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到了窝棚村庄。现在,那些乞讨的人可以到外面的山上和坟地里挖新长出的蒲公英和荠菜之类的野菜,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东拿一把西抢一把地弄菜吃了。每天,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从窝棚里走出,带着铁片、尖石头或旧刀子,挎着用竹枝或苇子编的篮子,到乡野和路边,去寻找不用乞求也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食物。而阿兰和两个男孩子,也每天都跟着这群人一起出去。
但男人必须做工,王龙还和以前一样继续拉车,虽然逐渐变长和转暖的白昼、晴日与阵雨,使每个人都充满希望和不满。冬天,他们默默地干活,赤脚穿着草鞋,强忍着脚下的冰雪。他们天黑回家,无声无息地吃完白天用劳累和乞讨换来的食物,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挤在一起,沉重地倒头便睡,因为食物太贫乏,他们只能靠不说话和睡觉来减少消耗。王龙的窝棚里就是这样,他知道其他窝棚里也一定如此。
但是,随着春天的到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升高,别人也可以听得见了。晚上,暮色未退的时候,他们聚在窝棚边一起聊天,王龙见到了住在附近但整个冬天都不认识的这人或那人。要是阿兰是那种能告诉他她听见些什么的人就好了,例如,哪个打老婆啦,哪个生麻风病的人脸上的肉掉光了呀,谁是小偷帮里的头头儿啦,等等,但她总是默然不语,对这些多余的问题既不问也不答,因此王龙常常羞怯地站在人堆边上听别人说话。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大部分只谈白天干活和乞讨得到些什么东西,而王龙总觉得自己并非真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有地,他有地在等着他。其他人想的是明天他们怎样吃到一点鱼,或者他们怎样能闲逛一会儿,甚至怎样能小赌一番,比如赌一两个铜钱。因为他们的日子全都很不愉快,十分贫乏,所以有时候他们总要玩玩,哪怕结果是颓丧、失望。
然而王龙想着他的土地,尽管久久不能实现愿望而心情很坏,但他始终千方百计考虑如何回去这个问题。他不属于这种依附在一家富人墙边的低贱的人,也不属于富裕人家。他属于他的土地,只有他觉得土地在他脚下,春天能扶着犁耕地,收获时能手持镰刀,生活才能充实。所以他站在人群外面听人谈话,因为他明白他有土地,有父亲传下来的好麦地,还有他自己从大户人家买的那块肥沃的稻田。
这些人总是谈钱,什么一尺布付了多少钱啦,一条手指头长的小鱼付了多少钱啦,或者一天能挣多少钱啦,而到最后,他们总是谈他们如果像墙里的主人那样有万贯家财会做些什么。每天的谈话都这样结束:“要是我有他家的金子,他每天腰里带的银钱,他的小老婆戴的珍珠,他的大老婆戴的宝石……”
当他们谈论得到这些东西会做些什么时,王龙听到的总是他们打算吃多少,睡多久,吃什么他们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怎样到哪个茶馆去赌博,要买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满足他们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怎样不再工作,甚至想同墙里的富人一样永不工作。
这时王龙突然大声说:“要是我得到那些金银珠宝,我要用来买地,买上好的土地,让土地出产更多的东西。”
听到这话,他们全都转过来指责他:“哈,真是个乡巴佬,对城里的生活一点不懂,不知道有了钱能干些什么。他要继续像长工那样在牛屁股后头干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王龙更应该得到那些财富,因为他们知道怎样更好地花销。
但这种蔑视并没有改变王龙的想法。这只不过使他把声音放低,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我要把这些金银珠宝变成土地。”
想到这一点,他对自己原有的土地的渴念越发强烈。
由于摆脱不了对土地的不断思念,王龙在梦中看见了这座城市中他周围天天发生的事情。他接受这种那种陌生的东西,不问事情为什么如此,除非这件事情确实发生在他头上。例如,有人到处散发传单,甚至有时还给他几张。
王龙这辈子从未学过纸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因此这种贴在城门或城墙上或者甚至白给的盖满黑字的白纸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这样的纸他得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一个外国人给他的,这人和他那天偶然拉的那个人差不多,只不过给他纸的人是个男的,瘦高个儿,像被狂风吹过的树一样,身子有点弯曲。这个人长着一双像冰一样的蓝眼睛,满脸胡子,当他给王龙纸的时候,王龙见他手上长满了毛,而且皮肤是红色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大鼻子,像从船舷伸出的船头一样从他的脸颊上凸出来。王龙虽然害怕从他的手上拿任何东西,但看到这个人奇怪的眼睛和可怕的鼻子,他又不敢不拿。他抓住塞给他的那张纸,等那人走开以后他才有勇气去看。他看见纸上有一个人像,白白的皮肤,吊在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上。这人没穿衣服,只是在**周围盖着一片布,从整个画面看,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头从肩上垂下,两眼紧闭,嘴唇上长着胡子。王龙恐惧地看着这个人像,但逐渐产生了兴趣。这个人像下面还有些字,但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晚上他把画带回家去,拿给他父亲看。但他父亲也不识字,于是王龙和他父亲及两个男孩便讨论起它可能是什么意思。两个男孩子又兴奋又害怕地大声喊道:“看,血正从他的身子一边往外流呢!”
