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荷花看到王龙在她面前心不在焉地想别的事情,不再欣赏她的美貌,便抱怨起来:“不到一年,你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离开那家茶馆哩!”

她说话时把脑袋扭过去,用眼角瞥了王龙一眼,这使他笑了起来。王龙抓住她的手,捂到自己脸上,闻到了她手的香味。他回答说:“嗯,一个人不能总想着他已经缝到衣服上的宝石,但是,如果失去了这块宝石,他当然经受不住。这些天我想到我的大儿子,想到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该娶亲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个合适的,我不愿让他娶个乡村农民的女儿。但是,在城里我没有一个熟人可以对他这么讲,‘这是我儿子,那是你女儿’。我讨厌去找媒婆,万一她和某个人搞鬼名堂,把那人的残废或傻瓜女儿说过来就不好办了。”

因为王龙的大儿子长得又高又英俊,荷花对他也很有些偏爱。

王龙说的这番话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在那家大茶馆里,有一个男人经常来看我,他经常提到他的女儿。他说过,他女儿长得像我,年轻,漂亮,但还是个孩子。他说:‘我喜欢你,但心里非常地不安,似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太像她了,这使我心神不安,因为这是不合伦理的事情。’虽然他更喜欢我,但因为这个原因,他去找了一个名叫榴花的穿一身红的大姑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王龙问。

“他是个好人,乐于花钱,说到做到。我们都希望他好,因为他并不小气。如果哪个姑娘碰巧疲倦了,他不像有的人那样大喊大叫,说是上当受骗了。他不是像一个王子,就是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喏,这是银子。休息一下吧,我的孩子,等爱情之花再度开放。’”荷花姑娘陷入了沉思,直到王龙急促的说话声将她打断。他不喜欢她回忆过去的生活。

“他有这么多银钱,那么,他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她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他是一个粮食商人。我要问问杜鹃姑娘,她对有钱的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接着,她拍了拍手,杜鹃便从厨房里跑了进来,她的两颊和鼻子被火烤得红通通的。荷花问她:“有个长得又高大又好看的男人,过去常来找我,后来又因为觉得我长得像他的小女儿而感到不自在,所以虽然一向更喜欢我却常常去找榴花,他是谁来着?”

杜鹃立即叫了出来:“啊,那是刘先生,粮食商人。他是个好人,每次他看见我都往我手里塞银钱。”

“他的粮行在什么地方?”王龙问道,但显得有点懒洋洋。

这是女人家说的话,女人的话往往是不足信的。

“在石桥街。”杜鹃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龙就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对,那就是我卖粮食的地方。这真是天赐良缘!这门亲事肯定成。”他第一次来了这么大的劲头,因为他觉得,他儿子和一个买他粮食的人的女儿结亲非常合适。

每当有事要办时,杜鹃就像耗子闻到油一样闻到了其中的钱味。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很快地说道:“我愿意为老爷去办这事。”

王龙有些怀疑,他看看杜鹃那张诡诈的脸。但荷花高兴地说:“对啦,让杜鹃去问问那个姓刘的人。他和她很熟。这事是可以办的,因为杜鹃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如果事情办妥了,她应该得到那份媒人钱。”

“交给我去办吧!”杜鹃诚心诚意地说。她想着手上那些白花花的银钱,笑了起来。她解下腰上的围裙,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去,肉已经切好,就等下锅了,菜也已洗好了。”

但王龙还没有充分考虑好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这么快就把它定下来。他大声说:“不,什么事都还没有定下来。这件事我得考虑几天,然后我会把我的主意告诉你们。”

两个女人都有些心急——杜鹃是因为想要银钱,荷花则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她需要有件新鲜事来高兴高兴。但王龙走了出去,说道:“不,他是我的儿子,我要等等。”

