仇恨过他的父亲。在这个新的时代,王虎像一个被遗忘的舞台上的老演员一样被人遗弃了。是的,他必须去看看父亲。

如果说这六年使爱兰越发美丽,使梅琳从一个孩子变成了成熟的姑娘,那么它们也使王大和他的太太大大地衰老了。爱兰的母亲这些年来似乎仍然保持着她的风韵,她的头发仅花白了一点,聪明的脸上增了几分智慧和耐性,但也稍稍失了些丰满。源发现这六年来他的伯父伯母真正地老了。他们现在不再住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而是与他们的长子住在一起。源去看望他们,他们住在一幢带有漂亮花园的西式房子里。

那个老人正坐在花园里的一棵香蕉树下,源发现他竟像个老圣人一样平静快乐。现在他已不再寻花问柳,所做的最不体面的事也就是不时买些美人像回家。他有几百张这种像,当他想看时,就喊一个仆人把画像拿来,他一张张地翻,全神贯注地看。当源来时,他正坐在花园里,一个侍女站在他身边,一边用扇子替他赶苍蝇,一边像翻画给小孩看那样替他翻那些美人像。

源几乎认不出那个老人就是他的伯父。这个老人由于色欲旺盛,曾一度推迟了老年的到来,但不知是由于他像所有老人一样有时吸些鸦片,还是由于其他原因,当他的老年终于到来时,它就像一阵致命的狂风,使他干枯萎缩、瘦骨嶙峋。现在他皮肉松弛地坐在那儿,好像他的皮囊是件裁得过大的袍子。原来他身上的那些丰满的肥肉已不再存在,只剩下黄色皮肤的褶皱悬挂着。他没有换掉原来的袍子,这些袍子虽然用富丽的绸缎制成,但因为是按他胖时的身材做的,现在已拖到了他的脚后跟;袖子也挂下来,盖住了他的手;领子往下垂,露出了他又瘦又皱的脖子。

源站在他面前时,那个老人毫无表情地向他问候,并说:“我一个人坐在这儿看这些画,因为我太太会说它们是邪恶的。”他像以前一样斜着眼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在如此憔悴的脸上,这种笑容令人恐怖。他笑的时候看着那个侍女,她这时虚情假意地笑着讨好他,一边却盯着源看。可源觉得,那个老人的嗓音和笑声好像都比往常细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又问:“你走了多久了?”源告诉了他。他又问:“我的二儿子e怎么样了?”源告诉他时,他咕哝着,好像这是件牵肠挂肚的事。他心里总记挂着盛,他说:“在外国,盛用的钱太多了……”他发起愁来,直到源的话又重新振作起他的精神来,源说:“盛明年夏天回来,他告诉我的。”那个老人盯着图画看,画上的秀竹下有一个美人,他喃喃地说:“哦,噢,他说他会回来。”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突然骄傲地说:“你知道我儿子孟是个队长吗?”源微笑着说他知道。那个老人自豪地说:“是的。他现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队长,挣大钱了。有时候遇到麻烦,家里有个军人是件好事。我儿子孟,他现在高高在上了。他来看我,穿着像洋人穿的那种军装。他们告诉我,他皮带上有手枪。他靴跟上有马刺,我看到的。”

源保持着平静,想到在这些年里孟由一个亡命之徒变成了革命军中的一个队长,当时他父亲对他大喊大叫,现在他父亲为他感到自豪,源不禁微微地笑了。

两人谈话期间,那个老人总不自在,他不断地注意一些小礼节,就好像对待一个客人而不是一个侄子。他在身边小桌上的茶壶上摸索,好像要倒茶给源,源阻止了他;他又在怀里摸索着找烟斗让源抽烟,源终于觉察到他的伯父的确把他当作一个客人,那个老人正用困惑的昏花老眼看着他。最后老人说:“你不知怎的看上去像洋人,你的衣服和举止动作都让我觉得你像洋人。”

当时源笑了,但他对老人说的话并不感到非常高兴,他感到压抑,可他终究不知是怎么回事。即使他已离家六年,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他与这个老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于是他便离开了……他回头看了一次,可是他的伯父已忘了他。老人已经睡着了,他的下颚动了动,然后就垮了下来,他的眼睛则紧闭着。当源看他时,他已进入了梦乡。一只苍蝇停在他的颧骨上,而那个侍女却盯着看源的洋人相而忘了扇扇子,苍蝇悠然地爬到他衰老下垂的嘴唇上,那个老人一动也不动。