接着老人说:“肯定是坏人才被这样吊着。”
但王龙对这幅画感到害怕,他仔细想着为什么一个外国人把这幅画给他,是不是这个外国人的某个兄弟曾被这样对待而其他同胞要进行报复呢?因此他避开遇见外国人的那条街。过了几天,这幅画被忘却以后,阿兰把它和她从这里那里捡来的一些纸一起缝进了鞋底,从而使鞋底更为结实。
但第二次把纸白给王龙的人是这个城里的人。这次是个青年,他衣着整齐,一边大声演讲,一边在这里那里向人群散发传单,而这些人也喜欢围住街上任何新奇的事物。这张纸上也有一幅表现流血和死亡的图画,但这次死的那人不是白人,也没有那么多汗毛,而是一个像王龙自己那样的人——一个普通的人,又黄又瘦,长着黑头发黑眼睛,穿着破旧的蓝色衣服。在这个死者的上方,站着一个肥胖的大汉,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一次又一次地向死者砍杀。这是一幅凄惨的景象,王龙凝视着,极力想从下面的字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转向身边的一个人,问道:“你认识字吗?能不能告诉我这幅可怕的画的意思?”
那人说:“别说话,好好听那个年轻的先生讲,他会把什么都告诉我们的。”
于是王龙又听下去,他听到了以前他从未听到过的事情。
“这个死人指的是你们,”那个年轻的先生说,“砍杀你们的凶手是富人和资本家,你们是被他们杀死的,甚至在你们死了以后,他们还残害你们。你们之所以贫穷、受压迫,是因为富人夺去了一切。”
王龙完全知道他非常贫穷,但在此之前他怨恨老天爷不按季节下雨,或者虽然下了雨,但却像去不掉的恶习一样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雨和阳光适量时,地里的种子就会发芽,庄稼就会结穗,他也就不会觉得自己穷了。因此他很有兴趣地继续往下听,想听听富人遇到老天爷不按季节下雨的情况怎么办。最后,当那个青年讲了又讲,但对王龙感兴趣的事只字不提时,王龙便鼓起勇气问道:“先生,压迫我们的富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叫老天爷下雨,好让我们在田地上耕作?”