他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来反复思量。可是,一天早上,他的大儿子进家来时,因喝了酒,一张脸又红又烫,满口酒气,脚也走不稳。王龙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跌倒了,便跑出去看看是谁,只见这个小伙子正在又呕又吐,因为他还不习惯喝比他们自己酿造的低度白米酒更烈性的酒。他像一条狗一样躺在那儿,吐了一地。

王龙吓坏了,他把阿兰叫出来,两人一起把他搀起来,给他洗了洗,把他扶到阿兰自己房间里的**。她还没有整理完,他就像死人一样睡了过去,无论他父亲问他什么,他都不能回答。

后来,王龙走进两个儿子睡觉的房间,小儿子正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用一块方布将书包好准备上学。王龙问他:“昨天晚上你哥哥没有和你在一张**睡觉吗?”小儿子不情愿地回答说:“没有。”他的眼神里呈现出某种恐惧。王龙看出了这一点,朝着他大声吼叫起来:“他到哪里去了?”孩子不愿回答,他抓住他的脖子使劲儿地摇动,一边喊着:“照实讲来,你这个小杂种!”听到这话,孩子害怕了。他先是抽泣,接着大声哭起来,一边说一边哭:“哥哥不许我把这事告诉你。如果我把这事讲了出去,他说他就掐死我,用烧热的针刺我。如果我不讲出去,他就给我钱。”

听到这话,王龙像发了疯一样吼叫起来:“快说,要不,看你们俩谁该死!”

这个孩子看了看四周,心想,如果他不讲出来,父亲会把他掐死的。他绝望地说:“他已经整整三夜没在家了。他去干什么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和你叔叔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堂叔一起出去的。”

王龙的手松开那个孩子的脖子,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大踏步来到他叔叔的房间。他找到了他叔叔的儿子。那个孩子喝酒之后,脸色也又红又烫,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只不过脚步稳一点,因为这个小伙子年龄稍大,已习惯了成人的生活方式。王龙朝他喊道:“你把我儿子领到哪里去了?”

他朝着王龙冷笑着说:“啊,我堂兄的儿子用不着别人领路,他自己能去。”

王龙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心想,他会把他叔叔的儿子宰了的。他用可怕的声音吼叫。这个年轻人被他的吼声吓坏了,他眼睛向下,绷着脸,不情愿地答道:“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就是现在住在那个大户人家旧宅里的妓女。”

听到这话,王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许多男人都非常熟悉这个妓女,除了那些穷光蛋和普普通通的男性,没有人会去找她。

她已失去了青春,钱少她也愿意的。他连饭都没吃一口便出了大门。穿过田野时,他第一次没有去注意他的地里长着什么庄稼,也没有看清庄稼的长势如何,这全是因为他大儿子带给他的这些麻烦。

他走路时,眼睛里啥也没看到,他穿过城墙的大门,来到了过去一直是大户人家的庭院。

现在,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敞开着,从来没有人将这带铁轴的大门关上过。这些日子里,那些想关大门的人或许要出出进进。他走进大门,院子里和房子里都住满了普普通通的人家,他们租了这里的房子,一家人住一间。这地方很脏,古老的松树已被砍伐殆尽,留下来的也已渐渐枯死,院里的水池中也堆满了垃圾。

但是,这一切都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站在第一座房子的那个庭院里,喊道:“那个姓杨的坏女人在什么地方?”

有个女人坐在三条腿的圆凳上纳着鞋底。她抬起头,朝院子里一个开着的边门点了点头,又继续纳她的鞋底,似乎她对男人们问她这样的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了。

王龙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焦躁的声音答道:“走开吧!今儿晚上的生意做完啦,我累了一宿,要睡觉了。”

他再一次敲门,那个声音喊道:“是谁啊!”

他不愿意回答,仍继续敲门。终于,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一个女人开了门。她一点也不年轻,满面倦容,嘴唇又厚又有点外翻,前额上留着粗劣的脂粉,口红也没有从嘴上和腮上洗掉。她看着他,不客气地说:“天黑之前,我不接客了。如果你愿意,那就晚上早点来吧!但现在我必须睡觉了。”

王龙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看见她就使他恶心,一想到他儿子来过这里,他简直忍受不了。他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来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我是为了儿子的事来的。”

他突然感到喉咙被哽咽声堵塞了,那是因为心疼儿子。接着,那个女人问道:“喂,你儿子怎么了?”