源离开了他去找伯母,他也必须去拜见她。在等候伯母时,他坐在客厅里环视整个客厅。自从回国,他发现自己总以新眼光评价所见的每件事物。虽然他自己不察觉,其实他评价事物总是以他在外国的习惯为标准的。他对这间屋子非常满意,他觉得它是他所见过的最精美雅致的房间。屋中地板上有一块大地毯,上面织有色彩绚丽、图案复杂的野兽和花卉,红、黄、蓝三色交织在一起;墙上有几幅西洋画,画面上是阳光照耀下的群山和蓝色的溪流,这些油画都装在金灿灿的画框里;窗上是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椅子都一式一样,红色的,坐上去舒适柔软;到处都有小巧精致的黑色雕木小桌;痰盂也非同一般,上面绘有流光溢彩的翠鸟和五彩缤纷的花。在屋子尽头的窗户之间有四幅卷轴,上面画着四季图:红色的蜡梅是春,白色的百合是夏,金色的**是秋,大雪中天竺的红果是冬。

源感到这是他所见过的最舒适雅致、富丽堂皇的房间,其中充满各种摆设,可供客人摩挲把玩几个小时。每张桌上都有象牙或银子雕刻成的雕像或古玩。他带着温情和友爱,有一阵想起那个遥远的破旧的棕色屋子,这间房间里值得欣赏的东西要远远超过那间旧屋里的一切。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等侍女回来通知他进去见那个老太太。这时,他听到一阵汽车的轰响,然后这声音在门口静止下来,他的堂哥和太太回来了。

这两人看起来阔气得胜过源记忆中的一切。那个男的人到中年,继承了他父亲的一身肥肉,看上去比当年他父亲还要肥,由于他穿着西装,这使他的身材一览无余,笔挺的西装清楚地显出了他肚子的形状。西装上面是个像熟透的黄金瓜一般光滑的圆脸,为了图凉快,他将头发都剃了。他擦着汗走进来,当他递草帽给仆人时,源看到他的脖子是由光头下面的三个肉卷组成的。

而他的太太是优雅的。她已不年轻,有了五个孩子,但没人知道这一点,因为她风韵犹存。每次生孩子以后,她就把孩子交给一个贫穷女人去喂养,把胸脯和身体束瘦。这是城里许多时髦女人的习惯。现在她看上去依然像处女一样苗条,虽然她已有四十岁了,她的脸是牙黄色,还透出一抹粉红,她的头发乌黑光滑,岁月和忧愁从未触动过她的整个外貌,天气的炎热也无法影响她。她慢慢地走上前来,优雅而又庄重地向源问候。只是在她投向她那肥胖而又汗淋淋的丈夫的短促而厌恶的一瞥中,源能看出她过去的坏脾气。但她对源彬彬有礼,她不再把他看作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一个大家庭中的孩子了。他是个男子汉了,去过外国,获得了外国学位。他看得出,他对她的看法对她来说举足轻重。

寒暄之后,他们坐了下来。堂哥吩咐拿茶来,源问:“堂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看你交了好运了。”

堂哥大笑起来,非常得意。他摸着横挂在肚皮上的粗粗的金链子答道:“我是新开张的银行的副经理,现在在租界里的银行工作,这是个美差,战争不会影响我们,而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战争。人们过去常把银钱投资到土地上。我记得我们的老祖父一直不安宁,直到他将一切都换成越来越多的土地,这才安下心来。可土地现在不如以前可靠了,有些地方的佃户起来造反,要抢地主的土地。”

“没有人制止他们吗?”源惊讶地问。

太太泼辣地插进来:“他们该杀!”

堂哥在紧巴巴的西服中稍稍耸了耸肩,扬起他粗短的手说:“谁来制止他们?现在谁有办法去制止什么事情?”源喃喃地说:“政府呢?”堂哥重复着:“政府!这新军阀和学生的大杂烩,这个我们所谓的政府!他们能制止什么?不,他们什么也制止不了。现在大家都自顾自,所以钱流进我们的银行,我们有外国兵和法律保护,很安全……是的,我有个红运高照的好位置,由于我的朋友的照顾,我才获得了这个位置。”

“我的朋友,”他太太飞快地插嘴说,“如果不是我,不是我与一个大银行家的妻子交朋友,通过她认识她的丈夫,求他给你一个位置的话——”