听到这话,那个青年蔑视地转向他答道:“唉,你多么愚昧呀!竟然还留着长辫子!天不下雨,谁也不能叫天下雨。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富人把他们所有的东西分给我们,下雨不下雨对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都会得到金钱和吃的东西。”
听众中响起了大声的欢呼,但王龙不满意地转身走了。话虽那么说,可还是得有土地呀。钱和食物会用尽吃光的,但如果不是风调雨顺,还会再一次出现饥荒。然而,他还是很高兴地拿走了那个青年给他的那些纸,因为他记着阿兰一直没有足够的纸来做鞋底,于是他回到家把纸给了阿兰,对她说:“这是些做鞋底的东西。”然后他又照旧做工去了。
但是,住在窝棚里的这些晚上与他说话的人当中,许多人都热切地听了那个年轻人的演讲。他们知道,墙那边就住着一个富人,在他们和他的财富之间,只隔着这一道砖墙,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用他们天天挑东西的粗实的扁担敲几下,这堵墙便可以被推倒。
这样,春天里的不满如今又添了新的不满,那就是那个青年和他的同行在棚屋居住者心里广泛散布的对不公正的财产占有的不满。他们天天想这些事,在黄昏时谈论这些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劳丝毫没增加他们的收入,因此,年轻壮汉们的心里出现了一股怒潮,像春天泛滥的河水一样不可阻挡——这是一种要求充分实现强烈欲望的怒潮。
然而王龙不同,虽然他看见了这些,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并且以一种奇怪、不安的心情感觉到了他们的愤怒,但他希望得到的只是双脚重新踏上自己的土地。
在这座城市里,王龙经常遇到某种新鲜事。他看见过另外一件他不懂的新鲜事。一天,他拉着空车沿一条街找顾客时,看见一个站着的人被一小队武装士兵抓住,当这个人抗拒时,士兵们在他面前挥起了军刀。就在王龙惊异地观望时,另一个人又被抓了起来,然后又有一个人被抓了。他觉得被抓的都是靠双手做工的普通人。他呆呆地注视着,又有一个人被抓,而且这个人就住在离他最近的一个靠墙的棚屋里。
接着,王龙在惊恐中突然发现,所有这些被抓的人和他一样,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被强行抓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回来。他赶紧把车塞进旁边一个胡同里放下,跑进开水铺的门里,唯恐下一个被抓的就是他。他蹲在开水铺大灶的后面,直到士兵们过去。然后,他问开水铺里的伙计他看到的是怎么回事,那个因整天受大铜锅里的热气熏蒸而满脸皱纹的老头儿无所谓地答道:“肯定是什么地方又打仗了。谁知道这种仗打来打去为的啥?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死了还会这样,这我是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抓我的邻居呢?他跟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次新的战争。”王龙惊愕地问。
老头儿盖好锅盖后回答说:“这些士兵要开到某个地方去打仗,他们需要运输他们的行李辎重,所以就强迫像你这样的苦力去干。可是,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在这座城市里,这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
“接下来会怎样呢?”王龙不喘气地催问,“给多少工钱给什么报酬?”
那个老头儿太老了,对什么都不抱太大的希望,除了他的水锅,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随随便便地回说:“谁都不给工钱,一天给两个干馒头,喝池塘里的水,运到地方以后,要是你还能走路你就回家。”
“可是,那他家里人——”王龙吃惊地说。
“哼,你知道什么呀?你问那些干什么?”老头儿嘲笑地说,一边揭开木锅盖瞅瞅最近一口锅里的水是不是开了。一团热气将他围住,使他那张多皱纹的脸也隐没在水汽中了。然而,毕竟他是善良的。他从蒸汽中露出头来时,看见士兵们又来了,他们正在能干活的男人都已跑光的大街上到处搜寻。但王龙从他蹲的地方看不见这些。
“低下头,”他对王龙说,“他们又来了。”
王龙低着头蹲在大灶后面,士兵们嗒嗒地踩着石子路往西走去。他们的皮靴声消失以后,王龙蹿出来,抓住他的人力车,空着跑回窝棚那里。
这时阿兰刚刚从路边回来,准备做她从外面挖的野菜,王龙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他差一点没能逃掉。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他害怕被拖到战场上去,那样不仅他的老父亲和全家会留下来饿死,而且他自己也可能在战场上流血、被杀,绝不可能再看见他自己的土地。他看看阿兰,显得心力交瘁,最后他说:“现在我真的有些想卖掉这个小女孩,然后回北方的老家去。”
但她听了这话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用她那毫无表情的方式说道:“等几天吧。外面有些奇怪的议论呢。”
然而白天他不再出去了,他让大孩子把车还回租车的地方,到夜里他就去商店仓库拉载货的大车。虽然这样只能挣到他以前挣的钱的一半,但他宁愿整夜去拉装满箱子的载货大车——每辆大车有十来个人拉着,但拉车的人还是累得发出一阵阵哼哼声。那些箱子里装满绸缎、棉布或香烟,烟草的香味从木箱缝里溢出,有时也有大桶的油或大缸的酒。
他整夜拉着绳子,穿过黑暗的街道,光着上身,汗流浃背,**的双脚在夜间泛潮的石路上一滑一滑地走着。在他们前面引路的是个小孩,举着一个燃烧的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和身子像潮湿的石头一样发亮。王龙天亮前回到家,又饿又累,直到昏昏睡去。不过白天士兵们搜街的时候,他可以安全地睡在窝棚角落里的一堆干草后面,那是阿兰捡来掩藏他的。
王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战争,也不知道是谁打谁。但又过了些时间,城里到处出现恐惧不安的景象。白天,马拉的大车载着富人和他们的细软财物、绸缎衣服和被褥、他们漂亮的女人和他们的珠宝,拉到河边用船运到其他地方,还有一些拉到火车南来北往的车站。王龙白天从不到街上去,但他的儿子回来后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地大声告诉他:“我们看见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人,又胖又怪,像庙里的佛爷,身上披着好多尺的黄绸子,大拇指上戴着一个金戒指,上面镶的绿宝石像一块玻璃,他的肉亮得像涂了油,仿佛可以吃!”