王龙声音有点发抖地答道:“昨天晚上他来过这里。”

“昨天晚上好多人的儿子都来过这里,”那个女人回答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你儿子。”

接着,王龙恳求似的对她说:“想想看,记得不记得有一个纤细苗条的青年人,身材较高,但还不到成年。我不能想象他有胆量试一试女人。”

她似乎想了起来,回答说:“有这么两个青年人,其中一个临走时鼻子翘到了天上,眼睛里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歪戴着帽子。另一个,像你说的那样,大高个子,但是喜欢装出一副成年人的样子。”

王龙说:“对,对,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儿子。”

“你儿子怎么啦?”那女人问。

王龙急切地答道:“这样吧,他再来的话你就赶他走。你就说,你只要大人——无论说什么都行——你每次把他打发走,我将向你手里塞两倍的银钱!”

那个女人笑了起来,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突然,她用一种幽默的口气说:“谁能说半个‘不’字呢,不用费力气就能挣钱。一点没错,我喜欢大人,小孩子不过瘾。”她说着,对王龙点点头,眼里暗送着秋波。她那粗糙的脸皮使王龙感到恶心。他赶紧说:“那么,就这样吧!”

他很快地转身朝家里走去。他边走边一个劲儿地吐唾沫,想把见着那个女人所产生的恶心感吐掉。

因此,就在那一天,他对杜鹃说:“就照你说的办吧。去找找那个粮商,把这事安排安排。如果那个姑娘合适,亲事又能办成,嫁妆好些即可,不必太多。”他吩咐完了杜鹃,便回到了屋里。他坐在熟睡着的大儿子身边,沉思起来。他看到,他的大儿子躺在那里,显得多么年轻和漂亮!他看见大儿子睡梦中那张安详的脸充满青春的光泽。一想到那个满面倦容的搽了粉的女人,想到她的厚嘴唇,他心里就会因恶心和气愤而难以平静。他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正坐着的时候,阿兰进来了,她站在旁边,看着那个孩子。她看见那个孩子的皮肤上冒着汗珠,连忙弄来掺了醋的温水,轻轻地将那些汗珠洗去,就像当年在那个大户人家里替那些喝醉酒的少爷所做的那样。王龙望着那张娇嫩的、孩子气的脸,看到擦洗都没能把他从酒后的昏睡中弄醒,便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他忘记了他是他父亲的弟弟,只记得他是那个游手好闲、厚颜无耻、把他的儿子带坏了的孩子的父亲。他走进来大声喊道:“我这里藏着一窝忘恩负义的毒蛇,我被这毒蛇咬了!”

他的叔叔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饭。不到中午他是不起床的,因为他发现家里并没有他必须做的事情。他听了这番话后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后来,王龙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但他叔叔只是笑着说:“你能不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吗?你能不让一条公狗接近一条迷了路的母狗?”

当王龙听到这笑声的时候,他记起了这些日子里他为他的叔叔所遭受的一切:他叔叔如何强迫他出卖土地;他们一家三口如何在这里住了下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他婶母如何吃掉杜鹃为荷花买的那些贵重食品;他叔叔的儿子如何带坏了他的儿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滚开吧,你和你全家,从现在起不准吃我一口饭。我宁可将房子烧掉也不给你们住,你们这些游手好闲、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的叔叔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继续吃着碗里的饭。王龙站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见他叔叔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举起胳膊走上前去。这时,他叔叔回过头来,说道:“如果你有胆量,就赶我走吧!”