“是,是,”她男人急忙说,“我知道这一点……”他沉默下来,并有些不自在,仿佛有些难言的苦衷,好像他为他所拥有的一切已付出了一种秘密的代价。然后,源的堂嫂风度优雅地与他攀谈,她这种优雅是冷淡的、矫揉造作的,好像她事先在镜子前已说过和做过这一切,她说:“源,你又回来了,都长大成人了,你现在一定什么都懂。”

源以默默的微笑否定他的博学。她笑了笑,将丝巾放在嘴唇上,又说:“哦,我相信你知道许多你不愿说的事,因为你不会过了这么多年还只知道原来所知的那么一点。”

对此,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觉得局促不安。他堂嫂好像又虚伪又陌生,她好像被笼罩在虚伪里,他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领着老太太,源起身向他的伯母问好。

老太太走进这富丽堂皇的洋房,倚在仆人身上。她身材瘦长,头发仍然是黑的,但脸上已皱纹纵横,而她的眼睛依然如故,对所见的一切都尖刻、挑剔。进门时,她对儿子媳妇视而不见,但让源向她行礼,并接受了源的问候。然后,她坐了下来,对仆人喊:“替我把痰盂拿来!”

仆人将痰盂拿来之后,她开始咳嗽,并非常体面地吐痰。她对源说:“我还跟以前一样健康,谢天谢地,只是有时有点咳嗽,特别是上午痰多。”

她儿媳妇非常厌恶地看着她,但她的儿子安慰她说:“妈,老年人总是这样的。”

老太太理也不理他。她将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问:“我二儿子在国外怎样?”听源说盛在国外过得不错,她肯定地说:“他回来时我要让他结婚。”

她儿媳妇笑出声来,漫不经心地说:“我看盛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结婚,妈妈——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不会。”

老太太扫了她儿媳妇一眼,看来这个儿媳妇已多次说出自己的感想来顶撞她,而现在已不起作用了,她继续对源说:“我三儿子是个军官。毫无疑问你已经听说了,孟在新军队中是个很大的队长。”

源再次听到这种话,又暗暗地微笑了,因为他想起这个老太太曾经怎样哭着反对孟做的事。他堂哥看到了这隐秘的笑,他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茶,他大声放下茶碗,说:“是这样的。我弟弟带着从南方凯旋的军队回来了,现在在新首都有很高的地位,有许多部下。我们听到许多关于他英勇善战的故事。他可以随时来看我们,现在非常安全,因为旧统治者全被扫除干净,飞到外国逃难去了。只是他很忙,抽不出空来。”

老太太除了自己谈话,不容任何人插嘴。她又开始咳嗽,大声吐痰,然后问道:“你想要有个什么样的位置呢,源?你已出过国,应该挣高工资!”

源温和地说:“如您所知,爱兰三天之后结婚,然后我去看望父亲,最后我才看前途如何。”

“这个爱兰,”老太太突然说,并重读了这个名字,“我绝不让我的女儿跟这样一个人结婚!我要首先送她进尼姑庵!”

“送爱兰进尼姑庵!”听到老太太的话,她儿媳妇叫了起来,虚假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她是我女儿,我就会这样做!”老太太坚决地说,一边盯着她儿媳妇看,要不是突然被痰噎住,她还要再说。她咳了又咳,直到仆人替她揉肩捶背,让她喘过气来为止。

源终于起身告辞了。他从阳光灿烂的街上走过时,决定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步行回家。他想,这一对老人真像行尸走肉。是的,所有的老人都如槁木死灰,他快活地想。可他自己年轻,这个时代也年轻。在这明丽的夏日的早晨,他似乎在整个城里遇到的都是年轻人——年轻的穿着浅色旗袍的欢笑着的姑娘,她们漂亮的胳膊以新的外国方式**,和她们在一起的小伙子们自由自在,喜气洋洋。源觉得城中所有的人都富裕年轻,而他自己则是其中的一员,生活对他来说充满了阳光。

可是,人们很快就开始为爱兰的婚礼操心忙碌,而忘掉了其他一切。爱兰和那个姓伍的男子在这座城里的有钱人中间颇有名气,他们不仅在与他们同一层次的人中间而且也在其他人中间闻名。一千多个客人被邀请来参加婚礼,几乎同样多的人要参加婚礼之后的宴会。源除了到家的第一天曾同爱兰谈过一会儿,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同她谈话,但即使是那一次,他觉得他也没有真正与她交谈。因为爱兰以前的那种自嘲的习惯已**然无存,源发现现在自己无法透过她的优雅和自信洞悉她的内心世界。她以仿佛与过去一样的坦率态度问他:“源,到家高兴吗?”他回答时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看着他,但对他视而不见,因为她正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她的眼睛里泛出的只是可爱的墨色的波光。在所有的时间里,她的眼睛一直是这样,直到源对她的心不在焉感到困惑,不安地脱口说道:“你变了——你好像不快乐,你想结婚吗?”