大儿子还说:“我们看到好多好多箱子,我问里面装的是什么时,一个人说,‘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但富人走时不能把它们全带走,有一天这些会成为我们的’。爹,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儿子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父亲。
王龙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一个城里的懒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儿子不满足地大声说:“啊,要是我们的,我想现在就去拿来。我想吃块烧饼。我还从来没吃过芝麻烧饼呢。”
老人听到这话,从睡梦中抬起头看了看,他像低声哼哼一样自语道:“收成好的时候,我们中秋节就吃这种饼;芝麻收下来没卖之前,我们自己留下一些做这种饼。”
王龙想起了新年里阿兰做过的那种饼,那是用好米面、猪油和糖做的。他馋涎欲滴,但心里因为对失去的东西的渴望而痛苦。
“只要我们能回到老家的土地上就好了。”他低声说。
突然,他觉得一天也不能再在这种窝囊的席棚里待下去了。他在草堆后面连腿都伸不开,晚上更难以忍受背着吃进肉里的绳子,在石子路上拉那沉重的大车,现在他已经熟悉街上的每一块石头,好像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敌人;他也熟悉每一个可以避开石头的车辙,这样他就可以少花一点力气。有时,在漆黑的夜晚,特别是下雨路比平日更湿滑的时候,他心里的全部愤恨都集中在脚下的石头上,仿佛是这些石头使劲儿抓住了那毫无人性的大车轮子。
“啊,那些地多好呀!”他突然大声说,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孩子感到害怕。老人惊愕地看看儿子,脸上的皱纹扭来扭去,稀疏的胡子有些抖动,就像一个孩子看见母亲哭泣时的表情一样。
最后,还是阿兰用她那平板的声音开了腔:“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变化的。现在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王龙从他躺着的窝棚里不断听到有脚步走过,那是士兵奔赴战场的脚步。有时他把席棚掀开一点,从缝里往外观望,他看见穿着皮鞋、打着裹腿的脚不断行进,一个接一个,一对挨一对,一列跟一列,差不多有成千上万人。夜里,他拉车的时候,在前头火把的亮光下,偶尔在黑暗中看见他们的脸闪过。关于这些士兵的事,他什么都不敢问,他只是埋头拉车,匆匆吃饭,整个白天睡在席棚里边的草堆后面,那些日子谁也不跟谁讲话。城市里动**不安,人们匆匆做完非做不可的事就赶快回家,关上大门。
黄昏时候人们不再在席棚附近闲谈。市场上放食品的架子现在也空了。绸布店收起了他们鲜艳的广告旗子,把前门用厚实的木板从两头钉死。因此,即使中午从城里走过,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睡觉。
到处都在窃窃私语,说是敌人快要来了,于是所有那些有钱财的人都害怕起来。但王龙不害怕,那些住在棚子里的人里也没有一个害怕的。一方面,他们不知道敌人是谁,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什么会失去的东西,因为就连他们的命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敌人要来就让他来吧,反正他们的情况再坏也不过像现在这样。不过他们每个人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谁也不对谁公开谈论什么。
接着,商店的老板告诉那些从河边来回拉箱子的劳工,让他们不必再来,因为这些日子已没有人在柜台前买卖东西。这样,王龙就只好白天黑夜待在席棚里闲着。起初他很高兴,因为他的身子从未得到过足够的休息,所以他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样。但是,他不工作也不能挣钱,过不了几天他那点积余的铜钱就会用光,所以他又拼命琢磨他能够做些什么。这时,好像他们的厄运还没有受够,救贫的粥棚也关了门。那些曾经以这种施舍帮过穷人的人回到了自己家里,闭门不出。没有吃的,没有工做,街上也没有一个可以乞讨的人走过。
王龙抱着他的小女儿一起在席棚里坐着。他看看她,温柔地说道:“小傻子,你愿意到一个大户人家去吗?到人家那里有吃有喝,也许你还能穿上件囫囵衣裳。”
她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微笑起来,举起小手惊异地去摸他那不安的眼睛。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大声对阿兰喊道:“告诉我,你在那个大户人家挨过打吗?”