当王龙怒气冲冲、结结巴巴地说着的时候,他叔叔解开上衣,让他看了看上衣衬里的东西。

王龙僵直地站住了。他看见一撮用红的毛做成的假胡子和一块红布条。王龙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东西,火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颤抖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些红胡子和红布条是土匪的标记和象征,这些土匪在西北地区活动和抢劫。他们烧了许多房子,抢走了许多女人,把一些无辜的农民用绳子捆绑在他们自己家里的门槛上,第二天有人发现他们时,活着的会疯了一般地又喊又叫,死了的则是遍体鳞伤,活像烧烤过的肉。王龙看着看着,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就溜掉了。走时,他听见他叔叔重新伏在桌上吃饭时发出的哧哧的笑声。

王龙从未想到,自己竟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他叔叔还像从前一样出出进进,在一小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下面,他那张嘴总是龇着牙笑,衣服也像往常一样,邋邋遢遢地披在身上。王龙一看见他,身上便冒冷汗。除了恭维的话,他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害怕他叔叔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确,在这几年生活富足的日子里,特别是在年成不好甚至颗粒无收,许多农民一家老小都挨饿的时候,土匪从来没有到过他的家里,也没有抢过他的庄稼,但是他常常提心吊胆,夜晚还将大门上了锁。在夏天以前,王龙还没有那段风流情事的时候,他穿得破破烂烂,以免让人看出他家中有钱的迹象。他在村民中听到土匪抢劫的故事后回家,夜里便时睡时醒,时常要听一听外面的声响。

由于土匪从未抢过他的家,他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点满不在乎了。他相信老天爷在保佑着他,他命里注定好福气。他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给众神烧几炷香都不干,因为即使不烧香,众神灵对他还不是照样关照?他只想着他的风流情事,想着他的土地。而现在,他突然领悟到他为什么一直太太平平的了,只要他养着他叔叔——一家三口,他还会继续太平下去的。他一想到这些,浑身就冒冷汗,但他不敢跟任何人讲他叔叔的怀里藏了些什么。

对他叔叔,他再也不提撵他走的事,对婶母他也是光拣好听的话说:“在后院里,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一点银钱,拿去花吧!”

他叔叔的儿子虽然还是使他十分讨厌,但他仍然说:“把这点银子拿去,年轻人就是应该享乐享乐。”

但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王龙看得很紧。天黑之后,他就不允许他离开家门。而他儿子的脾气越来越坏,他老是摔这摔那的,有时为了出气,还打小孩子的耳光。就这样,一大堆麻烦事困扰着王龙。

最初,王龙一想到落到他身上的那些麻烦事便无心干活。他思前想后,心神不定。他想:“我可以将叔叔赶走,然后搬到城里去住。”

为了防备土匪,城墙的大门每天晚上都是上锁的。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每天还得下地干活,说不定正当他在地里干活、毫无防备的时候,大祸便降临到他的头上。还有,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把自己锁在家里,关在城里呢?要是他同他的土地断绝了往来,那他就活不成了。再说,荒年一定还会有,即使住在城里也免不了遭土匪的抢劫。当年那个大户人家破落时,不就遭土匪抢了吗?

他也许可以进城,找到那儿的法院,同法官说:“我叔叔是个红胡子。”.

如果他去告发,谁会相信他呢?谁会相信一个告发他父亲的弟弟的人呢?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叔叔不会受到责罚,而他自己却会因为不孝而受到鞭笞。他最终还是因为怕死而没有去,因为他想,要是土匪听说此事,为了报复,他们会把他杀掉的。

似乎这些还不够。杜鹃从粮商那里回来时说,虽说婚约办得很顺利,但刘先生不愿意现在女儿就结婚,只同意先交换一下婚帖,因为那个姑娘年龄尚小,才十四岁,他们希望再等三年。王龙想到大儿子还得浪**三年就十分沮丧,因为他十天里就有两天要逃学。一天晚上,王龙正吃着饭,突然对阿兰高声说道:“喂!咱们得尽快给另外几个孩子订婚,越快越好。只要他们愿意,就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再这么来三次,我可受不了啦。”