可他们之间仍有距离。她睁大漂亮的眼睛,发出冷冷的银子般的声音,清亮地笑了笑,说:“源,我不如以前好看了吗?我大概已经变得衰老、苍白、丑陋了!”源忙说:“不,不,你更漂亮了,可是——”她像以前一样嘲笑他,说:“什么,难道我该大胆地说,我需要结婚,并一定要与这个男人结婚吗?我曾做过什么我不想做的事吗?哥哥,我不总是很调皮任性吗?至少我听伯母这样说过。妈妈太好了,不会这样说,但我知道她是这样想的——”

虽然她淘气地使眼睛弯成月牙形,将眼睛上面美丽的眉毛拧在一起,源依然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茫然的,他没再说什么。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单独与她谈过话,因为在这三天里,她每天晚上都要穿一套新衣服,将自己包裹在绚丽的绫罗绸缎中再出门。虽然源也常被邀请作为客人和她一起去,但他仅仅在远处看着她,她是个美丽可爱、光彩照人的形象。在那些日子里,她对他说来很陌生,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看着别人也仿佛是在梦中。她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她的笑声如今成了微笑,她的眼光柔和而黯淡,她的身体丰满、柔软、优雅,缓缓地行动着,一种冷静的优美风度代替了她以前的轻松跳跃的欢快。她已拋弃了她那愉快的青春的魅力,而学会了沉默和优雅的新魅力。

白天,爱兰筋疲力尽地睡觉。源、母亲和梅琳见面吃饭,然后轻轻地在家中走动,各做各的事,家中几乎鸦雀无声。直到夜晚来临,爱兰才又出来会见她的爱人,然后再与他一起到那些请他们做客的人家里去。如果她起得早,也只是由于她可能要试衣服,许多裁缝为此而来,带来她想要的绸缎礼服,其中有一件淡桃红色的缎子结婚礼服,并配有飘曳的西式银色面纱。

源注意到婚礼前几天太太十分沉默、忧郁。除了与梅琳说话,她很少与别人交谈,她好像在许多事上依靠梅琳。她说:“你把肉汤送给爱兰了吗?”或说:“爱兰晚上回来时,应该有外国炼乳和汤吃。我想,她脸色不好。”或说:“你知道,爱兰需要两颗珍珠扣住面纱。吩咐那个珠宝商把为她准备的东西送来看看。”

她心中装满了要为爱兰做的琐事,源知道一个母亲总会这样的,他很高兴她有这么个年轻姑娘帮助她。有一次当太太不在场时,他们俩碰巧单独在房里等人把饭送来。源不知应说什么,又感到非说点什么不可,他说:“你真帮了太太不少忙。”

这个姑娘将她诚恳的目光转向源,说:“她在我是个婴孩的时候救了我。”源答道:“是的,我知道。”他很惊讶这个姑娘的眼睛里丝毫也没有羞愧,没有那种说她自己是个弃儿时可能会有的自卑。这时,由于她对太太的感情,源感到她就像自己家庭中的一员,他说:“我希望她见到爱兰结婚能更高兴一些。我想,如果女儿结婚,大多数母亲是高兴的。”

梅琳什么也没有回答。她转过头去,恰好仆人端着肉碗进来了,她走上前去将碗接过来放在桌上。源看着她,她非常简单自然地做这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她在做仆人的事。他出神地看着她,她柔软的身体健康灵活,她的手敏捷、有力,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这时,源想起太太曾不止一次地问梅琳什么事是否已做好,或吩咐她取消什么事。

爱兰的婚期很快临近了。这是个非常盛大的婚礼。中午十一点,许多客人被请到城里最大最时髦的饭店去。既然爱兰的父亲不在场,大伯父又不能长时间地站着,于是她的堂哥代替了她父亲的位置,爱兰旁边是她的母亲,太太一刻也不离开她。