她平板而阴郁地对他答道:“我天天挨打。”
他又大声说:“只是用一条布腰带打,还是用竹棍或绳子打?”
她用同样平板的方式回答:“用皮条抽打,那皮条原是一头骡子的缰绳,就挂在厨房的墙上。”
他深知她了解他在想些什么,但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说:“甚至现在,我们这个孩子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告诉我,漂亮的丫头也挨打吗?”
她好像觉得这样那样都无所谓,淡淡地答道:“是的,或者挨打,或者被抱到一个男人的**,完全由着他的性子,而且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想要她的任何一个男人,年轻的少爷们为这个或那个丫鬟争吵,有时他们还做交换,他们说,‘若你今天晚上要,那明天就是我的’。等到他们全都对某个丫鬟厌倦之后,男仆又会争抢交换少爷们不要的这个丫鬟。而且,要是一个丫鬟长得漂亮,她在幼年时期就会遭受这种折磨。”
这时王龙叹了口气,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对她说着:“唉,小傻子唉,可怜的小傻子。”他的心里这时却在哭号,就像一个人掉进了汹涌的洪水中。然而,他又止不住想道:“没有别的办法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在王龙坐在那里时,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家想都没想便倒在地上,掩住了自己的脸,仿佛这种可怕的巨响会把他们抓起来撕碎。王龙用手捂住了小女孩的脸,不知道这种怕人的噪声会使孩子们多么惊恐。老人冲着王龙的耳朵叫道:“这种声音我活到现在还没有听见过。”两个男孩子也吓得号叫起来。
但是,像突然发生巨响一样,突然又是一片寂静。这时,阿兰抬起头来说:“我听说的事现在发生了。敌人已经攻破城门进来了。”还没有谁来得及答她的腔,城市上空就响起了喊声,这是鼎沸的人声,起初不太清楚,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大风,随后汇成了低沉的吼声,越来越响,直至满街都响了起来。
王龙在席棚里的地上直直地坐着,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恐惧,感到毛骨悚然。大家都直直地坐着,互相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他们所听见的只是人群汇集的嘈杂声,每一个人都在呐喊。
接着他们听到隔墙不远处一扇大门吱的一声打开的声响,然后那个曾经叼着烟袋同王龙谈话的男人,突然把头伸进席棚口来喊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呀?时候到了——那个富人家的门向我们打开了!”于是阿兰像施了某种魔法似的立刻不见了,她在那人说话时从他的胳膊底下悄悄地溜了出去。
然后王龙慢慢地、有些茫然地站起来,把小女孩放下,走了出去。在那个富人家的大铁门面前,一群呼喊着的普通人拥向前去,虎啸般怒吼。他听见这种声音在街上不断高涨,便知道所有富人家的门口都有这样吼叫的男女人群;他们饥寒交迫,在这个时刻正自由地做着他们想做的事情。那个富人家的大门打开了,人们挤得风雨不透,整个人群像一个人似的往前移动。另外一些从后面赶来的人,把王龙挤进人群,不管他愿不愿意,便簇拥着他一起向前,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因为他对发生的事情过于震惊。这样王龙也随着被拥进了大门,在拥挤的人流中,他的脚就像不着地似的。人们嘈杂的喊声像愤怒的兽群,在四周不停地咆哮。