他一整夜几乎没合眼。第二天早晨,他脱下长袍,踢掉鞋子,扛起锄头就下田了。经过前院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傻女儿坐在那里痴笑,她往自己的手指上缠着布条,吮吸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唉,我那个可怜的傻姑娘比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强。”

他天天到地里去干活,许多天没有间断。

大地再次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感到心旷神怡。夏天,和煦的风吹拂着他,温柔极了。这时,好像为了驱散他思想上的烦恼,南边天上出现了一块小小的云朵。它挂在天边,又小又柔和,就像一团雾,不过不像被风吹动的云彩那样移动。它先是静静地停在那里,后来却似扇面一般扩散到空中。

村里的人们注视着,议论着,恐惧笼罩了他们。他们害怕蝗虫已经从南方飞来,要毁掉他们在田里种植的所有的东西。王龙也站在那里注视着。终于,风把某个东西吹到了他们脚下。一个人急忙弯身将它捡起。那是一只死蝗虫——死的,比起后面活着的云堆,它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时,王龙忘记了一切使他烦恼的事情,女人、孩子、叔叔都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跑到惊慌失措的村人中间,朝他们喊道:“为了我们的土地,我们一定要跟这些从天空中来的敌人干一仗!”

然而有些人摇了摇头,他们从一开始就感到绝望。他们说:“不行。干什么都没用。老天爷注定我们今年要挨饿。明知最终还得挨饿,何必拼命去跟它斗呢?”

女人们哭着进城买了香,到小庙的土地神面前烧香求佛,有人去城里的大庙给天神拜佛。这样,地神天神便都求过了。

然而,蝗虫还是在空中蔓延,并一直扩展到这片土地的上空。

这时,王龙把自己的雇工叫来。老秦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做好准备,另外还有一些青年农民。这些人在一些田里点起火来,他们把许多长得差不多快能收割的好小麦烧掉,还挖了宽宽的壕沟,把井水汲出来放到沟里。他们忙得顾不上睡觉。阿兰和其他女人给男人们把饭送来,男人们就站在地里吃饭,像野兽一样狼吞虎咽地把饭吞下去,就这样,他们白天黑夜不停地干着。

接着天空昏暗起来,空中到处都是蝗虫翅膀互相摩擦产生的低沉的嗡嗡声。蝗虫扑向地面,飞过一块地落到另一块地里,头一块地的庄稼一动未动,后一块地却被蝗虫吃得像冬天的荒野一样。于是有人叹气说:“这真是天意啊!”但王龙非常生气,他一边打,一边用脚踩。他的雇工也用树枝挥打。蝗虫掉进了燃着的火堆。

它们漂浮在人们挖成的壕沟里的水面上,成千上万只蝗虫死了,但对于那些依然活着的蝗虫来说,这个数目算不了什么。

不过,王龙收到了他拼力奋斗的效果:他最好的那块地保住了。当黑压压的一片蝗虫过去,他可以休息的时候,地里仍然有能够收割的小麦。他的稻秧的苗床也保住了。他感到满意。后来,很多人都把蝗虫烧了吃,但王龙不吃,对他来说,蝗虫是坏东西,因为它们糟蹋了他的土地。但是当阿兰把蝗虫放到油里炸的时候,他却什么话也没说。那些雇工把蝗虫嚼得嘎嘣嘎嘣响,孩子们也把它们撕裂开,尝着味道,可是蝗虫的大眼睛使他们害怕。而王龙一点也不肯尝。

然而,蝗虫帮了他一个忙:在七天时间里,除了自己的田地,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的担心和忧虑渐渐都消失了,他平静地对自己说:“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我必须尽力忍受遇到的麻烦。我叔叔比我年纪大,他总要死的。对儿子来说,三年的时间也一定会过去的。我总不见得去寻死吧。”

他把小麦割了。天下起雨来,他在水淹过的地里插上了稻秧。

然后夏天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