婚礼依新法举行,这与爱兰爷爷王龙结婚时的简单仪式截然不同,与王虎那一代由长辈规定的古老而正规的婚礼也不一样。现在城里人结婚的方式五花八门,有些旧点,有些新点,但无疑爱兰和她的爱人的婚礼是最新式的。那天他们租了许多西洋乐器,到处摆满了鲜花,仅这些就花了几百银圆。各种客人穿着形形色色的衣服来参加婚礼,爱兰和她的爱人把他们都视为朋友。所有的人聚集在饭店里的大厅里。外面的街上塞满了汽车、流浪汉和穷人。他们摩肩接踵,竭力挤着想看热闹,想在这个日子里得到些什么——有人想乞讨到一些东西,有人想把手偷偷地伸进别人的口袋,拿走在那儿能找到的东西。雇来的卫兵把他们推了回去。

穿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源、太太和爱兰上了车,司机不断地按喇叭,唯恐轧伤什么人。卫兵看到坐着新娘的车,就冲出来高喊:“让路!让路!”

通过这喧嚣的人群时,爱兰骄傲地坐在车里,沉默着。她的头在长面纱下低着,面纱由两颗珍珠和一圈小巧芬芳的橘花扣在头上。她双手捧着一大束洁白的百合和玫瑰,香气四溢。

世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美人。她的美使源也感到敬畏。她唇边挂着冷静的微笑,虽然她不会真正地笑出来。在低垂的眼睑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地闪烁着,她对自己的美貌了如指掌,并使这种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她走出汽车时,人群沉寂了,几千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为她的美感到陶醉。人群先是沉默,然后是一阵**不宁的低语:“啊,看她!”“啊!多好看,多好看!”“啊,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新娘!”爱兰肯定都听见了,但她平静得就像没听见似的。

就这样,她进了大厅,音乐也奏了起来,这时所有的客人转过身来,同样出现了一片令人惊奇的沉默。源是最先下车的,他走到新郎旁边,然后看到爱兰徐徐地从客人中间走过来。两个穿白衣的孩子在她前面走着,为她撒下了玫瑰花瓣。穿着色彩绚丽的绸衣的少女们簇拥着她。源情不自禁地与人们一起惊叹她的美丽。然而,即使在爱兰炫目的美色面前,即使在所有人向爱兰注目的时刻,源仍然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梅琳,她作为伴娘正和爱兰在一起。然而,直到后来源才意识到梅琳也是美的。

宣读婚约之后,整个婚礼便结束了。新郎新娘向双方家庭的代表、向客人们、向应该施礼的所有的人鞠躬。盛宴和祝贺结束之后,新婚夫妇将一起去度假。源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一切,他惊奇地发现他想起了梅琳。当时梅琳在爱兰前面单独走,即使是爱兰的光辉也没能使梅琳黯然失色。他清楚地记得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短袖高领旗袍,袍子是苹果绿的,她的脸衬着这种颜色显得清爽苍白,但果敢坚定。她那种与爱兰迥然不同的风格使她能在爱兰炫目的美面前立于不败之地。梅琳的脸不像爱兰。爱兰由于脸蛋漂亮、眼睛明亮、变幻无常或笑容妩媚而变得美丽。而梅琳的最动人之处在于坚实洁净的肌肤下骨骼的完美线条。源心里想,即使青春逝去,这种线条也会保持它的魅力和高洁。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但在将来她老了的时候,她笔直的短鼻子、洁净的椭圆脸和下巴、棱角分明的嘴唇、光滑整齐的黑短发,会重新赋予她青春。生活不会使她大大地改变。虽然她现在显得庄重,但是在成熟时,她将依然年轻。

源想起了她的庄重。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只有两个人是严肃的,这就是太太和梅琳。在宴会上,人们将各种外国酒倒出来,所有客人高喊着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连珠妙语,酒桌上觥筹交错,新娘新郎在客人中间走过,加入客人们的喧笑。甚至在这时,源在他那张桌上看到太太的脸依然是忧郁的,梅琳的也一样。她们两人时常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指挥仆人做这做那,或与饭店主人商议着问题。源以为她们这样严肃是因为这些烦心事,于是不再想它,而是转过去观看那辉煌的大厅。

这天晚上,当一切都结束之后,爱兰他们走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仆人们在走来走去地铺床或整理房间。太太心情沉重地默默坐在椅子上。源觉得他有必要说些什么使她高兴,于是他好心地说:“爱兰真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