他被拥过一个又一个院子,一直被拥到最里面的内院,但住在这家的男人和女人他一个也没看见。这里仿佛是个长期废弃的宫殿,只有园内假山石之间的百合花还在开放,迎春花光秃秃的枝上开满金黄色的小花。但屋里的桌子上放着食物,厨房里的火也还燃着。这群人对这个富人家的房屋了解得非常清楚,因为他们挤过烧火做饭和奴仆们居住的前院,一直拥进了老爷太太居住的内院,那里有他们雅致的床铺、漆成黑红描金的装绸缎的箱子、雕饰的桌椅,以及挂在墙上的轴画。这群人扑向这些财物,互相抢夺从每一个刚打开的箱柜里找出的东西,结果衣服被褥和布帘碟碗从一个手里倒到另一个手里,每只手抓住的东西都有另一只手抓着,谁也不肯停下来看看他们拿到些什么。
只有王龙在混乱中没拿任何东西。他一辈子都没拿过属于别人的东西,他不能做那种事。因此,起初他站在人群中间,被挤来挤去,然后他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使劲儿往人群外面挤去,最后挤到了人群边上。他站在那里,尽管也像池边的小漩涡那样受到潮流的**,但他仍然能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到了最后面的一个院子,这是那个富人家内眷居住的地方,有扇后门已经打开,那种后门几百年来富人家都保留着,专供遇到这种情况时逃跑用的,因此称作“太平门”。毫无疑问,听到院子里的吼声,他们今天全都通过这扇门逃走了,到街上的这处或那处去藏身,但是有一个人,不知是因为身体太胖还是因为睡得太死,没有能够逃走,结果在一间空****的内室里突然被王龙撞见了。人们曾从这个人待的内室里挤进挤出,但他因藏在隐蔽的地方而未被发现,所以他认为眼下他是独个儿待着,准备偷偷溜出去逃走。由于王龙也一直躲着人群,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两人便碰在一起了。
这人是个高大肥胖的家伙,不算老也不算年轻,他一直赤身躺在**,无疑身边曾有过一个漂亮女人,因为他**的肉体从他搭在身上的紫缎睡袍下露了出来。他胖滚滚的肌肉发黄,在胸脯和肚子上叠成褶子。在他的胖脸的衬托下,他的眼睛又小又凸,像猪眼似的。他一见王龙便浑身战栗,尽管王龙手无寸铁,他还是像被人用刀子割自己的肉似的大声哀叫。王龙对这幅情景觉得奇怪,本来想笑,但这个胖家伙跪在地上,一边磕响头一边叫道:“饶我一条命吧!饶我一条命吧!千万别杀死我。我给你钱,多多的钱!”
正是“钱”这个字使王龙恍然大悟。钱!是啊,他需要钱!而且他清楚地觉得一个声音正对他说:“钱可以救孩子,还有土地!”
他突然用一种他自己从未有过的粗蛮嗓音喊道:“那么,给我钱!”
于是那个胖子跪直身子,一边嘟哝着哭泣,一边摸索衣服的口袋。他伸出发黄的双手,手里捧满了金子。王龙撩起自己外衣的前襟把金子兜了起来。接着他又用那种别人的声音似的怪声喊道:“再给我一些!”
那人又一次伸出了捧满金子的双手,低声说:“现在一点也没有了,除了我这条苦命,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止不住哭泣,眼泪像油滴似的从他的胖脸上淌下来。
看着他浑身战栗,哭哭啼啼,王龙突然恨起他来,他这辈子还没这样恨过谁,于是他带着满腔的愤恨喊道:“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我就像踩一条胖蛆一样把你踩死!”
虽然王龙心肠软得甚至连牛也不敢杀,但现在喊出了这样的话。那人像狗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去,接着便不见了。
这时只剩下王龙和那些金子了。他数都没数,匆匆把金子揣进怀里,走出太平门,穿过后面的小街,回到了他的席棚。他紧紧抱着那些还有别人身上余温的金子,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们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明天我们就回自己的土地上去!”