太太有气无力地答道:“是的,她美,人们认为她是本城富家小姐中最美的,这已有三年了,她的美貌的确闻名遐迩。”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种奇特的痛苦继续说,“我希望,如果不是这样就好了。她长得这样漂亮,这是我和我的孩子生活中的灾难。她什么事也不必做,不必用脑子、用手或用其他任何东西,她只要让人们看着她,让赞扬声围绕着她。她只是提出要求,而其他人便会为她劳碌而使她如愿以偿。这样的美貌只有具有崇高精神的人才能承受,爱兰不是那种坚强得足以承受它的人。”

梅琳听了太太的话,从手中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来,温柔恳切地叫了声:“妈!”

可是太太还要继续往下说,似乎此时她的痛苦已不堪忍受:“我的孩子,我说的都是实话。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都在抵抗这种美,可我失败了……源,你是我的孩子,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你奇怪我为什么同意她与这个男人结婚。你可能心中疑惑,因为我既不喜欢也不信任这个男人,但我不得不这样做——爱兰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太太平淡地说出了这些可怕的字眼。源听着时,觉得脉搏停止了跳动。源已到了感到这种事情可怕的年龄,他的妹妹……他羞愧地瞥了梅琳一眼。她正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一块布,一言不发。她的脸不动声色,只是更严肃、更沉静。

太太看到源的目光,意会到了源的想法。她说:“你不必介意,梅琳知道这一切。如果没有她,我将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她安排一切,并知道我必须怎样做。源,我是个没有主张的人。梅琳是我可怜、美丽、愚蠢的孩子的姊妹,爱兰也依靠她。梅琳不愿让我把你叫回来。我曾经想,我必须让儿子回来帮助我,因为我不懂这种新的离婚法;我什么也不愿告诉你大堂哥,因为我觉得羞愧。但是梅琳不愿让我浪费你在国外的时光。”

源依然一言不发。他满脸通红,心烦意乱,又羞又气。太太十分理解这种心境,她悲哀地微笑着,又说:“我不敢告诉你父亲,源,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人。即使他不会这样做,我也不能告诉他。我这般苦心培养教育我的孩子,却宠坏了她,这就是我为爱兰所操的心的悲惨结局!是由于进入了新时代吗?在过去,这两个人犯这种罪是该死的!可现在他们不会受到惩罚。他们会回家快乐地一起生活,爱兰的孩子会很快出世。但是,不会有人对这种事感到大惊小怪,因为如今婚后孩子过早出世的大有人在,现在是新时代了。”

太太忧郁地笑了笑,可她眼里充满了眼泪。梅琳卷起她缝的一小块丝绸,把针插在上面,走上前去安慰太太说:“你太累了,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已为爱兰做了一切,她和我们大家都知道。去睡觉吧,我去端汤来给你喝。”

太太听梅琳这么说便站了起来,感激地倚在她肩上出去了,好像她对这样做已习以为常。源目送着她们离开,但依然说不出话来,他被他听到的所有这些事搞得惶惑不安。

爱兰,他的妹妹,竟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她如此利用了她的自由,那种他逃脱过两次的污秽粗野的事,竟通过她又进入了他的生活。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十分烦恼,好像又处于以前那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他不能清楚明了地想起任何事,心中既没有爱,也没有恨。现在他心中烦恼,一半是因为爱兰的轻率,因为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他妹妹身上,他只想在她身上找到全然的骄傲!另一半是因为在这种野性的东西中,有一种隐秘的甜蜜,使他自己也想偷尝禁果。这是在祖国他第一次感到困惑。

婚礼结束之后,源知道他不必再为礼仪而推迟去看父亲。他急切地想走,因为他发现现在家中有种悲哀的气氛,他越发想早点走。太太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梅琳固定地把时间都花在学校里。在源准备行装的几天里,他很少见到她。他曾经认为她是在有意避开他,便对自己说:“都是因为太太说爱兰的那些话,一个羞怯的少女很自然会把它们记在心里的。”他喜欢这种羞怯。当他必须出发,乘火车北上时,他发现他需要向梅琳告别,他不想与她不辞而别,一走就是一两个月。

因此,源选择了夜里的火车,这样他可以等到梅琳从学校回来,与她和母亲一起吃饭,走之前与她平静地谈谈话。

见面时,他倾听着这个姑娘讲话。她的话温柔、明朗,令人愉快。她既不羞涩,也不像有些少女那样咯咯地笑。她总是在忙着缝什么。有几次仆人进来问关于第二天的菜或诸如此类的问题,源发现她是问梅琳而不是问太太,梅琳告诉那个仆人应该怎样做,她好像这样做也已习以为常,说起话来落落大方。这天晚上,既然太太比平常更加默默无言,源也沉默着,梅琳就滔滔不绝地讲,告诉他们她在学校做的事。

“我的养母首先使我想到学医,”她边说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太,“我如今非常喜欢医科。但是这意味着我要学习很长的时间,并要花很多钱,这就是养母为我做的一切,我将以永远侍候她来作为报答。她在哪儿,我就会在哪儿。我想,将来有一天,在一个城市里我会有我自己的医院——一个妇幼保健院,医院中间要有个花园,环绕着花园,是有许多病床和病人休息处的病房——病房不太大,不能大得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但一定得清洁、漂亮。”

梅琳出神地谈着她的希望,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她眼中闪着光芒,唇上挂着微笑。源指间夹着香烟,注视着她,惊奇地想:“哦,这个少女真美。”他看得出神,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忽然他感到自己不很愉快。他审视自己,想找出不愉快的原因。他发现他不喜欢这个少女的计划,她只为她自己安排一生的生活,并安排得如此圆满,以致她在将来的生活中不再需要别人。源觉得不应认为女人没有结婚的念头是好的。他看着太太的脸。自婚礼以来,她的眼睛第一次兴致勃勃地亮起来,她听着那个姑娘所说的一切。她温柔地说:“如果到时候我还不太老,我也要在这医院里做点什么。现在的时代胜于我们的时代,这是个好时代,人们不再强迫妇女结婚。”

源听到了她的话。虽然他相信如此,或他嘴上会说他相信如此,但这也使他感到有些疑惑。不知为什么他认为所有女人都应该结婚,这是毋庸置疑的。当然这不是一个男人能对两个女人谈的话。她们对自由的热情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丝冷意,所以,当他说再见时,他觉得自己不如事先想象的那样心里充满温暖,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受到了某种伤害,可他不知伤害从何而来以及它是怎样一种伤害。

很久以后,躺在火车狭窄的卧铺上,源还在寻思这件事,他想起了祖国的新女性和她们的所作所为。爱兰自由得让母亲伤心,同样是这个母亲却对梅琳宏大自由的生活计划感到欢欣鼓舞。源痛苦地想:“我怀疑她是否能如此自由。她会发现实现她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总有一天,她会需要一个丈夫和孩子,像其他所有女人一样,毫无疑问。”

他想起他认识的那些女人,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她们最终都要秘密地转向一个男人。可是,当他回忆梅琳的脸和语言,在她的面貌上和声音里搜索,他不能说他真正地找到了她想结婚的蛛丝马迹。他不知她是否在梦想着某一个青年,因为他想起她上学的学校里有许多青年男子。突然,就像平静的夏夜里刮起的一阵风,源一下子忌妒起那些他不认识的男青年来。他忌妒得那么强烈,甚至已不能对自己暗暗感到好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关心梅琳在梦想什么。但他清醒地计划着他该怎样去暗示太太,要她去警告梅琳,并更好地保护这个少女。他以前对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像对梅琳这样关心,他一次也不想问这是为什么。

就这样,他在心中盘算着。火车在他身下摇摆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终于忧心忡忡地睡着了。

一路上源遇到了许多事,这些事暂时驱散了源心中的忧虑。自从他从国外回来,他一直住在那座海滨大城市里。除了宽阔的大街,他一次也没见过别的东西。日日夜夜,大街上各种汽车、摩托和公共电车川流不息,穿着温暖和鲜艳的衣服的人们以各自的方式忙碌着。街上即使有穷人、大汗淋漓的黄包车夫、小贩,但因为现在是夏天,他们看上去并不怎么可怜。冬天的乞丐现在还见不到,他们往往由于水灾或饥荒才离乡背井,来到城市的街上求生。这座城市对源说来是十分热闹有趣的地方,与他所见过的其他城市相比,它是出类拔萃的,那儿有他堂哥的新房子里的舒适和珍宝,有婚礼的盛大场面和五光十色的结婚礼物。当他离家时,太太将厚厚一沓包着的东西塞给他,他知道那是钞票,他心安理得地收起了这些钱,心想这是父亲寄给她转交的。他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穷人,他的家似乎非常富裕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